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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遮县衙的门子惯是会看人的,虽然不认识悦知风,但看人家的样貌衣着,通身的气派,就算随从只看到三四人也绝不敢把他看作一般乡绅而怠慢了去。只是悦知风进来便说是要找快班捕头谢观南,倒叫门子有些意外了,尽管如此也还是恭恭敬敬把人迎了入内。
谢观南被叫了出来,看到来人是悦知风倒是没有太意外,他这些天隐约就觉得悦知风是想找机会单独与他说话的,只是季熠一双眼睛盯得死紧,不肯留一点缝隙让他落单了被老师抓着。不过谢观南也没想到悦知风如此心急,他才回县衙第一天,就真找上门来了。
如果要说接待,小小县衙怎么也是不够拿来接待当今睿王的,但悦知风此来依然是微服,也并未表露身份,谢观南也就只是普普通通将人引到了后堂县令住所旁的花园。这里四周开阔,一览无余,有任何动静或人经过,悦知风的护卫立刻便能看到,他们讲话反而方便。
谢观南这些日子也差不多看懂了皇家护卫的那些讲究,知道这样的安排应该是最适合的,只不过他还是问了句,是否要通秉、让秦孝贤来见一面,怎么说这里也算是云遮县令的一亩三分地,想必秦县令知道了也是想要来拜见一下睿王爷的。
可悦知风听后一点没犹豫,直接摇头拒绝了。
“我和地方官往来不多,他们能做事就行。”悦知风如是说,真的让秦县令来见他,怕对方诚惶诚恐,浪费了彼此的时间不说,还两相尴尬,目下并无需要交办的公务,来了也无非说些场面官话,他不喜欢那种场面,“小友应当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何吧?”
谢观南点头,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悦知风和他谈话有且仅有的主题只能是季熠。季熠爷娘俱已不在,无论是作为叔父辈长辈,还是朝中重臣,悦知风都有这个责任与义务过问季熠的事情,拖到今日才谈,悦知风的耐心可以说已经非常好了。
“其实他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你了,这点我还是有些意外的。”悦知风说话喜欢直奔主题,“以往我送到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是谁,图他人才或钱财都好,无不尽心服侍,只是他从来看不上那些人。既然他看中你,我相信你必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的,可是他又瞒着自己的身份,所以我那时便想,他或许并没有真的想与你长久。”
这是悦知风上一次去西雷山但没有把注意力太过放在谢观南身上还出言刻薄的缘故,知道季熠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自认知道了季熠的态度,所以他一如既往地给出一点距离和时间,打算慢慢看事态的发展。
虽然季熠对悦知风表达了自己的“认真”,但悦知风认为,既然季熠连自己的身份都没告诉谢观南,那么谢观南的重要性就远没有到季熠说的那个程度,但这次他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原本季熠身边有个枕席之人,只要查明白了、能确保身家清白,是男是女都不是重点,但季熠让谢观南参与到他生活中的程度有些过了,那悦知风便不能再不闻不问了。
“老师若真的有心要知道,无论是我的出身与家世,或者品行过往,要查都是易如反掌的,这些我就不赘述了。”谢观南也从善如流,悦知风想知道什么,他便说什么,“我与季熠相识时,他是‘季熠’而非‘即墨熠’,只要他不想做‘即墨熠’,在我这里他就永远是‘季熠’,他身份的另一重属性,于我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
悦知风笑了笑,脸上没有太多凝重,像是谢观南感觉到的那样,悦知风几乎从来没有用含有敌意的目光看过他:“年轻真是好,三十年前,我也会说与你相似的话。”
“老师觉得我是年轻气盛,所以才会凭意气说这等自以为是的话?”谢观南也不气恼,悦知风就算有那样的想法他也觉得很正常,就像是他如果能回头看更年幼时的自己,也会对那时自己坚持的东西有些不那么以为然。
“为何不能自以为是?生而为人,不自以为是难道还要人云亦云吗?小友以为我是想斥责你,还是嘲讽你的幼稚呢?”悦知风摇摇头,“我说过,你尚未老过,但我年轻过,所以你现在有任何想法,我都不会觉得你可笑。”
谢观南不由得放松了面部的表情,他知道悦知风为何无论什么年纪都会吸引人了,他的魅力不仅来自于外貌,更源于他自信自我和自由的人生态度。任何人跟悦知风交谈都会下意识愿意去倾听、继而相信他所表达出来的东西,也很容易为了寻求他的意见而甘心等待。
他曾对季熠说,悦知风有些近乎不似凡人得完美,到这一刻谢观南依然如此认为,哪怕下一句从悦知风嘴里说出的是否定他的什么话,他大概率下意识也会先从自己身上去找问题,这便是悦知风身上某种奇特而可怕的力量。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所改变,不意味着他的身份本身毫无意义。就拿此间的事情来说,他若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会卷入被刺的风险中吗?他是皇子这个客观事实,不会因为你的主观意识而变得没有意义。”悦知风在一株山茶花前停下脚步,眼睛虽然看着花,话却并未停,“我说这话并非是想吓阻你,而是有一件事希望你明白,熠儿做的很多事情,看似是他一意孤行,其实在他去做之前,结果可能早就定下了。我不想看他到那个时候陷入困境或痛苦,如果你能在他身边,我想确认你有拉他出泥潭的勇气与能力。”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天之骄子般的季熠都陷于苦境,且让悦知风都束手无策而要寻求他的帮助?悦知风虽说着不想吓阻他,但谢观南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一丝寒意从自己的脊背窜上了颅顶。
