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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二十三岁,在公司实习将近一年的时间,为了能够顺利转正,我工作格外卖力。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我已经习惯了加班,习惯了熬夜,习惯了赶通宵,习惯了出差,习惯了领导的批评,习惯了同事的勾心斗角,习惯了客户的挑三拣四…… 但是,我习惯不了穿高跟鞋。
我记得那是四月份的一天,因为一场策划活动,要求所有工作人员必须穿正装,所谓的正装包含了我深恶痛绝的高跟鞋。那天的活动,我站了整整一天,两个脚后跟都磨破了,脚趾头也磨出了好几个水泡,痛得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这双脚剁下来。
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坐地铁回家。出地铁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因为脚痛,我干脆脱下两只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往外走。
地铁出口不远处,有个男生双手抱膝蹲在人行道的一边,面前摊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求助五元”。他偶尔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又苍白的脸,有着黑黑的眼圈,有点像死亡-笔记里的“L”,只是L没有他那样一头橘黄色的头发。(姑且就称呼他为“黄头发的L”吧。)
有一对情侣经过,女的掏出钱包要给钱,被男的拉住:“这种都是骗人的”……
不过这些,我都无心理会。我太累了,一心想着快点到家。
黄头发的L,留意到了我的赤脚,觉得好奇,就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脸上就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向我追了过来,冲我喊:“喂!等一下,等一下。”
“做什么?”我将两只高跟鞋当武器,有所戒备地看着他。L头上这个杀马特造型,不由得让人怀疑他是不良青年。
“你不记得我了?”那个L问。
我摇摇头。
L把背着的吉他盒拽到身前,用手拍了拍。他的吉他盒上,有一个用蓝色粉钻拼成的“昔”字。
我仍然一脸茫然。为了多给我一些提示,L说:“情人节?地铁上?玫瑰花?”
喔,原来是那天那个卖唱的男生。看到我恍然的表情,L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巧喔,”我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就挥着手说:“再见!”
现在就算是刘德华这样的巨星空降到我面前,我也不想多耽搁一秒钟,我太累了,我的脚太痛了,我只想赶快回家,赶快赶快坐下来,赶快赶快赶快让自己可怜的双脚休息一下。
我心里默默计算着,到家的距离和时间。从地铁出口到我住的地方,往常步行只需要十分钟。但是今天这举步维艰的状况,我怕是要走上半个小时了,嗨,分分秒秒都是折磨呀。
光脚走路毕竟也不舒服,看似平整的路面,隐藏了许多小石子、碎玻璃。我拐了一个弯,不得不咬着牙,把高跟鞋再穿回到脚上,尽管穿上去的一刹那,我就后悔了。但是路还是要走的,不管你穿的鞋子是不是合适,不管你的脚有多痛,不管你有多累,不管……
我正慨叹着,生活不易,忽然发现那个黄头发的L仍然跟在后面。
“你干嘛跟着我?”
“姐,能不能收留我?”L可怜兮兮地说。
我看了看他拿着的那个“求助五元”的纸片,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十块递给他。十块钱虽然不多,但是那时候的我,囊中羞涩得很。十块钱,够我吃一顿饭,或者打一次车了。如果打车回家,我的脚就不用那么痛了。
L楞了一下,把纸片随手扔到一边,没有接那十块钱,反而把口袋里所有零碎的钱拿出来,塞到我手上。他说:“姐,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找个住的地方。”
我连忙把钱还给他。
L说:“拜托了,姐。你先帮帮忙,不够的,我明天出去赚了,再还给你。”
“我跟你又不熟,你怎么不找你的亲戚朋友帮忙?就算没有亲戚朋友,还可以找警察叔叔呀。”我抓住他的胳膊,把钱塞回给他。
可是L忽然痛吼一声,抱着那只胳膊,呲牙咧嘴地蹲在地上,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
莫非我遇上了碰瓷党?我赶忙放开手,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不要讹上我,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可没把你怎样!”
被人当做骗子,似乎让L很受伤,他咬着牙抿起嘴,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默默地转身离开。他咬着牙抿起嘴的样子,好像心里藏了无数委屈一样,特别招人心疼。
我忽然联想到阿旭,我那样心疼那样宝贝的阿旭。面前的这个人,又会是谁心疼的弟弟,又会是谁家宝贝的孩子呢?
我忽然自责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过冷血了?
良心不安的我追上L,他站住了脚步。我小心地卷起他的袖子,顿时被他那个带着血痂的狰狞的伤口,吓得惊呼一声,“你这是怎么弄的?”
“跟欺负我女朋友的人打了一架,”L的表情说变就变,刚才还一副委屈的模样,现在又神气十足,“没关系,那个人伤得比我重。”
“所以呢,打完架,你就无家可归了?”我嘲讽地问他。这明明就是一个小混混,我有点后悔招惹他了。
L又抿起嘴,那模样特别招人心疼。我在心里拼命地劝自己:算啦,算啦,落地即兄弟,何必骨肉亲。
我带着L,敲开了一家小诊所的门。小诊所的大夫,帮L处理伤口,还缝了几针。大夫缝针的时候,我把脸转向一边,不忍心看那针线穿过皮肉的场面。
从诊所里出来,L充满了活力,似乎满血复活一样。“五针耶,我人生第一次缝针,我要把这个当作我的第一枚勋功章。”说着,他还在纱布上亲吻了一下。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第一枚?你还想要几枚?”
