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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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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吧!我就说要在前头那家客栈歇一晚嘛,公子就不听,现在可好,要露宿荒郊了啦!”

    月明,风淡,荒山林野的夜,甚是悄寂当然,如果不包括后头聒聒噪噪的小书僮的话。

    君楚泱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迳自走在前头,意态恬适自若。

    辛夷瘪瘪嘴,只能认命的跟上前去。

    他是无所谓啦,可他那优雅尊贵的公子,打小便是在安逸舒适的环境中长大,平日鲜少出过远门,怎么可以让他挨这种苦?

    明明可以在客栈歇脚的,公子偏又坚持离开,说在赶路又不像,那神态反而比较像是“有方向的散步”

    三更半夜到荒郊野外来散步?有没有搞错啊?真弄不懂他家公子在想什么,行事总是深奥得让人难以理解。

    “公”就在他决定,公子再不理他,他就要叫到死(所谓的“叫到死”就是“叫到”让君楚泱气“死”“死”、烦“死”)的时候,君楚泱停住了脚步,害后头的辛夷差点一头撞上他。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哇!”前头怎么躺了个人啊?

    不妙的预感抢在第一时间浮现,辛夷二话不说,趁君楚泱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前,很机灵地抓着他就要闪人。

    “辛夷”君楚泱无奈笑叹。“救人。”

    “我就知道—”反应还是不够快!辛夷很懊恼地想着。

    他家公子的鸡婆性子又犯了。

    没办法,只好认命地帮忙搀起那名受伤昏迷的人,想办法找地方疗伤了。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把人放下后,辛夷奉命到附近找几株君楚泱所指定的葯草。

    就说他够歹命了吧,半夜没觉可睡,还得为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操劳自己,跟到这个心肠比豆腐更软的主子,还真是有够无奈呀

    满腹牢騒在心头打转,临去前,君楚泱唤了声:“辛夷,自己当心些。”

    很没志气地,在这一句温暖的叮咛中,满腔懊恼全烟消云散,连个渣儿都不剩。

    唉,他早知道了,他永远拿这主子没法儿。公子虽然从不拿身分压人,可他们还是一个个都被降得服服贴贴,甘心为他任劳任怨。

    见辛夷咕哝着走远,君楚泱收回视线,专注于眼前的疗伤事宜。

    她伤得很重,肩头那道带血的伤,深得几可见骨,流出黑浊的血迹,足见兵器上淬了毒。

    他撕下一方衣摆,以沁凉的溪水打湿后,小心翼翼的拭去伤口周围的污血。

    在救起她的时候,他就已先喂她服下了他自行配制的解毒丹,只要不是太奇诡的毒,一般都解得了。

    辛夷采回葯草,见君楚泱正在堆着枯柴准备生火,他赶紧冲上前去。“我的好公子,请你一旁坐着,这种工作我来就行。”

    “辛夷”君楚泱无奈。“出门在外,不必拘泥那么多。”

    “那你去看看那些葯草是不是你要的?总行了吧!”开玩笑,他家公子在他心目中比天神更高贵,怎么可以让那双修长优雅的手来干这些粗活?

    君楚泱没辙,只好到一旁检视葯草,确定无误后,才将它洗净捣碎。

    “公子”

    见辛夷又要上前阻止,君楚泱神色坚决地喊:“辛、夷!”

    “好好好。”辛夷举双手投降.乖乖回去生他的火。

    这些葯草的效用,是消炎止痛,君楚泱将其捣碎,放柔了动作将她挪至腿上,方便将葯均匀的敷上。

    处理好伤口,辛夷也正好生完火。

    “我来帮忙。”正欲将她移开,君楚泱抬手阻止。

    “她伤得很重,让她睡得舒服些。”

    “噢。”辛夷悻悻地抽回手,首度正视这名被他们救起的女子,这才发现,她不正是那名曾在客栈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吗?

    还真让公子说中了,她会有血光之灾。

    这难道就是公子执意不在客栈落脚的原因吗?

    他偏头打量。

    还是个绝世佳人呢!

    肤如凝脂,螓如蛾眉,眉目如画,琼鼻俏梃,樱唇勾诱无限风情,五官精致娇美,那张失了血色的容颜丝毫无损绝色。

    昏睡中的苍白脸容,少了初见时孤漠难近的冰凝之气,娇荏得令人心怜。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公子腿上,乌黑长发散落在公子雪白的衣衫上,强烈而鲜明的对比,却不觉突兀,反而融合成一股暧昧而契合的绮思氛围,竟不可思议地教人怦动心魂

    会吗?这个女人,和他那高雅圣洁的公子?

