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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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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回视线来,慢悠悠踱步过去,坐到他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本本册子打开,注记几句,复又合上。

    他翻过去一沓,手上这本甫一翻开,只一眼,便“啪”一声关上,而后被扣过来,压在手下,我甚至连半个字都未来得及瞧清楚。

    他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抬眼望向我,“你又想做甚?”

    我用手指点了一点墨,在他手背上缓缓画了两笔,交叠着正好成了一个叉,同他道:“只是想不明白,殿下究竟图的是什么。”

    这话说完,我的手指从他手背上滑下去,状似不经意地在他手下压着的那本册子的边角上蹭了一下。

    他手上青筋暴出,扣在案上的手用着力,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你也不必明白。你只管安分些,便是难得了。”

    如今这局面二人皆知是多说无益,声线放得再怎么柔和,说出的话也像是刚打磨好的锋利剑刃,字字见血封喉。与其这般,不如不说。

    是以后面便是长久的沉默,他在我眼底下接着阅着政务,动作娴熟自然,行云流水般。

    这夜里他留在了殿中,我因着身上药效刚过,乏力倦怠,歇下得早,半夜醒过来之时才发觉身侧躺了人。我等了一会儿,见他呼吸平稳得很,便翻身坐起,他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我轻手轻脚下榻,摸着黑去到他晚间批政务的那张书案上。

    那些册本果然是仍留在案上,摞了高高的两沓。我虽是留了记号,可印上的墨色浅淡,压根看不清。咬了咬牙,只好点了一支蜡烛,举在身前,用身子挡着光,自上而下一本本看过去。

    好容易找到了那本边角上染着墨的,我将它轻轻往外抽,只抽到一半,自我身侧伸过一只手来,牢牢按在那一沓上头。

    我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没多争执,径直松开手,等他发话。

    烛泪无声往下滴着,正滴到烛台接不住,要顺着淌下来。他先一步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搁在案上。

    昏暗的光下,他低头一瞥,而后皱了皱眉,不由分说抱起我来,“天这么冷,你还赤着足乱跑,真当自己不会病?”

    他的反应与我所料相差过远,我尚未回过神来便已经重回了榻上。双足确是冰凉一片,他用手焐着我足踝,方有一点暖意。

    整个殿内只那一支烛燃着,在远远的书案上,能透过来的光也寥寥无几。两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他低垂着眉眼,仿佛在看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定定看了他一阵子,突然轻声开口道:“萧承彦,你放了我好不好?虎符我可以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放我走就好,总能有旁的法子的,若是当真没有,你放我过去,我也是死得其所。”

    他仍垂着眼帘,没有作声。

    我弓起身子,手臂环住双膝,不知怎的情绪便有些崩溃。我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前言不搭后语,他也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听着,听着听着,伸手来抹掉我脸上的泪,把我裹上被子,整个儿拥在怀里,任由我哭湿了他一大片衣襟。

    我从幼时记事开始说,说到五岁的春,九岁的冬,十一岁的北疆,十四岁的上京。

    “我不爱喝药,很小的时候一生病便闹脾气,药来一碗摔一碗。那时候确是太小了,北疆的水土适应不过来,一病便重得厉害。只这个时候父亲心疼,不会罚我,我便变本加厉地闹。后来有一回,大哥出营去给我买糖块喝药,差点儿陷进流沙里,回来什么都没说,亲盯着我喝了药,才去收拾自个儿......”

    我想起什么便说什么,一直说到累了,眼睛都睁不开,下意识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吸了吸鼻子,接着说。

    “他们若是就这么走了,在我眼前,叫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里等着我并不想听到的消息。阿彦,我活不下去的。”

    “我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就这么白白等着。我想自私一回,哪怕代价再大,我也要做点什么,即便是仍什么都做不到,那我宁愿陪着他们一起走,也不想被留下了。”

    “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你站在原地,看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走向你无法靠近的远方,背影越来越小,可你却只能看着。所有人都在告诉你,不准追上来。所有的事情只剩下了你一个人记得,没说完的话,没来得及去做的事...”

