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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回到房里时,阿细她们依旧是睡着。我翻身躺下,闭上眼睛回想那天河广阔的画面。虽是两段短短的梦般的景象,但我非常确定,那就是一个地方。只是早先梦里是纯粹的夜,满目皆是黛蓝的夜色与月亮银白色的光辉,而方才却是月下日上,天将放明的时刻。也不知躺了多久,想了多久,原本模糊的回忆——或者应当将其称之为梦境,却渐渐真切起来。
依旧是水天相接的开阔,巨大的月亮在天上挂着,远处鸣时小仙的歌声传来,悠悠荡荡。我坐着静静等一个人,好像等他是我做得非常习惯了的一件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的下半截已经沉进水里,忽地一阵微风拂过,伴一声鹤唳响起,身边一张矮桌、桌上两只小杯、一只酒壶都渐渐浮现;那人与酒壶里青梅酒的香气一同乍起。他坐在矮桌那头,低头静静抚着袖口,一头乌黑长发上一根簪子也没有,只是亮泽如缎,一泻于地。
我转头望向那人,缓缓笑道:“我去年去了趟凡间,什么也没带来,倒是学会了一手酿酒的手艺。我那时正要回来,经过一间卖青梅酒的酒铺,想你定没喝过酒,也不知喝醉是什么滋味,又恰巧院子里种着一棵梅树,便钻到那酒铺里头去学了来。酒是需要时间的东西,昨年制的酒,今年才有香气。昨日我因想了起来,便倒出一壶,不曾想居然成功了。你也待尝一尝,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那人笑一笑道:“听你这样说,那就尝一尝罢。”于是便将杯盏摆开,手指在水面轻轻一点一捏,夹根银筷往身后一划,一排面容清淡的白衣小仙盘腿坐着浮在水面,持着各类乐器当下便演奏起来。我左手支着腮哂笑道:“一瓶小酒罢了,你是从哪里学来人间公子哥儿这等排场。”
他却满不在乎道:“天帝宴请众仙之时,不也是这样的排场。你要心疼这些小仙手累,自己便去弹曲子罢。不过都是几滴水化来,你也太敏感了些。”
我摆摆筷子:“你高兴就好,我哪里敢去管这些。喝罢。”
便是这样也不知喝了多久,只是喝到最后酒瓶已空,除却香味再倒不出一滴液体,我心满意足地歪身便倒了下去,一觉睡得香甜至极。待中途模模糊糊醒来一次,满眼却是无尽星空。
那人竟不知何时化出一条小船在水面漂着,大半个身子支在船头,长长黑发与白色衣袖像大片水藻般漂在水中。我就蜷着侧睡在他身边,因觉得冷,刚想化条毯子搁在身上披着,心中忽地一动,伸手搭上旁边那人的腰身。
那人轻哼了一声:“冷?”
我摇摇头,但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心中极不想说话,只想这样千年万年地抱着,却还是开口了:“我在人间的时候,学到一句诗,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也不知是哪个穷酸秀才在河边喝醉了之后捏的,和我们现在此情此景倒是很符合。”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发,轻轻笑道:“醒了,便没有梦了。”
我闭上眼睛道:“有啊。你就是我的梦。”
他没有再回答,落在我头发上的手却没有再动。我伸手去把他的手捉住放在我侧脸,轻轻地道:“我给你唱首曲子好不好?”
他没有做声,我却当他默认了,翻身躺好定定地看着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在内心里把词来回过了两遍,确认不会唱错,便开口了。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唱罢,他沉默半晌,忽道:“这词填得不好。”
我笑道:“哪里不好了?”
他道:“这女子虽愿郎君千岁,又愿自己常健,却把自己和心上人比作梁上的燕子,活不过几春便要死,哪里好?”
我道:“但她求的不是两人长命百岁,而是但凡两人活着,便能常常相聚,常常相守。”
他道:“人纵然有生老病死,但只要不遇上大变故,且她郎君是真心爱她,便是怎样也能到一处或不会分开太远。这女子是多虑了。”
我怔怔道:“是你不懂。这世间不是有情人总能如你我这般相守的。或者你我这般,其实也不叫相守。只是我一直在你身边,你便当我一直在你身边罢了。相爱的人,总是觉得和自己心上的人在一处时,时间是紧急的,是不等人的。你活得太久,又不爱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种滋味的。”
他似乎是愣了一愣,放在我脸上的手微微有点僵了。我道:“罢了罢了,你我都是没有心的人,这些扯血带肉的东西,说了也是白费力气。是我喝醉了,睡吧。”
再醒来时,月亮与太阳已是一东一西地照着,只留天穹顶一点黑夜的残留。潮水已经退去,我从岸边礁石上醒来,身上的红衣被沾湿大半。风起得很大很猛,天边云霞急速流转,美轮美奂,一条银白色的大鱼从月亮与云雾的破口处飞出,又立刻隐入水中,背鳍在水中没入一半,划出一道凌凌波痕缓缓向我而来。我转身望去,身后一轮红日刚刚浮起,光芒在茫茫的水面坠成细碎的鳞片。我扬起手抱住大鱼,和它一起飞离水面,脚下的风化成一张柔软的毯子将我们裹住。怀里的大鱼尖利的背鳍在我臂弯下化成流水一般的黑发,光滑的冰凉皮肤化成人类温暖的肉体。
“你想好了?”
他的声音在初醒的晨风里嘶哑得听不真切。
我点点头。
“不要去。”
我咬牙道:“他点化了我。若是没有他,现在的我依旧是一块无知无觉、孤孤单单躺在万顷碧海底的石头。我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我的命毕竟是他换来的。我要去救他。”
他道:“便是到今日,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我把头更深地放进他的肩窝里:“你又何时听过我的话呢?”
他的话语忽然带了一份轻轻的哽咽:“你便是这样的不信我。不要去,阿碧。不要去。”
从这份回忆里醒来时,我才明白,原来最后的阿碧,是在叫我。阿碧是我前世的名字?这一段回忆竟是如此神奇,如果真是真的,那那日初雪那个怪梦,和那海棠树口里说的所谓前世的记忆也有几分可信。
可这回忆里的男人是谁,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花瓶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最后男人阻挠我去做的事情,和那海棠树说的逆天命的事情,又是同一件吗?
不管今晚这一切是我魔障了还是怎样,我却想弄个清楚。要真是个春梦,写成个话本子拿去卖,能赚个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