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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中醒来,发现自己和很多人拥挤在一辆封闭的小马车上,从车缝隙透进刺眼的阳光,那些人和我一样,全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汗臭味夹杂着脚臭味满布车厢,我赶紧坐起,摸摸,身上的包还在,贴胸揣好的那块金子和玉也还在,心便安定下来。车走过一程之后,又有好几个人被塞进里面,更挤了,但谁都埋着头不吭声,默默地蜷曲在自己的位置。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你终于醒了,”一个乞丐小声说。
“我睡了很久吗?”我扫视着周围问。
“也许你顺着北霓河漂了个把月,也许更久,谁知道呢?水浪时而把你冲到偏僻河岸浅滩,涨潮时又把你抛进河流中,有人远远看见,还以为是随波逐流的烂木头,便没去管,直到河口镇的支流把你带到了凡住持的面前,他把你打捞上岸,好心安顿在镇上的一家客栈,可是了凡住持他们离开时,似乎忘记了有你,客栈老板追不回拖欠了十天半月的房钱,又见你像死尸般躺着不醒,便扔在镇子外的垃圾场,是我们几个朋友把你救出来的,还给你洗了脏得发臭的身子和头发,随着搬上了马车和我们一起回放瓮亭。”小乞丐指着我,“衣服也是我给你洗的。”
我难以置信的看看自己破烂的衣服和被河水浸泡又晒干,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想说声谢谢,却哽咽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小声问旁边的一个乞丐是到了哪儿。
“放瓮亭,你没来过?”那乞丐小声说。
“多久?”我继续问。
“我们在马车上走了五六天,或许更久吧!眼看着就快到放瓮亭了,”乞丐有些不耐烦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吵什么?谁再吵就把他丢进粪坑,”外面突然大吼。
“我要尿尿,”小乞丐拍着车板大声喊,随即慢慢移到挨近后门的位置坐下。
车还没停稳,一双大手自身后的布帘伸进来,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扔出去,只听啊哟一声,便没了响动,马车静静地停了两三分钟,只听车外的人怒吼着,“妈的,跑了,妈的,跑了。”然后车轮继续咚隆隆转动,摇摇摆摆向前行驶。
“他还没上来……”我还没问完,一只锋利明晃的枪尖自布帘缝隙刺进来,呼地戳在一个乞丐的手臂上,顿时鲜血直流,乞丐立即捂住,却憋着不敢哭出声来。
我再不敢问小乞丐怎么了,和所有人一样,更不敢探出头去看个究竟。
车里立刻安静下来,继续向前行进,上坡下坡,转弯拐角,泥道或砂石路面,每一点变动都能清晰感觉得到,只是再没有小乞丐的声音,或许他真是跑了。这样走了很久,喧闹声越来越大,也越加嘈杂,或许是经过一个镇子,当车停下来,后门布帘被咣当一声扯下来,几只大手伸进车里,把我们一个个拽出来扔在地上,我再看时,还未到中午,两辆空马车停在路边,那些大汉全都拿着刀棍,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站起来,排好,”一个被周围手下叫做逵戊珥的大汉吼道。
被抓的三十几个乞丐,瘸的瞎的脸上身上长疮痯脓的也都齐刷刷站起,低着头排成一横队。逵戊珥从第一个开始,用手中的刀挑起他的脸看看,一脚踹倒在地上,也不管那人怎么痛苦地哀嚎,自顾着狠狠地骂,“妈的,有气无力,一看就是个没用的,交了钱快滚。”
那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摇摇头说:“我没有钱。”
