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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宁阳城下了第一场丰雪,督军府里,红梅一夜盛开,琉璃世界、银装红梅,当真是不胜美丽。
这雪下得仿佛周围纷纷扰扰的喧闹都沉静了下来,顾北铮心无旁骛地扑他和沈涵初的婚礼筹备上。
挑喜纱,选婚戒,发喜帖,研究宾客名单,府中的布置、婚典当日大大小小的安排……这琐琐碎碎的事情凑在一块,顾北铮万般头绪,手下一帮行军打仗的粗人,此刻竟排不上用场了,好在忠叔是顾府的老人了,经历了他父母的结亲,也经办过顾骅龙的婚礼,此刻能有条不紊地指挥筹措,解了顾北铮不少纷忧。
降雪的第三日,冯斯柔忽然出现在了宁阳。
顾北铮见到她时,十分诧异,道:“大嫂,你怎么来了?”他说着,往冯斯柔身后看了看,除了一众仆佣,并未见到顾骅龙。
顾北铮有些失望。
冯斯柔穿着石榴红的团花厚旗袍,裹在裘皮大衣下,领口压着一串蓝宝石项链,在这银装素裹的雪景下,更显得富艳逼人,她扫了眼顾北铮,嗔道:“怎么?你不欢迎大嫂?”
顾北铮低声一笑,换了副口吻道:“哪敢呢,只是大嫂过来,应当提前与我说一声,我必派专列来丰平接您。”
冯斯柔掩面一笑:“呦,我一个女眷,哪好让你这么兴师动众。”
顾北铮引着她一路往督府里,又探问道:“嫂嫂怎么一个人就跑来了?大哥他……也放心让你独自前来?”
冯斯柔知道他想问什么,道:“你们兄弟二人闹成这样,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哥哥不来,我能不来么?再说这婚礼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家里没个女人操持,我怎么能放心?”
顾北铮闻言,知道他哥哥确是不会来了,有些失望地笑了笑:“那倒是顶好,有大嫂帮忙,我可省心多了!”
到了晚饭时分,冯斯柔已向忠叔将婚礼各项事务,盘问了遍,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将府里的仆佣,指挥得团团转。顾北铮最不喜她这番做派,她这大嫂,虽备受大总统夫妇疼爱,但只是姨太太所出,又是总统府的幺女,自小被压在下头,万事做不得主;自从嫁到顾家,仿佛是想将从前的憋屈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事事爱摆出这副当家主母的姿态。
顾北铮虽不喜欢,却又因为她的身份,不好得罪,索性都是些小事,便也由着她。到了用晚餐时,冯斯柔又盘问到新娘子的身上了,一手夹菜,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位罗小姐,你之前交往得好好的,我们还以为好事将近了呢,如今好事是将近了,怎么忽然变成了沈小姐?”
提到罗美洵,顾北铮略显不快,只道:“我与那罗小姐,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不过是普通朋友,这位沈小姐,才是我心爱的女子。”
冯斯柔最会察言观色,见自己提到罗家小姐,他已然不悦,便抽出一方白绢地绣孔雀的锦帕,笑嘻嘻地遮着嘴,话锋一转道:“哟,普通朋友,你可知道,你这一公布婚讯,你丰平那些普通朋友们,可都伤透了心了。”
顾北铮一愣,笑道:“大嫂可不厚道,一见面就取笑我……”他顿了顿又道,“这话取笑取笑我也就算了,到了涵初面前可不能说了。”
“还没过门呢,就这样护着人家啦!我倒是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沈小姐了,是怎样一位天仙的人物,能将你迷成这样。”
提到沈涵初,顾北铮的心忽然柔软了起来,对他大嫂的戒备也放下了几分,笑道:“大嫂自然是会见到的。”
等冯斯柔见到沈涵初时,已是次日傍晚。顾北铮在公署大楼办完公后,带着十几套红喜服到了小公馆,让她挑选。其中有几套,还是他特意让丰平的百年老店送来的。这红喜服不过是典礼后新娘子接待宾客穿的吉服,并非典礼上穿的婚纱,冯斯柔见他还这样郑重其事的,不免觉得夸张,便道:“二弟,这红喜服让新娘子去几趟成衣铺不就得了,你这样忙,还要给她送衣服试穿……”
顾北铮道:“她近来身体不好,这成衣铺东一家西一家的,跑多了她哪里吃得消。我早就把尺寸给了城里几家上等的成衣铺,如今各家都做好了,我一并取了拿给她试,岂不是更方便?”
冯斯柔笑道:“哪里有这样娇贵,又不是让她用腿走着去,有汽车接送,不过是去铺子里站一站的功夫。再说我们这些女子试衣服,哪有会嫌累的?”
顾北铮仍是笑笑道:“也都怪我不好,害她前些日子受了伤,我为她多着想些,很是是应当的。”
冯斯柔见他对那位沈小姐如此宠溺,对沈涵初的好奇心,不由得又加了几分。
顾家叔嫂这日去看沈涵初,忠叔早就通知了小公馆,晚上要在小公馆用餐,所以那边早就准备起来了。沈涵初坐在客厅的丝绒沙发上,看着眼前仆佣忙忙碌碌,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直到餐桌上摆上了一道烤烧鹅,她心中才动了动。
她想起了从前和楚劭南他们,常常在明味斋吃这道烤烧鹅。
那是她最简单明快的时光,如今想来,仿佛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尽管一颗心早已痛得麻木不仁了,可神思还是恍惚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伺候她的一个小娘姨轻轻推了推她,道:“小姐,督军和大少奶奶就要过来了,你可要上楼妆扮一下?”
