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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以为程金锭必会肠穿肚烂,死于非命不可。
哪想到,大胡子并无害人心。
对着两匹牲口吆喝了一嗓子。
再看两匹牲口,选择绕道而行。
车轮子几乎是贴着程金锭的头皮蹭过去的。
看客们无不为程金锭捏了一把汗,也全都长舒了一口气。
程金锭原以为自己这条贱命就这么交代了,万难料想竟是死孩子放屁——有缓儿。
他尽管在脸色上保持着平静,内心当中却是谢天谢地,谢菩萨保佑,谢大胡子网开一面,准他偷生。
程金锭死中得活,大把头却是恼羞成怒。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把头始终还是压制住了火气,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厉声质问大胡子,为嘛不按规矩办?!
“规矩,啥规矩?”大胡子一张口便是浓重的鲁北口音。“俺不知道啥规矩,即使真有规矩,规矩也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也就可以遵循,也就可以不遵循。他已经残了,不至于要他的命。俺娘老跟俺说,杀生不如放生。啥是放生,放生就是见之而不忍杀之,放其一条生路,如此便是放生。他是不讲理,可他也不过只是想靠着自己一身硬骨头在这条街上立个招牌罢了,咱们已经教训过了他,这就已经足矣了,没必要非要置他于死地。他倘家里还有卧床的老娘,有襁褓中的小孩儿,把他弄死了不就等同于弄死了他的全家么!这种事情,俺傻七干不出来,俺不能干这种生儿子没腚眼子的缺德活计!”
一顿豪言壮语说出口,将大把头给气得双手乱哆嗦,连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傻七!我日你大爷!”那个尖声尖气、贱里贱气,名叫小金子儿的坏小子替大把头教训起了大胡子:“平时我们把你当兄弟,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多会儿也没有亏待过你。哪想到你小子是个养不熟的狼羔子,你胳膊肘儿往外拐,调炮往里揍。好!好哇!你说什么怕生个儿子没屁眼儿,合算着我们将来有儿子全都是属貔貅的。你含沙射影,骂人不带脏字儿,本来以为你实在,到今天才知道,你才是最奸最坏的那一个!打今儿起,赶大车的这一行里没有你这一号,是你把你自己的缰绳给扯断的!”
这些话倒还真不是小金子儿吓唬大胡子,大胡子的的确确坏了一行的规矩。
打乾隆年间,自有了这条粮道之日起,“马帮”为了不被“耍横”的主儿欺负,于是制定下了几个不成文的规条,其中“敢于横阻粮道者,必受马踏车碾之苦”便是规条之一。
傻七不愧是傻七,人如其名,傻里傻气,眼窝里冒出的是傻气,嘴巴里吐出的还是傻气。
“不用你们断了俺的缰绳,俺自己断了自己的缰绳。俺不信,断了缰绳俺还能饿死了自己……”
傻七一边叨叨着,一边从车底拽出一把钢刀。这是防身的利器,平时不露,一旦露出,必有所用。
欻欻两刀,傻七削断了勒牲口的两根缰绳。
自断生计,赠人生路,傻七真善人也!
程金锭看在眼中,佩服在心头,打这一刻起,傻七就是他程金锭的好兄弟了,自己但凡有一口饭吃,就一准不能饿着了傻七。
既然傻七有心留给程金锭一条生路,那么自这一刻起,程金锭就可以重新托生,二次为人了。
再看程金锭,咬紧牙关,陡然发力,腾地立起。他以单腿着地,拖着另外一条惨了的腿,朝着傻七拱手作揖,谢过傻七成全自己一条生路。
接着,仰天大笑,睥睨寰宇。
笑罢,朝四外抱拳拱手,谢谢老少爷们儿瞧得起他。
如此一来,喝彩声、叫好声、赞叹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如同海啸。
打这一刻起,程金锭算是在粮店街立下“棍儿”了。甭管大小买卖家,只要开张一天,就得有他程金锭一份“喜礼儿”。
而他们的买卖自这一天起,也全都交由程金锭照应着,往后谁敢在粮店街上“炸刺儿”,先得问一问他程金锭答不答应!
大把头尽管栽了跟头、折了面儿,但必须也得愿赌服输。倘不肯服软,非得继续叫板,那么这条街上不但没有了他的营生,他的人生自此也得了断。就算程金锭不弄死他,也自有那些愿意抱程金锭大腿的人一闷棍打烂他的脑袋。
尽管程金锭一咬牙自己从地上立了起来,但他必须还要当着老少爷们儿以及那些车把式的面儿,风轻云淡,乐乐呵呵的走出去,他才算是一条真的汉子。
眼见着,程金锭拿起了那柄六十八斤重的长柄大铁斧,以斧作拐,高唱京戏《锁五龙》:“某单人独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葬埋……”
他唱着笑着,说着闹着,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在地上留下长长的一条血印……
一个月之后,粮店街起了一家粮店锅伙,大寨主非是旁人,正是成了“单条虎”的程金锭。
程金锭的一条腿彻底废了,有圣手大仙之美誉的接骨大夫苏老义,在看过程金锭的断腿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只能保你阴天下雨腿不疼,但没有能力将道路垫平。”
这不明白么,苏老义没法将他的那条断腿复原,往后程金锭成了铁拐仙,甭管怎么走,也是路不平。
这不要紧,起码大旗立起来了,程金锭从此不用劳作,按月按时也会有人送钱财米面滋养着他。
不出一年光景,粮店锅伙的买卖做大,在锅伙里面吃饭的混混儿,已经过百。程金锭光是指着吃孝敬,已经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于是乎,他带领着十几个亡命徒,到属于别家锅伙管辖的地盘上“闹砸”,当街跟人“玩死签儿”,用十几个亡命徒的性命换来了更大的地盘。
等到王巴“开逛”进了粮店锅伙的时候,程金锭的势力范围较之过去只大不小,几条街的买卖全由粮店锅伙“照应”着,每月光是进账,就有万余大洋之多。
宗二爷虽然是挑拨离间,但说得也未尝不是实话。张小卜动王巴,便是等同于跟程金锭作对。以他张小棱子的斤两,似乎还不足以跟程金锭抗衡。可倘若就此罢休,他张小棱子也就等同于服了软了,也就算是栽了面儿,让茶馆里面的这帮子老不死把话传出了,他在津门混混儿的圈子里也就没法再立足了,也就没人再含糊他了。朝他身上啐唾沫,也就是必然的了!
不能!
不能服软!
要斗!
非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