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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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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官,最新情报,请签收。”

    国防军一师代师长钱雄少将接过游骑兵递来的几块羊皮卷,只匆匆一瞥,立刻从会议桌边站了起来。

    “抄送其他师以上军官了吗?”

    “情报正在传递中。您所在的东科尔沁前线指挥部*离得最近,最先拿到。”

    “辽阳据点呢?”

    “那儿的指挥官已经做出了反应,并且提交了报告。对,就在附件里。”

    钱雄在游骑兵的收据上签了名,回到会议桌旁。简陋的牛皮帐篷用木桩加固以抵挡风雪。内壁上虽然缝了毛皮,但为了防止火灾,帐篷内没有生火。被召集来的一师高级军官们个个穿着厚实的军大衣,开了快有一个小时的会才觉得稍微暖和了些。自原来的师长李铁胆被调到大本营去担任副军长以来,长达六百公里的正面防线就由他说了算。但相对的,从科尔沁到海参崴,从辽阳到这个指挥部,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就得靠不满编的这一万五千人驻防。其中还有一个旅不能调动,随时要准备入关接应上将司令官一行。

    帐篷的一面墙上贴着各种工作流程表,另一面墙上挂着从燕州到海参崴,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称得上大比例的军用地图。地图上红黑两色错综复杂,但表示国防军的黑色正围绕着这个东科尔沁基地逐渐集结,而红色的敌军自西南两面不断补充,看起来掌握着主动权。

    钱雄走到地图前,从一旁的箱子里翻出一张较为简陋的挂在下面。那是从燕州到山东半岛南端的州县和地形图。山川走向粗糙得很,但已经是依靠张松和齐楚送来的情报绘制出的最精确的版本了。

    他在挑选绘图笔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从高丽进口的朱砂笔,从山东半岛西北端开始画了条红线。红线在燕州以南分成了两股,一股变成个小圆圈,意味着有部分敌人按兵不动。另一股径直越过了山海关,已经到了驻守有一个旅的辽阳据点近旁。

    高级军官们从加挂地图开始就在交换眼色。等钱雄转过神来,一位参谋轻蔑地笑道:“夏军终于向我们动手了。我还以为最先来打招呼的会是苏合人。”

    “不。来的是些比正规军更麻烦的家伙。”钱雄敲敲那根新鲜得像是在滴血的红线,“匪军、流民、强盗、乞丐……随便你们怎么叫,但有一点不用怀疑。他们会像蝗虫一样把所到之处吃得鸡犬不留。而且他们的目的非常明显。我怀疑有人在指使。”

    “他们是些步卒吧,这些家伙疯了!竟然没有后勤保障也敢徒步在雪地里行军!”一位穿着厚厚毛皮大衣的准将摇着头,“我看还不等他们到辽阳,来多少都得冻死。”

    “没错。事实上北上敌军的非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了一半。”

    几个上校和准将笑了起来:“那还打什么。”

    “问题是——他们在距离辽阳二十里时还有六万人!”钱雄一句话便让军官们的笑容僵在脸上,“更棘手的是这儿。停留在燕州和沧州之间的敌军显然是想做些夏军中有人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找死!”一声响亮的拍桌子声引来了一阵同样的附和。

    “长官,请允许我部出动!”

    “还有我!六万又怎么了,俺们一个旅就能杀得他们坟头都不知道立在哪儿!”

    “急什么!”钱雄拿起炭笔,从辽阳据点开始画了条黑线直指关内:

    “在辽阳待命的那个旅已经抢头功去了。你们现在紧赶慢赶也只能吃点肉渣,还要向老天爷付冰雪天赶路的买路钱。我们的军马消耗太大了,再这么浪费司令官可饶不了你们!”

    “那辽阳的六万人呢?反正他们也跑不了,我们这就过去……”

    “急什么。冬天长着呢。”少将代师长钱雄冷笑着用炭笔在辽阳边上画了个叉,将气势汹汹的红色箭头盖得没了影。

    冷钢在地图上用炭笔画了个圈,将辽阳和边上的那个红色箭头都圈了进去。如果从时间顺序上来说,这个圈是直指关内的黑色虚线起点。短线之间的空白即将由他的旅以蹄印车辙填补。

    准将旅长冷钢将存放朱砂笔和炭条的木筒用牛皮地图卷了,递给亲卫:“把文件之类的都收拾一下,不便携带的都封存了。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

    他掀开指挥所的毛皮帐门,来自更北方的冷空气吸在鼻孔里有些刺痛。冷钢紧了紧大衣。他身上穿了四五层皮子,内里还填有羊绒,在这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里还觉得冷。可想而知那些就在附近宿营的“敌军”过的是什么日子。据游骑探报,这支流民组成的大军中早已经出现了吃死人充饥的惨状。冷钢最初怎么都想不明白,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山东流民武装怎么会冒着活活冻死的风险出关来向他们寻衅。

    直到抓住个趁夜色逃向他们这边的俘虏,真相才得以大白——这些人中真正的流民占了大多数,但都没有配发武器,拿的只是一路上就地取材的树枝木棍,好一点的也不过有把锄头。但也有些人武器精良,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袍。这才是流民大军的真正主使。

    “你们怎么就甘心听他们摆布,来这辽东送死?像这种天气,别说你们这种缺吃少穿的,就连我们骑兵都不敢轻易出动。一样是死,怎么就没人和他们拼了?”