大汉复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没钱当什么乞丐,拉过去打十板,叫他滚。”于是两人过来把那乞丐按到旁边的石墩上,用木棍啪啪地打起屁股,那人杀猪般痛苦的嚎叫声和着大汉边检查第二个边带出的淬骂。
“跳跳,”逵戊珥用刀背拍拍第二个的肩膀,那乞丐赶紧用力腾空跳了三四下。
“嗯,不错,跑两圈,”逵戊珥话没说完,他便嗖的一声窜出来,在临路的这面广场奋力跑了两圈。
逵戊珥对身后的手下喊:“带过去,给他换身衣服。”
乞丐嘻笑着跟两人走了。有好几个乞丐早就被吓得浑身哆嗦,甚至有两个当场瘫软倒地。“把发抖的和瘫倒的都拉出去,叫他们交钱滚蛋,没钱的各打二十下,叫那些废物滚,”大汉说着,十几个手下便开始行动。
此前对第一个行刑的人跑过来报道:“大哥,他昏过去了。”
“别管他,”逵戊珥说着,走到第三个人跟前,此时被清了十几个大汉眼中的废物到边上,交钱的交钱,打的打,顿时哭嚎遍野。不过场地不那么拥挤了,除了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们。我右边被抽走三人,再有两人便轮到我了,虽然可能我比谁都害怕,却用对陈永他们的思念和救李方贵的决心使自己镇定下来,强烈的意志使我不再关注别人,当大汉走到我跟前时,我已经完全消失了内心的恐惧,抬起头,定睛看着他。
“哟呵!不错,”逵戊珥凶狠地笑着,“刚做乞丐的吧!敢这样看我。”
“他就是那个在河岸边发现的小乞丐,”大汉旁边的一个手下提醒。
逵戊珥连连点头:“就是了,就是了,”然后招招手叫我,“走近点,”我靠近他,逵戊珥一把扯下我的背包扔到地上,几个人就去翻,发现里面只有几套旧衣物和僧袍、僧帽、佛珠、钵盂,赶紧附到逵戊珥耳边嘀咕:“是个和尚,难怪了凡大师那么优待,早知道就让你独乘一辆马车了。” 逵戊珥脸色突然变得缓和:“怎么出家了?”
“寺小,香火惨淡,无法再经营下去,只好下山做乞丐,”我撒谎道。
“老大,这方圆百里,知名不知名的小寺庙到处是,只怕也无法查清他是从莲蓬山或者樵夫岭或者关月岩或其它的哪个破庙下山的吧!怎么办?”一个手下问。
逵戊珥狠狠瞪瞪他,骂到:“呆驴,还查什么?既然他都还俗当了乞丐,这些佛衣帽子,珠珠钵钵等破烂家什也没用了,没收掉,然后送他上路吧!”说着,手下便七手八脚把和尚的物什全拿出来,把包给我依原样扎好。逵戊珥将刀背挑起背包扔到我面前,“本想拉你去充军的,不过你那么瘦弱,上战场只会不堪一击,还不如早死早好,免得要饭饱一顿饿一顿的没有个着落,我就叫兄弟们送你上路。”然后又提起我的肩膀,猛地扔到手下面前。那恶狠狠的手下骂骂咧咧:“独坐一辆马车?哼!想得美,”他把我提起来,就要往我们之前坐的车里去。
看热闹的人堆里突然挤出三个身披黑色披风的人,各各手里抱着一把铁剑,头戴绒帽,身穿紧身布衣,脚着长靴,全部黑色,其中一个喊道:“放开他。”
逵戊珥走过去,摇头晃脑打量了一番,哈哈笑道:“可以,不过用钱来赎啊!没钱还管闲事就是找死。”
“你没见他是个和尚吗?”那人纹丝不动地喊,“我说放开他。”
“我知道是和尚,本来是想放人的,看你那么凶,就不放了,有本事你们把他抢走,” 逵戊珥说完,顿时便围上来十几个他的手下,刀棍齐上,噼里啪啦便打起来,然而那十来人哪里是黑衣人的对手,只几下便统统打趴在地嗷嗷嚎叫,兵器洒落身旁,再看时,三人连剑都还没出鞘。逵戊珥气自不打一处来,拿过刀就要亲自和三人对打,他的另一个手下赶紧跑过去劝道:“我看三人武艺高强,这样闹下去也不见得好收场,不如依了他们,毕竟大事要紧。” 逵戊珥推开手下,提着刀过去对三人说:“看在他是和尚的份上,我就放他去,你们打了我十几个弟兄,我也不追究了,不过也请三位游士高抬贵手,别再管我们的事情,”说着把包扔给我。
我暗暗欣喜,原来竖亥法师他们说的千真万确,和尚会免受很多欺负,虽然包还回来,做和尚的家什被逵戊珥给没收了,能捡回命算是大幸,我自然是不敢要的。瑟缩着过去对三个黑衣人千恩万谢,人家却不以为然,看都懒得在眼地看我,说只是路遇不平,顺手帮帮而已。我退两步站定,没打算离开的意思。
“还不滚?” 逵戊珥吼着,“是不是要送你一程?”