    嗓子已然哑了,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弱下去,在我昏昏沉沉睡过去前,仿佛还在呢喃着“所以你放我走好不好”。

    我并不记得他有没有答应我,只记得黎明前一场梦,梦中他松开了我,风卷沙尘如浪涛般倾覆过来,我闭上眼,等待被黄沙淹没。等了许久,等我再度睁眼,周遭风平了下去,阳光照在身上,刺目得很,叫人睁不开眼。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之时,身侧空荡荡的,估摸着时辰,该是去上早朝还未回。怜薇大有一病不起的意思,请了御医来,依御医所言,身上的病不过是场小风寒,心疾才是真正难医。只是她这心病,是因她自己而起,唯独她想明白了,才能算好。这日里便是旁的宫娥过来伺候梳洗。

    最后一只钗插入发髻,我试探着问道:“今日殿外的守卫可是撤了?”

    那小宫娥小心地回了话,瞧着胆怯得很,“娘娘还是安心在殿里休养一段时日罢。”

    虽是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闻言心下难免还是沉了沉。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言已至此,他却还是一意孤行。

    白日里一整天未瞧见他人影,直至点了灯烛,他才赶回来。我候了多时,他甫一进门,我便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语气很是不善。

    他面色如常,步进来将外头的大氅除下,随手递给宫人,“旁的兴许可以,放你去北疆这一桩绝不可能,你也不必再提。”

    我被他这一堵,昨夜里好容易散掉的怨气登时窜上来。只是无论我如何冷言冷语,他都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五日后又是冬至,兜兜转转一年来,起起伏伏,彼此的情意竟又回到当年那模样,甚至比一年前还要不堪。

    为了不让我瞧见册子里的内容,这些日子里他甚至连公事都不在殿中办,全然将我同外头隔绝起来。

    他甫一开始软禁我,便对外称太子妃缠绵病榻,需得静养,不许任何人来探。冬至这日的宫宴,我不能去是自然,只是没想到,他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也并未出席。

    本是个好日子,殿里这一顿晚膳却用得剑拔弩张。我草草吃了两口,扔下筷子,他亦停下箸,含笑道:“前两日机缘巧合才寻到这酒,你藏的果然够深。”

    我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过去,陡然僵住。

    酿酒那日,昭阳同我说的玩笑话还犹在耳畔,这酒,是不辞辛苦酿给心上人尝的。其中满腔的心意和欢喜作引,方能得出精髓来。

    只是那时候的心上人,已经不复是同一个人。如今拿来喝,才真是糟蹋了。

    我挑了挑眉,“是昨日里那灯笼没烧够,殿下今日这才又巴巴儿地将这酒翻出来?”

    初时他听得我堵他,还会默上一默,眼角会微微垂下来,后来许是听得多了,他已然是能够恍若未闻,心态放的极平,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动一下。

    我探手取过一壶酒来,他并未拦我,我眉眼弯了弯,开封,一股梅香散开。

    而后,我当着他的面,站起身来,往旁边挪了两步,将一整壶酒倾洒地上,划出一道线来,正是祭奠的意思。

    梅香气愈发浓烈,升腾在殿里,清香冷冽。

    我不由得有几分气恼这酒有两壶,如今只能剩下一壶来,总不能再洒一遍。洒这一壶,他便该明白是什么个意思,倒不好画蛇添足了。

    眼不见心为净,我径直转身去了里头,随手拿了一本书来翻,借此掩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听得他在外头沉默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斟酒,一杯又一杯。

    虽说那酒最终还是便宜了他,不过想来,入了口却是不同的了――心中所感所念千差万别,味道又如何能一样?

    他又吩咐了宫人去拿酒。

    我将一本书翻了一半,虽说不是很看得进去,囫囵吞枣着也能读。在这时间里,他便一直默默喝着闷酒。

    斟酒的声响,酒盏碰击的声响,清晰地传过来,像是响在耳畔,亦或是心间。

    直到我看的心烦意乱,打算将书案上的火烛吹熄歇下,他才起身,一身的酒气,眼底却是清明的。

    他递过来一张纸,我不知所以地接过来,他对我道:“你想要,那便收好了。”

    我匆匆一瞥,竟是一纸和离书,落款是前几日。

    他淡淡道:“这时候求父皇旨意自是不能,和离书也是一样能用的。只是这和离书,还未加盖我的私印,做不得数。”

    我仍怔愣着,却是下意识地收在了身上。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哪一日你若是当真想好了,或是时机到了,自会落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