    冷钢忘不了自己问出这句话时俘虏的脸色。他从没在一张脸上同时看到如此复杂的表情——后悔、畏惧、羞惭、绝望……讯问的结果是连冷钢自己都茫然了。流民们这一路上苦头是吃足了,但坏事也没少做。没有纪律约束的乌合之众每到一个村庄就意味着一场屠杀。奸淫的事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普遍,因为大家都饿着肚子。取而代之的是在乱世屡见不鲜的“两腿羊”。

    “长官,”亲卫收拾完简陋的指挥所,追出来敬了个礼,“负责据点警戒的营长请示,那几百个俘虏怎么处置?”

    冷钢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呼了口白气:“嗯……破个例,抽一个排押解回海参崴。这些狗日的也真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哀什么怒什么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长官。是司令官上次来我们师时评价南方军队的。”亲卫操着不流利的汉语说道,“这应当是汉人的格言?”

    “是司令官自创的吧*。反正我没学过。”

    准将旅长现在是活脱脱一个粗壮的大兵,但几年前竟然在乡间的学塾里教书。说也奇怪,军中这些以前算是有文化有修养的,打起仗来反倒格外狠。自黄杨以下,从将军到少校十多个人风格惊人地相似。李雪鳞对此的解释是斯文扫地后的彻底解脱,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了外界。

    就像他本人一样。这算得上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亲卫又敬了个礼,提醒道:“长官,出发前您还没召集作战会议。”

    “你觉得需要吗?”冷钢瞥了眼远处一道道燃烧枯枝的浓烟,摇摇头,“这种仗没什么好打的。胜了也提升不了士气,要是折损几个弟兄反而会被不妙。”

    “长官,是因为他们和你同族?我们杀苏合人时可不管他们是不是还能抵抗。”

    亲卫话一出口才意识到犯了严重错误。李雪鳞严禁军中突出种族差别。这条禁令的尺度很难把握,但刚才将旅长和敌人划在一起,这种言论绝对够得上接受军法审判了。

    冷钢却像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呼出口更浓的白气,摇着头:“还是司令官说得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就在李雪鳞由胡涛护送着离开京城之时,五千精锐骑兵带着近两万匹战马,像雪崩般自北方而来。辽阳据点外的流民们目瞪口呆地在如雷马蹄声中看着这支野战无敌的军队远去。骑兵们就在一箭地外经过,但即使偶尔有人向这边看上一眼,目光中的冷漠也远远多于好奇。就连那些被重金征募来的亡命徒也泄气地扔下手中刀剑——封侯分田的允诺看来是没机会兑现了。对方和这边的乌合之众相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虽然骑兵们的人数只是他们的十分之一,但五千人凛然不可侵的气势明白无误地将这个场景类比成了一头狮子在十只濒临饿毙的野狗面前经过。在悬殊的实力对比下,吃人不吐骨头的狮子甚至显得很仁慈,这体现在骑兵们没有浪费时间将这些快冻饿而死的流民们驱逐回去。

    有块木板从骑兵中飞出,砸在一个手脚已冻得发黑的伤员鬓侧,将半死之人彻底解脱了。伤员还在抽搐,边上等着的人已经开始扒起了衣服裹在身上——如果几块破布也称得上“衣服”的话。身体仍温热的伤员则被拖到仅有的几口大锅旁等待进一步处理。

    有个目光呆滞的流民发现了那块被鲜血染红一角的木板。上面写着字,但他不认识。这几万人里几乎没有识字的。他们来自一个文盲率90%的时代,而且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文明最边缘的人群中。

    木板是用白桦木做的。表面还做了简单抛光,可以看得出细腻的木材纹理。但在流民眼中,这只是块取火的材料。能在剧烈氧化作用下释放出一千多焦耳的热量,供他们取暖五分钟。

    流民随手将木板扔进了火堆里。橙红色的火焰迅速烧焦了表面,那些炭笔书写的文字就此消失。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种便于保存的木板常用来传递一些较为有价值的内容。比如由冷钢亲笔写的最后通牒:

    警告!在我们回来前原路返回。否则视为侵略,格杀勿论!

    习惯了直来直去的用语后,冷钢很快喜欢上了这种简洁的军队风格。这份最后警告的意思简单易懂,谁都不会理解错。但准将旅长却犯了个最关键的错误——和强行开设文化课扫盲的国防军不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军队的文盲率正好和他们倒个个儿。

    烧了木板取暖的流民却不可能意识到,他的举动挽救了数万人的性命,却间接导致颠覆了一个与此并不相干的国家,并且肇始了历史教科书中一系列难以定论的事件。

    但在这个时候,流民只知道一件事——因为添加了燃料而旺了些的火堆很温暖。至少让他离死亡远了几分钟。

    *注:因位于科尔沁沙漠东端而得名,是今天四平的位置。

    *注:这句话是鲁迅本人所创,没有用典。

    *注:停更这么多天,送大家8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