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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府大厅里,铺着精雕细镂的大理石地板。灰白的底色,中央独具匠心,用彩石拼成了一朵盛开的大牡丹,花姿艳丽,灼灼其华,枝蔓婀娜。沈涵初坐在厅里,盯着脚底的牡丹石出神。
通传的人早已上去,一个下午都过去了,她却仍没见到顾北铮。
大厅安着落地长窗,可见到阳光渐渐移了位,往西面去了,她的脚底,泛起一阵阵麻意来。
旋木楼梯上终于走下来一个人,杨魏轩走到她面前道:“沈小姐,请上去吧。”
书房里很安静,落地钟的秒针一寸寸移动着,“咔咔”的声清晰可闻,只见顾北铮气定神闲地靠在沙发上,像是等着她来似的,然而他脸色却露着不屑的神情,对着她讽笑道:“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沈小姐不是跟躲瘟神似的躲着我,怎么今个儿主动来找我了?”
沈涵初因在楼下等了许久,双脚有些发麻,仿佛站不稳似的,人有些晃动。她瘦了许多,旧时的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顾北铮想起她初住在这督军府上养伤时,穿的一身不合身的旗袍,也是这样空荡荡的。
她沉默了几秒,终于道:“我是来给督军谏言的。”
他一怔,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有那么多幕僚参谋,倒还要劳烦沈小姐特意跑来给我谏言了?”
“您府中的参谋仰仗你生活,有些触犯你的话自然是不敢说。”
“哦?”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那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
她抬起眼眸,眼望向他道:“督军近来如此屠杀,世人会怎么说?革命党人杀身成仁?督军若真接二连三地处决那些被捕的党人,他们倒真成了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了,督军反而成了舆论同仇敌忾的对象。这不正合了革命党人的意吗?到时候民心都倒向他们一边,于督军、于大总统总是不利的。”
顾北铮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道:“沈小姐你怎么突然为我考虑起来了?”
“为督军,也是为自己,督军乃是一州之长,宁州的兴衰还依仗督军,这自然是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事情……”
顾北铮的唇角慢慢向上勾起,却不为所动。
沈涵初继续道:“宁州向来重商贸,乃举国经济命脉之一,如今党争的漩涡眼在丰平,督军何苦主动将这漩涡也引到宁州;督军在军费上的开支庞大,还要依仗宁州的经济,若因党争使得举州上下人心惶惶经济动荡,岂不是得不偿失。”
“真是好一套说辞,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还当真会认为沈小姐推心置腹地为我着想呢……”顾北铮淡漠地笑了笑,道:“我其实很希望,你对我说这些,是因为真对我存着几分关心。可我知道,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救你那未婚夫!”
沈涵初十指忽然握紧,指甲扣进掌心里去。
无需再拐弯抹角,她提高了声音问道:“既然如此,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他?”
他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又有什么筹码可以让我放了他?”
“督军又是以什么样的罪名抓的他呢?”
“他是乱党,自然该抓。”
沈涵初一步上前,急道:“这次的请愿团抗议的事情,他从未参与过!”
他也恼怒了起来,道:“乱党就是乱党,他此次虽未参与,可就凭着他之前的那篇檄文,早就该杀了!”
她听到一个“杀”字,浑身哆嗦,忽然失去了理智,颤声吼道:“你无权这样滥杀无辜,我民国约法明明白白写着三权分立,他的命该不该留,自是由司法院来判定。你既是**要员,难不成要将我民国最高的约法践踏在脚下!”
她一面愤然地说着,他一面冷笑着向她走去,一步步逼近道:“什么三权分立?呵,沈涵初,你有句话说得对,如今我是这里的一州之长,我要谁生谁就能生,我要谁死谁就得死!”
“你……”她气得一时失语。
他高高地俯视着她,倨傲地道:“沈涵初,你方才说的这些都不足以成为筹码,你既然来找我了,应该知道,你的筹码只有你自己!”
她愕然地看着他,脑袋一片空白,只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已被逼到墙根,无处可逃。
空气仿佛凝滞了许久,顾北铮忽然抓起她的手,他看上去非常紧张,语气却温软了起来,
他道:“嫁给我!”
只觉得耳膜轰然作响,她瞪大了眼看着他,道:“什么?”
“我要你嫁给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沈涵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面前这个绯闻颇多的风流军阀,不过是将自己当作一时新鲜的玩物;也许是自己一而再的拒绝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他要娶她。
“不……不可能!”她有些不知所措。
顾北铮剑眉一扬,眼里冒起了火星子,道:“我顾北铮杀伐决断,从来不跟人废话半分;如今我你敢来这儿与我胡搅蛮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你既知道我喜欢你,就应该明白我想要什么!”他说着,掏出一枚钻戒,直往她手指上套,“我现在就向你求婚,沈涵初,我要你嫁给我!”