    君楚泱并未察觉书僮拐来弯去的心思,头也没抬地道:“累了就先去休息,这里由我来就好。”

    “噢。”辛夷仍陷在方才的假设之中回不了神,怔愣地点头。

    就着燃烧中的火光,君楚泱亦深思地凝视着她,不同的是,入他眼的并非绝俗娇颜,而是她奇异的面相与命格。

    艳绝无双,却是灭地之相。

    天煞,地劫,飞廉,凶星主命,煞气甚重啊!

    初见她时,心头便已有了个底,她,或许就是那个将掀起武林腥风血雨的关键人物。

    他可以不救她的,但是既然天意注定,他终究还是再一次遇到她,那便代表她命不该绝,见死不救的事,他说什么都办不到,对他来说,只要是人命,就无贵贱之分。

    长指轻缓拂开她颊边的发丝,见她眉心深蹙,彷佛正承受着什么莫大的恐惧与痛苦,却喊不出声来。他柔柔地拍抚着,指尖寻至神门、心俞、内关等穴,灵巧的揉压,让她惶悸的心神得以镇静舒缓。

    她又再一次沉沉的睡去,君楚泱脱下外袍,覆上她单薄的身躯,若有所思的目光,未曾移开她分毫。

    细致容颜艳而不媚,娇妍无双,能生出这样的女儿,不难想见其母必是貌美惊人;冷冷凝起的眉,代表她寒漠无情的心性,而倔强紧抿的唇,却显示着她刚烈如火的性情

    很矛盾,却也很奇异的融合一名似火似冰的女子。

    确定她已无恙,这才靠着身后的大石,浅浅睡下。

    痛!肩胛处传来椎心刺骨的痛,如火焚一般烧灼着,她想,却发不出声音来。

    然后,她感觉到阵阵沁凉的感觉由伤处渗入,化去了那难熬的灼热痛楚。

    可是就在这时候,昔日梦魇又缠上了她,就像师父第一次在她面前杀人那样,好多、好多的血在她眼前喷洒开来,有的喷到她脸上,她吓到了,拚命地擦,却怎么也擦不完,好多不认识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倒下,鲜血也一道又一道的喷上她的脸,原来,这就是杀人

    她害怕极了,浓浓的惧骇涨满了胸口,她发狂地尖叫、再尖叫

    那一晚,她作了噩梦。

    醒不来,一缕缕惨死的怨灵,心有不甘,纠缠着她。

    她大病了一场,发烧,昏迷,夜夜恶魇不断,梦中全是师父结束人命的情景,以及那些死不瞑目的亡灵,阴魂不散地要她偿命。

    不要啊,人不是我杀的,不要来找我

    她哭着、喊着,怎么也无法由噩梦中挣脱。

    后来,病好了,却再也不敢合眼,只要她一入睡,那些可怕的梦境就会再度侵入她脑中。

    她满心惊惧,宁可不睡,夜夜睁大了眼,不让自己再跌入那黑暗的漩涡,怕想起那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孔。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就像那些怨灵说的,要她偿命,陪他们同坠地狱。

    可是她还不想死,她的人生,几乎还没开始,世界的美好,她也还没看到,她不甘心!

    于是,师父告诉她:“要让噩梦不再成为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永远沈浸在噩梦之中,直到生命中全是噩梦,而你也习惯了噩梦之后,噩梦就不再是噩梦,也不会再令你觉得可怕了。”

    她记住了。

    原本,习了师父一身绝学的她,在与师父长居山上的那段时日,每每出去捕猎山禽野兽,却总是因为心肠太软,宁可受师父责罚也不忍杀生,时时弄得师徒俩晚餐没有着落。

    可是在那之后,她开始杀人,依从师父的命令,不犊旎断地杀,把心抽空,不让自己有感觉,双手所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比起她所做的,当初看到师父杀人的冲击已经不算什么了,就像师父说的,只要让自己习惯杀人的感觉,杀人就不会是件可怕的事,她也不会再作噩梦了。

    刚开始,她觉得自己好可怕,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渐渐的,肩上所背负的杀孽愈来愈沉重,直到最后,情绪已然麻痹,什么是杀人的感觉—她已经不知道了。

    最初,她偶尔还是会由噩梦中惊醒,几次之后,麻木了的她,果真不再作那个梦了。

    这些年下来,她以为她已摆脱了噩梦的威胁,也几乎快忘记恐惧是什么滋味了,为什么今日会再坠入同样的黑暗深渊中?

    是那些惨死在师父,以及她手中的冤魂,终于要来向她索命了吗?

    那她应该是死了吧?