“我,我,”我胆颤心惊地看看三位救命恩人,扫视了其他几个早吓得脸色铁青的乞丐说,“能不能把他们全部赎了。”
“你行吗?”逵戊珥半信半疑地看看我,我怕那些人会搜身,便转身佯装到包里翻找,悄悄把身上揣的凿昂施舍的那几串钱放进去,让逵戊珥他们看到我是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的,逵戊珥把已经数完的那些钱递给手下收好,问我从哪儿弄来的。
“当和尚的时候攒的私房钱,”我辩解道。
“不错呵,真不愧是和尚出家的乞丐,那么有善心,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既然你付了钱,我们帮你督办,没人敢耍赖的,”三个黑衣人把我拉出了人堆。逵戊珥看看强悍的对手,只得转身对剩下的乞丐嚷着命令他们虽不用服役,但不能离开放瓮亭。
“三位的救命大恩小弟改日报答,也请保重,后会有期,”我抱拳谢恩,和三位依依别过,匆匆离开众目睽睽的人群,朝放瓮亭街另一面急匆匆行去。身后沸腾起多少议论之声,但很快就淹没在人山人海,转过两条热闹非凡的街道后,绕进一个相对僻静的小巷,我打开地图来看,果然找得到之后要走的线路,跟着地图的指引穿出放瓮亭北门,一片清新怡人的田园村落景致便映入眼帘,立即将心中仅剩的不悦清洗得干干净净。不到两个时辰,我便离放瓮亭几十帽子远了。
经过几个村庄,我都绕道小路抄了过去,估计申时过四五刻的样子,我已经快步入另外一个相对冷清的城门。没有看守,城门边稀稀拉拉几个行人来往,看那慢悠悠的样子就知道是附近的村民,再进去,沿街的店面显得冷清许多。药幌酒幌米店招旗等懒洋洋地耷拉着。连过往的人们都显得无精打采。
“唉!真是个没趣的地方,宁愿在放翁亭多呆些时间,”我念叨着问从旁边走过的老头这是什么地方。
“放瓮亭呀!”老头把身子歪到一边,嫌恶地看着我,“小乞丐你讨饭就讨饭,哪里有吃的哪里去,还管它叫什么名字么?”
“这也叫放瓮亭?”我迟疑地问,“那,那……”
老头不耐烦地快步离开了,刚巧一个老奶奶从对面过来,听见我问,就热心地说:“这里是大放瓮亭,原本以前叫放鞥(ēng)亭,更早是鞥台轩,很多人常把‘鞥’和‘瓮’混淆不清,‘鞥’又难认,就干脆都改成‘放瓮亭’了。虽然大,却比小放瓮亭冷清,”老奶奶把几个钱丢在我手心,慢摇摇地往前走。
“老人家,我……”我原本想告诉她自己不是要饭的,看她佝偻的背影,只好叹气摇头,继续往前探路。拐过街角时,远远看到一个小乞丐在捡街边的果子吃,不忍心,便将老人给的钱全都丢到他的破碗里。“谢谢,谢谢!”小乞丐边奇怪地看着我边把头点得小鸡吃米似的问,“你不是这一带的油抹布吗?我叫灰雀仔,那边那个是我兄弟黑狗,”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同伴,其实他也在朝灰雀仔走过来。
“油抹布?”我问,更惊奇地大声喊出来,“原来是你,你救了我命,我还没说谢谢呢!怎么你倒是先说了。”
“这不值啥的,”小乞丐淡淡地抬起头,很生疏又很顽皮的眼神看着我,“只是顺水人情,我才不会因为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就要和你套近乎呢!不过你能逃到大放瓮亭也是令人感到意外的。”
“我就知道,你下了马车后,定是跑了,再看到你,我就安心了很多。”
“你就真那么在意我的安危吗?”
“我……”我突然犹豫起来,在车上,连追问他去向的勇气都没有,算什么在意啊?
“我还以为你是老道的叫花子,看来却是刚入道啊!” 灰雀仔嘻嘻笑着说,“我们要饭的是从不在意这些虚假人情的,所以别为自己的退却感到不安啦!再说你连油抹布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明白小乞丐是精灵的泥鳅,溜到哪里都安全呢!”
“嗯嗯!好吧!”我点点头,“不过真想知道油抹布到底是啥。”
“这是我们江湖行话,要在哪个灶台上混,你就是那个灶台的油抹布,我们把讨得到钱的地方叫灶台,比如说西街叫西灶台,大富刘员外家门口叫‘刘家的灶台’,狮子巷行话叫‘坐得烂屁股’、挑水路叫‘鬼肩膀’、铁蛋街叫‘小姑娘’、街心花园叫‘俏妞儿的媚眼’,你要跟着我,保证下下都学会。”
“下下?”