她仿佛被烙铁烫了般,伸手去挡那只戒指,推攘间,戒指飞了出去,叮当一声落得老远。
顾北铮见自己的真心诚意又一次被这番羞辱,彻底被激怒,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叫道:“那你就等着替他收尸吧!”
沈涵初浑身发抖,气结不能言,忽然转过身去,直往门外跑。
她听到他在后面朝他喊道:“我再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你今天既然来了,就一定会答应我的。”
她甩了甩头,仿佛不愿意听似的,终于跑出了督府大院,那样冷的天气里,她却渗出了涔涔的冷汗。
原来这一切是因为自己,劭南是因为自己才入的狱。她真是蠢钝,当时明明有了征兆时,她还以为只要结婚了,就能解决一切。
眼前似乎有乱飞的星点,她开始晕眩,来找顾北铮之前,她猜测他有所企图,今天这番交锋,便是要摸清他的底牌,她做好了打算要牺牲自己的,可他要的竟然更多,她做不到,今天原本是她要和劭南结婚的日子,她怎么做得到!
她不敢不答应,也不敢答应,只有逃避!
顾北铮给了她两天期限,她如被油烹般煎熬地过了一日多,到了第二日中午,她又跑去找他谈判。
她到了公署大楼,门口的守卫却拦住了她,她焦急地道:“麻烦通传一下,我要见督军!”
“督军不在这里。”
“他去哪儿了,可是在督军府?”
守卫员摇着头道:“车辕门的刑场。”
“刑场……”她喃喃道,只听心里“咚”地一声,几乎要晕厥过去。
车辕门前,顾北铮坐在监台上,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卫兵。
刑场上跪着一排镣铐加身的革命党人,后面站着几个方面大耳的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在正午的金光里十分刺眼。
原本是打算枪决的,但顾北铮觉得不够血腥,不足以威慑众人,便觉得效仿古时的刑场,找来刽子手来砍头示众。只听一名卫兵在刑场中央喊道道:“李献夫,徐家邺,赵又民、殷文均等一众乱党,现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刑场周围人潮涌动,全是围观的人群。
沈涵初坐了黄包车一路赶来,哭得颤抖不已,她不该犹豫的,她的犹豫害死了他,他如果死了,她苦苦坚持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若死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眼里全是绝望,黄包车已拉到了车辕门,她踉踉跄跄地下了车,一路往刑场里跑,她太害怕了,腿脚是软的,跑两步摔一步,磨破了手脚也不觉得痛,直往刑场里跑。
她发了疯似的往人群里挤,冲到了最前面,顾北铮正坐在高处的监台上,忽然举手向空中轻轻一划,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刽子手们便振臂一挥,一把把锋利的大刀朝囚徒们砍了下去,那些没了脑袋的脖子“呲呲”地喷出一股股鲜血,一个个人脑皮球似的滚落在地,腥腻的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沈涵初惊得骤然转身,犹如看到了鬼魅一般,顿时脸上血色全无,忽然身子一阵颤抖,瘫坐在泥地上,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刑场的人逐渐散去,只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刑场的木栅栏边,抱着双膝,眼神呆滞,似疯傻了般。
眼前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牛皮军靴,她抬起空洞的双眼向上看了看,却似不认识他一般。
那人仿佛在摇晃着她,在与她说话,可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痛苦地沉溺在另一个世界里,沉溺在一个绝望的深渊里。
“沈涵初!”顾北铮扼住她的双肩,一遍一遍地喊她,逼着她直视自己,她的视线渐渐集中起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刽子手!
“劭南……劭南呢?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她凄厉地叫着,脸上的血渍混着泪渍,泪渍混着斑斑的泥点,如一头小兽般扑上去对他声嘶力竭。
他却一把将她搂在了他怀里,双臂紧紧箍着她,反反复复地道,“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刚刚被处决的囚犯里没有他。”
她在他怀里咬着,踹着,直到精疲力竭,忽然一哽咽,道:“你没骗我?真的没骗我?”
她的声音沙软的,柔弱的,像一个懵懂的婴儿,在这一瞬间,他的心也疼起来了,竟然再也不忍心伤害她了,仿佛是对自己的妥协,不住地道:“我不杀他了,不杀了,你别再这样了!”
她恍若未闻,只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真如疯傻了般,她心理防线已全线溃败,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痛楚了。
“我答应你,你什么都答应你……”她脸色惨败,眼里尽是无边的空茫,“你要我嫁,我嫁你便是,只要你不杀他……”
这是一场身份并不对等的对抗,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顾北铮冲怔了一下,露出了一种沉痛的笑容,将她重重地拥入了怀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