L走在我前面,回过头跟我说:“姐,你走得太慢了。你看我受伤了,走得都比你快。”
“废话!你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脚!”我没好气地说。
我将L带到我租住的房子,用钥匙开门的时候,L问:“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萍水相逢,没必要留姓名。”
他还要说什么,我把食指放到嘴唇上,一边“嘘”他,一边推开了房门。
我嘱咐他说:“我们这里隔音差,你尽量小声点,不要吵到邻居。”
可是L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他说:“姐,咱俩又不干啥,怎么会吵到邻居?还是,你想干点啥?”
“不干啥,”我被他的话噎地有点火大,“走路就不会吵吗?说话就不会吵吗?”
记得有一次,住楼下的爷爷敲开我们的房门,跟我们说:“你们走路的声音太吵了,我有高血压,我有心脏病。”我和昭娣赶忙道歉,然后表示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客客气气地把老爷爷送走之后,昭娣翻了翻白眼说:“天哪,您高血压,您心脏病?难道,我们就不要走路了吗?”
那时候,昭娣的工作,经常黑白颠倒。晚上去走台,经常凌晨才回到家里。
我带L走进客厅,又嘱咐道:“这个房子是我跟别人合租的,舍友不喜欢别人乱动她东西,我也不喜欢。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东西,不经允许请你不要乱动。”
我把L领到我的卧室,L被墙上Eason的海报吸引。他摆出一个跟海报里Eason一样的姿势,跟我说:“姐,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大歌星。唱许多许多好听的歌,让许多许多人为我欢呼。”
“梦想这种东西,不对,”我说,“白日梦这种东西还是可以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L继续自说自话,这孩子越说越是高声,我不得不再次“嘘”他,再次提醒他隔音差,小声点,不要吵到邻居。
L于是压低了声音问:“可以洗澡吗?”
“不可以。医生说了,你的胳膊不能沾水。”其实是我怕不方便,还有怕麻烦。
“这点小伤没关系的,我会注意的。就让我洗个澡吧。”
我还是不同意。
可是对于洗澡这件事,L非常执着,又央告了两遍:“好姐姐,拜托你了。我不洗澡的话,脚很臭,身上也很臭,你不怕我弄脏了你的房间?”
我投降了,“好吧好吧,怕了你了。”
“谢谢姐。”L把吉他盒放到床边,脱下外套,却不知道放到哪里,“姐,你的房间好乱,我想不乱动你的东西都难。”
我听了,没有反驳,默默的收拾房间,但是我的心情开始逐渐烦躁起来。因为在我忙于收拾的时候,L啰里啰嗦地问了许多问题。
“姐,有没用过的牙膏牙刷吗?”
“抱歉,没有。”
“姐,有没用过的毛巾吗?”
“抱歉,没有!”
“姐,有沐浴露、洗发水吗?”
“没有!”
“姐,有新袜子吗?”
“没有!”
“姐,……”
我忽然发脾气:“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有完没完?要知道我一个单身女子,收留萍水相逢的你,你知道我经过了多少心理斗争吗?我是冒了很大风险,来学雷锋做好事的。你不用感激涕零,起码表现得客随主便一点吧。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寄人篱下?”
我今天太累了,又赶上生理期,特别地烦躁易怒。我想自己脑子一定是进水了,才会带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回来?我……
L咬着牙抿起嘴,又摆出那副招人心疼的模样。
又用这招?我认输地叹了口气。心里又玩命地劝自己:好吧,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抱歉,我今天大姨妈造访,实在是很不舒服,所以心情很差。”我伸出一个食指,说:“这样吧,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不许再烦我。”
L抬起头,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特别明亮。他把我食指旁边的中指也掰开来,这样我就伸出了两个手指。然后他问:“我可以问两个问题吗?”
我保持着伸出两个手指的姿势,静静的看着L,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L试探性地问了他第一个问题:“有没有男式内裤?”
这个问题简直是在挑战我的底线,我皱起了眉头。
L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又问:“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怎么睡呀?”
明明是一副无辜天真的模样,让你不忍心往歪处想。但是,他的表情说变就变,下一秒,他狡黠地冲我抛了个媚眼。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我跳起来,大声喊道:“滚出去!现在就滚出去!”