“就是全部。”
“呵呵,真有意思。”
“跟着我跑十天半月的,保证你都学会。”
“不能跟着你,我得赶路呢!”
“你要窜头东?”黑狗已经走到我们跟前问。
“别说行话,他是新来的,听不懂,”灰雀仔忙给我解释窜头东是问我要去哪儿。
“哦,还是个生鸡蛋,滚边的(路过的),好吧!”黑狗傻傻地笑着。
我拿出地图来看,上面果真有一个鞥台轩的地名,但只有兰叶门进入,荷花门出去的标记,大街小巷都没细细地画出来,便问他们荷花门。
“这个是什么?你能看懂吗?真厉害唉!” 灰雀仔一个劲儿地赞,压根不回答我。只有黑狗看看我说:“现在晚了,劝你千万别出那道门,实在要走,就住一夜,明早动身。晚上出那道门,把你肉吃了,骨头还得啃三遍,”说着他打了个寒噤。
“嗯嗯!也是,要不你们和我一道,先去找个暖和的饭馆或面馆吃点东西,寻家客栈或酒店什么的住一晚,明早再动身,”我看着灰雀仔,邀请他们道。
“才不跟你去吃什么好的住什么客栈呢!我们要去住我们的阎王炕不如就到我们阎王炕挤过这一夜?” 灰雀仔说。
我没有答应他们去什么阎王炕,心想自己又不是真的叫花子,就算是,也暂时的,晚些时候还得找一家上好的客栈过夜呢!便和他们分别后,独自在街巷里穿来穿去,行人稀少,偶尔从关闭的店门里传出哗啦啦的吊牌声或猜掌行酒令的欢笑。眼看天色渐晚,准备找一家上档次的茶店喝茶休息,再吃点东西,刚靠近门,几个店小二便拥出来,手里拿着棍子扫帚等,孔武有力的样子吼道:“去去去,要饭死远点,少挨我们店来晦气,也不看看这是闻名的‘苘茗苔茶苑’吗?”“小乞丐哪里认得这些字儿,你在对牛弹琴,”另一个小二说着,就要将竹扫帚拍打下来,我只好赶紧退到街上,一溜烟跑了。
“得想办法弄点吃的才好,真有点饿,” 我心下想,往前走不远,看到一伙人围在街边下棋。好奇心顿起,也围过去看。“要饭的,认得这是什么,我给你一个铜子儿,”一个围观的中年人举着刚刚吃下的一颗棋子,轻蔑地问。“真,真的?”我故作怯弱,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问问他们,马大爷我哪时候不是说一不二了?”说着又拿起四颗来,冲着我喊到,“猜中一颗给一个小钱,这五颗全猜中了,多给一个,要猜不中,马上给我滚远远的,别让我在街上看到你这身破烂!”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围上来几个小乞丐,都在看我怎么出洋相,然后灰溜溜地滚出城去。不过那些棋子也还真有难度,因为它们全是用篆书甚至更古老的石鼓文金文刻的,里面有两个还很生僻。虽然这也难不倒我,但我还是装着很费力才能猜出来的样子挨个指着说:“卒、红炮、绿的象、车、红马。”话音刚落,人群里爆发出狂笑声。马大爷挠着头嘻嘻笑道:“这小叫花子,什么时候学认字儿的?”但他还是从包里掏出六个铜钱丢到我手里,狠狠地道:“快滚。”我赶紧离开了,左右围着那几个小叫花子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我把钱平分给他们,刚好每人一个,小叫花们便嬉笑着跑开了,身后传来哈哈大笑说:“老马的棋白下了,六个子儿,怕今天是搬不回来的吧!”那输钱的中年人粗声大气:“没什么,愿赌服输嘛!爷我今个儿高兴。”
天色完全黑下来,街边的松油路灯被挨个点亮,松香味弥漫,微弱的光洒在昏暗的街道。拐弯抹角来到街后的小巷子,街牌上写着“挑水路”,我猜这就是灰雀仔说的鬼肩膀了,路面上垃圾遍地,污水横流,我便在巷口的一个小小的馒头包子铺门口停下来,指着馒头问店老板:“这个怎么卖。”
店老板是胖胖的两夫妻,都在和面、上笼、剁馅子、加火,各忙各的,根本不理我。我只好再问一遍。“去去去,”老板娘挥着满是白面粉的手嚷,“别挡着我做生意。”
“馒头怎么卖?”我再问一次。
她不耐烦地回答:“一文钱两个,”然后惊讶地看看我,“你买?”