小娘姨名叫六儿,是忠叔特意挑选的伶俐丫头。她知道督军家二老都不在世了,如今丰平那边的大少奶奶过来,多少是有些见长辈的意味的。而她的主人却素着一张脸,又穿着一件很随意的衣服,显得很不隆重。
沈涵初点点头,走上了楼。她现在仿佛是一具没有思想的傀儡,任他们摆布。六儿知道冯斯柔是个半旧的女子,喜爱旗袍,便给沈涵初挑了一件马蹄领的四季花绸缎旗袍换上,又在她脸上抹了粉,擦了胭脂,气色也便不一样了。
公馆门口已听到汽车声了。里面几个听差忙不迭地赶到门口相迎。这一行人开了三辆汽车,一前一后的汽车都塞满了喜服。顾北铮和冯斯柔从中间的汽车下来,公馆里的仆役们将车上的喜服一连串地往里面运。
沈涵初刚从楼梯走下,远远地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笑声,一女子喜气洋洋地嚷道:“我这准弟媳妇在哪儿呢?还不出来让嫂嫂瞧瞧。”
冯斯柔说着已经走进了正厅,沈涵初站在那里,见到这位顾家大少奶奶,衣着贵气,脸盘润泽,一双眼如水杏,烫着最新潮的手推波浪纹卷发,耳侧别着两枚钻石发卡。
顾北铮忙介绍道:“涵初,这是我大嫂。”
沈涵初朝她点点头,也叫了声大嫂。冯斯柔笑嘻嘻地应着,一双眼早已将沈涵初通身打量了几遍。
总归来说她是失望的,这个沈涵初虽说长得十分清丽,也有一番独特的气韵,但还算不上是风华绝代的人物。家世又这样普通,还带着三分病色。她冯斯柔总归是大总统的女儿,在顾家还未显赫时嫁与顾骅龙,也算是下嫁。而眼前这个女子,怎么配得上顾北铮。
冯斯柔虽然心里对她百般挑剔,但涵养还是有的,并没有马上表现出来。直到用饭时,也应酬得十分得体。
等三人用完餐后,闲谈了一阵后,顾北铮便说要新娘子试喜服。那十几套喜服,沈涵初才试了两套便说好,不愿意再试下去了。
冯斯柔挤出几分笑容道:“涵初啊,后面还有几套可是从丰平千里迢迢运过来的,都是百年老店的手艺,这妆花缎的料子,搁着以前,可都是专供给宫里的御用品,更别说那凤穿牡丹的刺绣,就是找遍南北各省,也是找不出第二家来了 。我们这位二弟呀,大半个月前就一封封地电报发丰平,央人去置办这件事情,你不试,可就浪费了他一番心意了。”
沈涵初见她这样说,便只好又试了几套,又顺着冯斯柔的心意道:“果然是精致,这套凤穿牡丹的彩绣,我很喜欢,要不就选这套吧?”说着,看向顾北铮。顾北铮笑着道:“好,其实你穿哪一套都好看。”
冯斯柔见顾北铮这般说,也不好再发作什么。
一行人在小公馆逗留到九点光景,便要回督军府了。临别前,顾北铮看着沈涵初,很是依依不舍,问道:“药可按时服用了?”
沈涵初点点头。
他又问:“那些滋养的补品呢?”
她又点点头。
顾北铮便牵起她的手,左看右看,道:“还是这样瘦,手也总这样地凉,每日人参燕窝地养着,怎么一点都不见好?”
沈涵初垂下手,淡淡地道:“其实已经好多了,只是你日日来,瞧不出差别罢了。”
顾北铮还想再说几句贴心话,因冯斯柔在一旁,始终有些不好意思,便也不再多说了。
回督军府的路上,冯斯柔心里盘算着,之前那位罗小姐,家世好,又很会交际,容貌也是牡丹般艳丽。这位沈小姐能从罗小姐手上将顾北铮抢过去,看来也是有几分能耐的。只是今日一见,这个沈小姐既非绝色美人,对顾北铮的态度又始终淡淡的,实在瞧不出有什么手段。倒是北铮,对她如此上心,想来也是奇怪。
冯斯柔想着,便问道:“北铮啊,你可再联系过你大哥吗?”
顾北铮闻言,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道:“大哥说,不认我这个弟弟了,我哪还敢联系他?”
“你瞧瞧你,官做得再大,也还是孩子的脾气。”
“大嫂,你可要为我说句公道话,我好不容易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大哥不祝福也就罢了,还百般阻挠。”
“你们两个人啊,都是犟脾气。亲兄弟间,至于这样吗?其实大哥这些日子,心里早就软下来了,你呀,就不能先开口,先给大哥一个台阶下?”
顾北铮听她这样说,脸上略显沉痛,道:“我的婚礼,当然希望他能参加,可我也知道,他是铁了心不会来了……”他说着,对冯斯柔笑了笑,道,“还是大嫂通情达理,待我最好,待涵初也好,日后我和涵初,必会好好孝敬大嫂。”
冯斯柔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将自己对这未来弟媳的不满之心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