“嘘!”L把食指放到我的嘴唇上,“你小声点,你忘了,这里隔音差,不要吵到邻居。”
我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大街上捡了这么个人回来。我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直紧绷着的带着戒备的心,逐渐放松下来。我尽我所能地为这位“少爷”准备洗漱用品。男士内裤是真没有。
至于怎么睡的问题,本着照顾老弱病残的原则,我高风亮节地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这个伤病员。而我,只好在客厅凑合一晚。
正好有许多工作要忙,我于是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脑专注得写着策划方案。
L洗完澡出来,穿着我的长袍睡衣。我的睡衣?算了,算了,不跟他计较了。可是,他很自然地坐到我旁边,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跟我说:“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正埋头写文档,根本停不下来。我随意的“喔?”了一声,
L又很没有眼力地说:“姐,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文档正写得酣畅淋漓,思路被打断有点不高兴,还是那句话回复他:“萍水相逢,没必要留姓名。”
L自说自话,“姐,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星。我的大名,到时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告诉你,记住了,我叫……”
我看了眼笔记本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你想聊天的话,明天再聊好吗?已经很晚了,你该休息了。最最关键的是,你打扰我工作了。”
我有点生气得把刚刚码好的一段文字,咔咔咔地删掉。一边转过头,看向L,本想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可是四目相对的一霎那,我的脑子里忽然变成一团浆糊。
他靠我太近,我的唇跟他的唇离得只有几个厘米,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带着牙膏香味的呼吸,甚至能看到他嘴角和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须。
如果忽略掉L那一头杀马特的黄头发,他这张脸实在是太好看了。据说“女生男相是最美的,男生女相是最俊的”,面前的L就长着这样一张雌雄难辨、颠倒众生的脸。
L忽然说:“姐,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狡辩说:“没有呀,我没胡思乱想呀。”
“姐,那你知不知道?你一直按着Delete键呢。”
我有点恍神,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嗯?!”
我赶忙低下头,果然,我的一只手按着Delete按键不放。天哪,天哪,我写了好久的文档,快要删干净了。能不能恢复呀,能不能恢复呀?
在这个时候L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L咽了下口水说:“姐,有没有泡面?”
嗨,真是个麻烦呀。我走进卧室,拉开床头的一个帘子,露出一个书架。书架上面第一排有一个小篮子,里面装满了小面包、饼干等零食。
我把篮子递给L。
“哇喔!”L感叹,“这么乱的房间,竟然有这样一片净土。”他接过篮子后,又把手伸向书架,正要抽出一本书来,被我阻止。
“这个地方真不能动,这些是我的全部家当,这片领土神圣不可侵犯。”我看着被他鸠占鹊巢的房间,有点心痛,这房间里哪一片领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呀?我已经够丧权辱国了!
L把一个小面包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姐,有水吗?”
真是个麻烦,我返身回到客厅前,将不能动书架的事情又重申了一遍。
但是,我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L就打开了我书架上的那个宝盒,也就是后来昭娣称之为潘多拉魔盒的东西。我给他端水过去的时候,L正拿着盒子里的那个少一个轮子的,带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小火车,仔细端详。被我看到,他也不遮掩,还面无愧色地说:“姐,这个小火车好漂亮,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不可以,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我把小火车夺过来,放回到盒子里,也不再跟L废话,索性把盒子拿到客厅去了。
……
第二天,我在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房间房门大开。那个黄头发的L已经人去“楼”空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仿佛我昨天晚上,不过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而已。
“你醒了?”昭娣已经回来了,坐在餐桌旁。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拿着一份报纸。
等一下,那个不是报纸。
我的盒子,放在餐桌上,昭娣的面前。装在盒子里的铁皮小火车、红楼梦的小人书等等,铺满了整个餐桌。昭娣手里拿的,是我养父的手稿。
昭娣扬扬手里的东西,问我:“这些古董,你从哪里捡来的?这个‘心慕莲花’是谁呀?”
“心慕莲花”是我养父的笔名。
“不要乱动我东西!”我连忙走过去,从昭娣手上抢那几张稿纸。可是昭娣没有松手,养父的手稿一分为二,我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你干嘛乱翻我东西?”我生气地说。
“你干嘛带男人来家里?”昭娣看我哭了,有点慌张。
“上次我带张彰来,你非说这房子不隔音,还跟我那么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带男朋友回来。”昭娣说,“可是,可是,你自己却带男人来家里。”
我先是不承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男人了?”
女人吵起架来,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么幼稚。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昭娣说,“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出去。他长什么样,我虽然没看清。但是那一头黄毛,我想看不见,都不行。”
我无力地申辩:“那个人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我不过是好心收留他一晚。”
“这种话你也编的出来,你唬鬼呢!”昭娣走进她的房间,“哐”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管你信不信。我把盒子里的东西收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也用力地把门关上,又是“哐”的一声。
……
没过多久,那个L,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冲着舞台下面鼎沸的人海大声呼喊:“我是谁?”
热情的观众,用整齐划一的声音回复他:“顾!念!昔!”
舞台上的人,用更大的声音再问:“我是谁?”
“顾!念!昔!”
“再说一遍,我是谁?”
“顾!念!昔!”
配合着鼎沸的人声,音乐响起,那个L,也就是顾念昔跳起来高唱着:“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那一刻,我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
“姐,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星。我的大名,到时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告诉你,记住了,我叫……”
“姐,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大歌星。唱许多许多好听的歌,让许多许多人为我欢呼。”
我说:“白日梦这种东西还是可以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言犹在耳,世事真是多变,让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