“嗯!包子呢?”我点点头。
“鲜肉包一文半,白菜包一文,”老板娘边收旁边几人的钱边把包子递给他们,“一身破破烂烂的,站边上点,小叫花子,你挡着他们了。”
“我来两个鲜肉包和一个馒头吧!”等顾客都买好东西走了,我大声喊。
“也是怪事儿!就从没看到过要饭还挑食的叫花子,”老板娘斜眼看看我,顺手扔两半吃剩的馒头到我手里,“拿着吧!有得填肚子就谢天谢地了”。
我伸手到包里摸,才发现那些铜钱全没了,只好把龙涎庄带着的金块拿出来递给老板娘说:“我不要,来两个鲜肉包和一个馒头。”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金子,赶紧笑嘻嘻地挨到老公那面,两人交头接耳说会儿话,老板娘又空着手走回来,然后堆着笑,捡两个肉包和一个馒头递给我,又自己做事情,我却站在那儿等她退钱,心想应该是还要退给我很多钱才对的。
“得了就快走吧!我也算善心大发了,给你这么多,”老板娘笑着说。
“你还没找我钱呢!”我回答。
“钱?什么钱?”老板娘惊讶地看看我,又扫视一眼刚凑到店门口来买东西的几个顾客。
“我买包子馒头给你的金块,你要找给我多出的钱才对啊!”我回答。
“什么事?”老板放下手中的活儿凑过来,恶狠狠地问。
“这小要乞丐,口水滴哒地守在门口,见着叫人心疼,我便拿了点吃的施舍给他,想不到他反咬一口,说我得了他钱,”老板娘立即板下脸来,委屈地对众人说,“金块,你们想想,还金块。小叫花子,要有金块买馒头,不早就发了。”众人一听,也都唏嘘不已,毫不友善地看着我。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下略略害怕起来,不过那钱确是我付的,当然不让寸步:“我真是付了一块金子的,不信,不信……”
“不信咋地?”老板猛地冲出店门,挤过那些顾客和看热闹的,高大的阴影压到我面前吼道,“不信咋地?给你点吃的,到恩将仇报诈讹起人来,干脆我把整个店赔给你得了,你要诈过一二十文,甚至两三百文都好,这一开口便是金块,不见你可怜兮兮的样子,抓你去衙门见官。”
“对对对,‘黑心烂肚肠,阎王炕堆躺’的家伙,我就知道要饭的没一个好,早早揪去见官,”“我看不如打一顿,然后赶出荷花门,把这忘恩负义的喂饿鬼,”众人也都一边倒地嚷嚷,声音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尽管我百口莫辩,也想据理力争,正当我要继续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从人群中抓住我的肩膀,拽着就往街道另一边跑,后面的人追了一段之后,骂骂咧咧地回去了。我们喘息稍定,定睛看时,原来是灰雀仔。
“你敢在鬼肩膀闹事儿,看来真是生鸡蛋,”灰雀仔笑道,稍息片刻之后,我把手上的包子馒头分给他,我们嘻嘻笑着吃起来,“鬼肩膀是黑吃黑的地方,平时我们哪敢去那儿要饭?幸好今天我救了你,要不呀!他们弄死你不过像拍只苍蝇。走吧!和我上阎王炕住一晚,明日你要离开也不留你了,”灰雀仔指指前面不远的大门,“趁王家灶台的狗还没放出来,我们赶紧穿过这条辣麻子脚,”说完,拉着我往前跑。
没了钱,要找旅店更是不可能,只得顺从他跑着穿过辣麻子脚,我们又和黑狗等两个乞丐汇合。一个乞丐擦着脸上满布的脓疮,眨眼间露出干净俊俏的脸;另一个拄着拐杖的瘸腿把外裤脱下,放出藏在右裤管的左脚,扛起拐杖,比谁都跑得快;再有一个将两眼上的膏药贴揭下,眨巴眨巴着,那眼睛便完好如初……每个乞丐都有自己的绝招,他们五花八门的精彩表演令我不禁想起甘古瓦晚上在巴黎街的奇遇,惊叹不已。