    可,那双温柔大掌又是来自何处?暖如春风的抚慰,将她带离了无边黑暗,那是她每回恶魇缠身时,从不曾感受到的,如果,她能早个几年,在浮沈噩梦挣扎时,得到那样的温柔救赎,今日她也不会深陷于血海杀孽之中了

    冷寂的心,头一回感受到温情,她深深地眷恋了起来,那是她晦暗生命中,唯一一次出现阳光,她想紧紧抓住,再也不放手

    本能地,她想追逐那道温暖,移靠过去的身子,牵动了伤口,痛醒了她。

    幻觉吗?那样的温情与美好,只是出于她潜意识渴望下的幻觉?

    有一瞬间,她只是睁着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动了动身体,感觉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难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得令她想叹息,一如梦中

    “醒了?”君楚泱睡得并不沈,所以她一有动静,他几乎是马上就察觉到。

    她对上了一双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远的黑眸,然后发现,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梦中的美好,原来是来自于他吗?

    “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额际,确定温度正常,他这才宽心。

    他的音质,不高亢,也不低沈,如流泉,温润而干净;如清风,和煦而温柔,拂掠心头,令人感到无比舒畅。

    她没移动,怔忡地仰视他。

    这些年来,受了再重的伤,也不曾有谁探问过,就像一头没人要的野兽,只能独自哀呜舔伤,死不了是她命韧,死了,也不过是世上又少个人,没人会在乎。

    于是,她不哭,因为哭了也没人理会,久了,也就忘了泪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可是今夜

    头一回有人问她好不好,头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头一回有人正视到她冷不冷的问题

    揪握住披在她身上那件纯净如雪的白衣,她抬眸问:“你要什么?”

    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问,你救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这张脸在世人的标准中,是极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见了她也会面露婬欲,那一双双想染指于她的邪秽眼神,她并不陌生。

    于是,她愈来愈相信师父的话了,男人,个个薄情,个个无耻,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在师父面前,聊杀尽天下男子时,她相信她是对的。

    而他,要的也是这个吗?尽管,他拥有她所见过最澄净无垢的瞳眸

    领悟她想表达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么样的日子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温情都不曾感受过?

    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么是吗?”他毫不吝惜地给她一记温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抚了抚她迷惘的脸庞。“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语,挣扎着起身。

    “小心,你伤得很重。”想扶她,她却倔强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推落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缓慢地除去因疗伤而凌乱不整的衣衫。

    “你这是做什么!”君楚泱讶然。

    “你要,我就给。”她定定凝视他,彷佛想看穿男人贪婪猥琐的本性。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真正清雅高洁的男人。

    君楚泱并没有为了表示君子之风而刻意的避开,眸光连闪烁都没有,始终停在她脸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娇躯。“你不该这样。”

    她一脸错愕。“这不是你的目的吗?”

    会吗?他真的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男人不同!

    “没有人爱惜你,你就更要爱惜自己,如果连你都遗弃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遗弃了。”

    “爱惜自己”这些话,她从来没想过,也从没人对她说过。

    她微微启口,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知道吗?她会这么做,不仅仅想证实世上有无真正的君子,同时也因为,他是第一个带给她温情的人;也只有他,见过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样的念头时,就会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没有机会碰触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温和态度依然,举手投足仍是悠然从容,他,真的无所求吗?

    队他良久,她轻吐出声:“莫问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这个。”

    君楚泱会意。“莫问愁是吗?好名字。”

    靠卧回原来的大石边,抬眼见她欲言又止,他主动问道:“要过来吗?”

    她微微启唇,而后无声地点头。

    看穿她的迟疑,他又道:“你可以靠着我睡,你身上有伤,这样会舒服些。”

    他不是无意与她亲近吗?那又为何

    莫问愁满心都是疑惑,却也没放弃及时把握他的提议,枕着他入睡的感觉,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别想太多,大夫与病人之间,没那么多忌讳。”

    大夫!

    在他腿上调了个舒适的角度,与他对视。“你不是江湖术士?”

    “你还记得?”本以为不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她,应该早忘了才是,没想到她还记得他。

    不过江湖术士!听起来就像是拿着帆布和签筒,在街头靠一张口骗饭吃的人,真不晓得她这是在褒他还是贬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刚好我对医术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还真多。”模糊的咕哝声绕在舌尖,但他还是听懂了。

    “早告诉过你别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就算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她还是要杀了那个婬人妻女的采花贼。

    不为天理公道,纯粹是看他不顺眼,也因为她习惯杀戮,除了杀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又还能做些什么。

    “没成功,对吧?”上离下坎,事皆倒置,未济之卦,注定事无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强地抿紧了唇。

    居然给她下媚葯,敢把主意打到她莫问愁的身上,她非将那婬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别想太多。”他不希望看到她杀气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梦”身体的虚弱,让许久不曾有过的无助占满心头,让她对多年前的梦魇胆怯起来。

    “放心,有我在。”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莫名地,就是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个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像是她可以毫无防备,什么都不去想,全交给他来承担,让她首度尝到依赖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梦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