悦知风转过来看向谢观南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诚恳的关怀,和许多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季熠的身份,会让他有许多身不由己和与生俱来的责任,这一点谢观南并非不知。好比他无法拒绝从小被先帝放逐到西南,又好比尽管是在皇宫之外被悦知风养大,他依然会有一些不经意间流露的使命感。甚至他早已经放弃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依然会忧心悦知风与弟弟的关系,这些固然有一部分是身份强加于他的,但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至于说到结果是否在季熠做出决定之前已经注定了,谢观南却不那么想,他觉得这取决于具体是什么事。事情只要尚未发生,结局仍然可以改变。
“老师是想说,季熠终其一生都会被‘皇子’的身份缠绕而不得解脱吗?”所以悦知风是因为这个而来给他善意的提醒吗?谢观南有些怔愣,他能明白的,无非是自己的心事和决定,再多的就不是他能全权掌握的了,但他愿意给悦知风一份保证,“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放他一个人去面对的,老师放心。”
悦知风抬了一下眉头,对于谢观南的态度并未做出任何评判。他是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无论是样貌还是脾气性格,谢观南都给悦知风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所以他亲眼见到了便知道季熠为何会这样钟意这个青年,可正因如此,他才会忍不住替他们谋划起未来。
“连熠儿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只告诉你。”悦知风有些怜爱地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朵盛开的白色山茶,声音放轻了些,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许多,他平静得与他说出来的话很有些格格不入,“熠儿这些年躲着我的原因我一直都知道,但三年前从皇城回来,我就不再打算逼他了,事已至此,谁在那个位子上,都是先帝的孩子,于社稷而言没有区别。”
谢观南睁大了双眼,既然悦知风已经绝了要季熠争皇位的念头,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呢?让季熠还在心里以为悦知风存着与今上不对付的念头,到底有什么好处?
“其实他未必不知啊。”悦知风说着,脸上浮起了一些大概可以称之为骄傲的表情,像是在夸耀自己养大的孩子,有一种近似幸福的自满与喜悦,“他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独自去面对和解决问题,这样做好像能让他得到一种满足感。”
谢观南能懂,因为他认识的季熠确实是悦知风说的那样,很习惯一个人思考,喜欢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问题,还有一点悦知风没有说,季熠还很期待解决完问题后得到的认同和褒奖,他笑了笑说:“他每做一道我没吃过的菜,也一定要得到夸奖才睡得着的。”
“他阿爷是个过于严厉的父亲。”悦知风说到这里,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沉默了一小会,再继续说的时候,神情有些无奈,“我似乎也没有什么资格说先帝,我自己也并非什么慈父。”
谢观南听季熠说过,悦知风的独子悦青未及弱冠便被送去军营历练,可见悦知风这话不是自谦。但他对季熠又确实十分爱护,难道真是因为他受皇家、尤其是先皇后照顾有加,所以回报在季熠身上的缘故吗?
“老师希望季熠做事有成就感,这我理解。”把悦庄交给季熠,让他在岭南道独自生活,远远的派人守护,尽可能给他想要的自由,或许都是为了这一点,但谢观南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悦知风不明明白白告诉季熠,他不再强迫他去争那个至尊之位,“可是老师和,不让他知道你的真实想法,真的好吗?”
季熠认为是自己的身份让悦知风与弟弟之间有了隔阂,而他有这个责任去化解。但谢观南觉得如果不是有人也和季熠一样认为皇帝与睿王是这样的关系,就不会生出行刺季熠能激化他们矛盾的念头,悦知风对季熠的隐瞒无形中也增加了季熠的风险不是吗?
“风险有时候也是一道护身符。重要的不是我是否说于他知道,而是我得知道有多少人同他一样这么认为。”悦知风说到这里,突然又三缄其口起来,“我与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你与熠儿永远不需要那么在意我的想法。”
谢观南觉得今日悦知风与平时见到的他有些不一样。很显然今天之前,谢观南从未在悦知风这里得到过这样大的一份信任,甚至让他觉得悦知风有把他和季熠一样当作亲人在看待的这么一种感觉。但同时谢观南又觉得对方好像在暗示什么,像是将一把重要的钥匙递到了他手上,只是不知道几时需要他拿出来使用。
其实悦知风这番话有着很多矛盾的地方,如果换一个人来说,谢观南未必能信,但面前的人是悦知风,他这样的鸿渐之仪,是素未谋面便能让人产生敬仰,见了面后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恶感的这么一个存在,所以他既然说了,谢观南便会信。
“老师才是季熠的护身符。”谢观南突然下意识这么说,而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如果季熠的身份真的埋藏着潜在的危机,那么这世上也只有悦知风才能护得住他。
悦知风抬眼看了看谢观南,笑得很好看,仿佛是听到了称心的恭维话,表现出了满意却并不显得有多愉悦。
谢观南随即想到季熠那与悦知风一脉相承的思维习惯,这两人哪怕已经猜到了对方所想,可能真的都不会轻易说,不仅是悦知风,季熠也是一样的,所以他真没必要只苛责悦知风吧。
也许身在高位的人就是惯于让自己置身于风险之中,唯有这样才可以确定他们手中的权力与责任是一体两面无法切割的。
谢观南不是很懂,但却能感受到这种身份带来的重量。无论是季熠还是悦知风,都被动承受着这样的重量,所以于谢观南而言,这两人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