很快我们到了灰雀仔口中的的阎王炕,原来是一处破院子,里面的几棵大树下挤满了大小老少无数乞丐。见我进门,猜棋时我分给钱的那六个小叫花子立刻亲热地围过来,嘘寒问暖,还把东西给我吃。一个老乞丐见孩子们对我亲如自家人,也立刻待为上宾,把我让到里边坐下。灰雀仔介绍说老乞丐是这里的主儿,按他们的行话叫“炕头上的县太爷”,他们都叫他和蔼可亲的飞鸡爷爷。
“今晚怎么全都凑齐了?”坐下后,灰雀仔看着周围问,接着对坐在对面的人喊道,“牛咹咹、细灯草、懒大黄、铁猪脚,你们也不过来认认新朋友?”然后对我说他们半年没上阎王炕了。
“你白天没听肚皮叫吗?”年龄较大的乞丐牛咹咹懒懒地走过来,灰雀仔将他们一个个介绍我认识,又陆续过来四个“八仙半”,因为他们是八仙的一半,还有糊不通、水当床、马屁兜、精灵儿、揪揪裆等,看起来都是灰雀仔平日常来往的好朋友,他们都比灰雀仔大,水当床和揪揪裆差不多已近中年,胡子布满黝黑的脸。都相互介绍之后随处席地而坐。
“真没听到,”灰雀仔摇摇头问,“逵戊珥要来了?”
“对,对,今天早上他就在小屁股干了一票,放倒了我们的兄弟放倒,幸好得个什么和尚给救下十几个来,要不都列翘翘哦,不过被放的兄弟们不准离开小屁股,否则我们也不用等到‘肚皮叫’了,才急匆匆把大屁股里的所有兄弟聚集起来,”飞鸡爷爷说。
我猜想他说的大小屁股便是大小放瓮亭,但显然他们没人认出我来,正好不至于暴露身份,我转头问旁边的灰雀仔:“那个逵戊珥很厉害吗?怎么都很怕他的样子?”
灰雀仔扮了个害怕的鬼脸回答:“逵戊珥不知道有什么本领,又加上他那块头,没人对付得了,据说前些日子他独自和五十个也算是本领高强的壮汉混打,最后居然把他们全部打得屁滚尿流,那些壮汉都要被他拉了去绿谷隘口打仗,帮黑暗势力夺取守地,他专门拉我们这些乞丐入伙,直到战死沙场或被他折磨至死。”
“想当年,他和巫抵部的抵梁,仅带十余人便把十巫部的首领咸霍州从重重围困中给抢了出来,”飞鸡爷爷似乎仍心有余悸。
“为什么绿谷隘口要打仗?绿谷隘口真的很重要吗?” 马屁兜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把我们乞丐给扯上了。”
“预言已经到处流传,王子返回蓖箩国登上王位的日子不远了,国王申虞公当然得千方百计阻挠,绿谷隘口这个进入无迹之境的唯一入口便成了大家的必争之地。又加上五个人类出现在朝阳谷,更让他对预言深信不疑,”飞鸡爷爷告诉大家。
“四个,” 糊不通打断老人的话。
“五个,有一个不知什么原因变成了冰人,如今在朝阳谷的冰窖里呢!”牛咹咹回答。
“谣言还说有六个呢!但那更不可能,他们上虹河岸那天我亲眼所见,和竖亥法师一起的就只有五个人,还挨个数来,”铁猪脚说,“不过隔得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如铁猪脚所言,”飞鸡爷爷摩挲着手里的拐杖,“如今一个被冻,那么四个当中很可能有一个就是小王子,预言说‘三个人护送小王子回蓖箩国’,又加上我得到的更隐秘的消息,看来八九不离十。”
“什么消息?”大家着急地问,其实都知道老人也是立刻便说的。
“那四个人前些日子已经秘密出发往西北方向去了。”
“那预言很快要成真了,” 细灯草和懒大黄同时拍着手叫道。
“随之而来的也可能是无休止的战乱,” 牛咹咹不屑地回答,“虽然打不打仗对我们乞丐没什么影响,但有什么好的呢?乞丐多了,抢饭碗的不也多了?”
“话是如此,事情便先已很糟糕啦,”老人摇摇头,我一听便心慌意乱起来,但是怕他们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我不露声色地看看皱着眉头继续说话的老人,“四个人一出朝阳谷便遭申虞公的手下猛烈追杀,据说他们没走到三百里,三十名护卫几乎全军覆没,有两个叫陈永和刘富宽的便已伤势严重,也许后来逃脱了黑暗势力的魔爪,但前路茫茫。”
我强忍着泪水,老人最后那句终于让我心里稍有安定。飞鸡爷爷停顿片刻,又继续说:“申虞公虽然惧怕姜尚,但他哪里就此罢手,暗中勾结黑齿国的流亡者,只要他们把四人抓住押送到蓖箩国他的帐下,或者把人头带去,他就给黑齿国半个蓖箩国的财富,让他们渡过难关。”
“那他们答应了吗?”我着急问。
“黑齿国早就饿殍千里、民不聊生,尽管朝阳谷答应援助的粮食已经在路上,但那只是杯水车薪。他们不得已而为之也是理所当然,流亡者为抓那四个人几乎倾巢而出,”老人回答。
“抓到没有?”我问。
老人点点头:“他们抓到四人之后,便马不停蹄往蓖箩国赶,在苍横遭到蚼蚏王的两万角狼大军围困,北境城的流亡者扔下伤重的两个俘虏,带着另两个姓周的突围,尽管伤亡惨重,还是突围出去了,他们再走一段时间之后,便失去了踪迹,如今没人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蚼蚏王救下陈永和刘富宽他们了吗?”我越来越急迫。
“唉!”飞鸡爷爷摇摇头,“蚼蚏王和申虞公原本就是虎狼一窝,它之所以围困流亡者,抢夺他们四人,无非是争功心切,在阻止预言成真的事上分一杯羹。它们抓住伤重的两人之后,据说也风尘仆仆往蓖箩国赶,但此后的事情也很快陷入重重迷雾,像枫叶沉入大海。”
在我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了,院子中央已经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周围的破屋子被照亮如白昼,烈焰带着浓烟向院子中间的天空飘去。十几个年龄稍大的便在火上架起大锅,虽然那锅大得似乎超出了一间屋子的大小,用几根房梁作支架才把它支撑起来,但倒满的水很快就翻滚了,人们把准备好的新鲜骨头、剥洗好的整只山羊、肉块、土豆、萝卜和野兔丢进里面煮,搭了一架楼梯在锅边,方便爬上去翻搅。大家根本不在意夜色里面狂舞乱飞的鹅毛大雪,围着火堆跳起欢快的啦咭啦咔舞,脚掌整齐地在地上拍出啪啪的节奏,火光闪耀在快速转动着的每一张脸上,灰雀仔紧紧拉着我的手,转头与我相视而笑,随着节奏拉开他那清脆响亮的嗓子与众人合唱:
啦咭啦咔嗒嗒嗒,
啵咪啵噜咕咕咕,
铁蛋街,滚铁蛋。
小姑娘——
嗒啦嗒啦咔咔咔,
咕啵咕啵噜噜噜,
吃掉咭咪肚儿油。
鬼肩膀——
嗒嗒嗒,咔咔咔,
咕咕咕,噜噜噜。
铁蛋街,滚铁蛋,
跳出小姑娘,小姑娘——
咭咪仔,肚儿油,
流进鬼肩膀,鬼肩膀——
如此反复唱了三四遍之后,大家停下来等待分享美食,飞鸡爷爷带头恭恭敬敬地念:“感谢上天赐给食物,赐给我们享受食物的欲望和雪白的流着口水的牙齿,”念完,“唬——”的声音同时从每个人口中传出,齐刷刷地坐到靠自己最近的大树下。院子里立刻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木材燃烧的啪啪声和锅里咕噜噜翻滚的汤在告诉我们夜晚是多么美好。
“吱呀——”的声响之后,大门被推开了,两个满身白雪的乞丐闯进来,径直跑到飞鸡爷爷面前,叽哩咕噜说几句,又匆匆跑出去,飞鸡爷爷喊道:“伙伴们,晚餐得推后了,今晚我们有犯人要审问。”院子顿时炸开了锅,但很快又安静如初,我从纷乱中清醒过来,看到周围的人大都变了样儿,瘸腿烂脸鼻、凹胸断胳膊、驼背瞎眼的占满了每个角落,可能除了我和灰雀仔之外,没有一个人是好的。再定睛看锅里,竟然煮着一只人腿和两只手臂,脚掌搭在锅沿外,脚趾间还有变干了的血块。灰雀仔悄悄告诉我那些手脚是木头做的,但看起来根本与真的无二。
几个乞丐押着两个他们说的犯人进来,尽管这两个犯人披头散发,被打得鼻青脸肿,我还是轻易就认出他们是在小放瓮亭遇到的逵戊珥的其中两个手下,两人眼中全是那些不是残疾便是怪病缠身的魔鬼般的身影,先已胆颤心惊,再看锅里沸腾的人肉,腿顿时便瘫软了,四人只好强拖到飞鸡爷爷跟前,往各自的脸上泼了盆凉水,两人才醒过来。
“快快招来,你们是谁的手下,”审问立即开始,飞鸡爷爷旁边的一个独眼恶汉吼道。他的另一只眼睛只剩黑糊糊正在流血的眼眶,其实都是刚才弄出来的。
“逵戊珥……,”两人战战兢兢抢着回答,腿软软地又跪到地上去。
“为什么最近在这一带把我们伙伴掳走,”那恶汉继续。
“打仗,打仗,”两人点着头回答。
这时灰雀仔才告诉我,他们怀疑逵戊珥抓人另有目的,才今决定审问犯人,当两人说是打仗的时候,周围吵嚷起来,谁也不信,有人提意干脆也把他俩洗净剁来煮了,反正他们也不会老实交待。两个可怜虫回头看看锅里那些人腿人手,立即小鸡捉米般头点地,保证一定说实话。“不,不,”一个拼命摇头,“吃,吃,”另一个已说不出话来。
“别紧张,你慢慢说,”飞鸡爷爷语气缓和了很多。
“食物,是当食物,”另一个回答。在场的人多半脸色大变,嘘声不已,要求快快讲出来。
“我们的头儿抓那些乞丐去不是充军,是……”
“番多,”另一个抢着回答,怕交待得少,被下了油锅。
番多的名字刚出口,嘘声更多了,有好几个甚至面面相觑,害怕番多就在附近,他们都知道强盗番多。原来,番多不知道在哪里学到了更厉害的本领,能召唤猛兽,他便召集了很多虎豹大军往绿谷隘口去,为了虎豹更凶猛强悍,逵戊珥更是助纣为虐,以拉兵为名,把那些强壮的乞丐全都送去做它们的活食。
全场鸦雀无声,我也回忆起番多经过龙涎庄时要拉人入伙,原来真正的目的也在于此,幸而他们阴差阳错逃过此劫。
审问刚结束,就有乞丐传来信息:了凡和尚和一班弟子今夜也到了大放瓮亭,落脚圣像阁的灵云寺,他会在此地宣讲三天佛法。乞丐们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圣僧身上,飞鸡爷爷立即派出两个信差往灵隐寺求见了凡大师,诉说逵戊珥的恶行,信差很快便返回了阎王炕,向大家传达了凡大师的圣行圣德。他对们乞丐毫无鄙薄之意,热情接待来使,答应一定对我们讲的事情不会袖手旁观。法师约定众乞丐兄弟明晚在乔山的乌院汇集,宣讲佛法。这对乞丐来说,无疑是千古大事,因为终于有高僧愿意将佛法传授给为世人所鄙夷的他们,还给以保护,于是人人竞相传颂。之后的空气异常凝固,从吃饭开始直到分开到破院周围房子里的干草堆里睡觉,都没再有一丝欢笑,大家似乎在以沉默悼念被老虎活吃的同胞们。然而我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周雨江他们四人被追杀和那些乞丐被老虎活活吃掉的景象,心情沉重地坐直身子。
“怎么你也睡不着吗?”躺在旁边的灰雀仔也坐起来问,“好冷啊!这屋里的火像没生似的。”
“不是因为冷,”我附在他耳边回答,站起来往外面走。
灰雀仔紧跟着后面:“你去哪儿呢?不怕被逵戊珥抓住吗?”
“不怕,灵云寺,我想看看了凡大师到底是个什么住持。”
“我和你去,”灰雀仔小声喊,坚持跟着我。
两个门卫见是我和灰雀仔,只叮嘱几句,便让出了大门,街道已经铺满厚厚一层白雪,但萧风卷着鹅绒弥漫飘洒,根本没有消停的意思,只走出百步开外,全身上下已经铺满白色。路灯和周围房屋里的光早已熄灭,沉寂的大街小巷将我们卷进风雪交加的黑暗之中。转过两条街道,离城中心越来越远,也越僻静,灵云寺就在不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