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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老天似乎乱了性子,刚度过一个苦寒的冬天,紧接着是一个炙热的盛夏。中京洛阳原本也算得上是个山清水秀的去处,在这仲夏时节也成了火炉。小户人家泥墙茅棚,屋内像蒸笼。大户人家厅堂虽然宽敞通透,却挡不住屋外灌进来的热风,像是个烘箱。
“啊!热!真热!”李毅烦躁地扇了几下,把折扇一合,扔到地上。
“去!备车,我到中书省去一趟!”他抖着衣领,命令下人道。
这种热法之前从未有过。他是晋王世子,从小眼界就高,心境自然也大,琐碎的小事从不放心上。心静自然凉,这句话一点都不错。
可今年夏天由不得他心不静。晋王那封震惊朝野的折子对别人来说无非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多是出点血,准备打点那个新晋的伯爵。可对于李毅来说,简直像在这大白天见了鬼。原以为借着老天爷之手收拾掉的对头,不但没死,还活得格外滋润。
连战连捷?斩首数万?阻敌不敢南下?有时候回想起来,李毅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巴掌,看能不能从这么离奇的梦里醒来,回到没有李雪鳞的现实中。
可惜不管过了多少日子,这个事实变得越来越清晰坚实。最近就连中京城里都有开书场的在讲那《黑麒麟破虏传》。官府三令五申的结果,只是让他们把故事的朝代和人名改了,反倒引得民众们一片白眼。
“朝廷忒也小气。人家李将军深陷敌后,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战功,怎么就不能说了?朝廷去年征发大军,号称四十万。结果呢?被苏合人一仗打掉一大半,缩在燕州城里只知道伸手要粮。要不是李将军一个冬天的苦战,现在哪轮得到他们反攻辽州。”
怨气的背后,有对于冬天夏军大败的指责,但更多的是对市易税的不满。自从这个拍脑袋的点子被推行全国,大商号囤积货物,将税款打入成本,引得物价直线上升。而小商贩往往一天里被两三次重复征税,断了活路。加之官府强迫性地以粮食冲抵,各地粮价更是一路飙升,每石米的价格从去年秋天五百文的高价上继续狂涨至一千两百个铜钱,中京的穷苦人家一个月的收入只能买一斗米。
物价飞涨还引起了更严重的后果。这个年代人们对于经济规律还没什么概念,李毅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因商品短缺而造成的通货膨胀会使得一向坚挺的银价也开始下滑。金银的兑换率从1:7跌至1:10,和铜钱的行情则从长期稳定的一两银兑1000文贬值到一两四钱才能兑一贯。跌跌不休的银价动摇了很多人的信心,大户人家和达官贵人开始偷偷抛售存银,收购黄金或者铜钱。一来一去,市面上银子更加不值钱。
官府自然是不肯吃亏的。一纸令下,市易税的缴付方式一律改为铜钱。但府库里的银子也得想法花出去。一时间,朝廷花钱大方了起来。原来官员俸禄中的丝绢米粮统统折合白银发放,各项采买赈济也是用现银,自然,七银兑一金,一两银换一吊钱的汇率在朝廷这儿仍然适用。
在这样的恶性循环里,通货之间的差额被中饱私囊,而通货膨胀的恶果则被转嫁到了民间。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不但老百姓有怨气,一些洁身自好的清苦小吏也面临贪污和饿死的两难境地。
按理说,这个时代的通货膨胀对于农村还没有太大威胁。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方式,以物换物的集市交易,银价再怎么跌、粮价再怎么高,对于农民来说影响并不大——原本应该如此,可惜面临无休止的通货膨胀时,人们会本能地进行实物投资。从大城附近的农田开始,在城里形同粪土的银钱找到了新去处,大规模土地兼并开始了。
“听说现在乡间兼并成风,众多农民失地,可有此事?”李毅从几个文士朋友那儿听到点风声。
户部尚书白子晖早就隐约感到牵涉面太广的市易税早晚要出问题,而且不会是小问题。但就算是他也没想到一项针对商人的税收政策居然会演变成全国性的经济灾难。对于李毅这个始作俑者,白子晖在心里早就杀了他好几百遍,但在面子上仍然恭恭敬敬:
“兼并之事确实有,但只是偶尔发生。那些没了地的农人要么投奔亲友,要么被雇作佃农,也不至于没了生计。”
真要这么太平就好了!白子晖心中暗暗叫苦。各地告急的信件折子如雪片般飞来,只不过中书省这些当初拍脑袋的老爷不肯承认现实,都压着而已。就他知道的,除了中京附近稍太平些,许多州县都已经出现了流民组成的盗匪团伙。大部分露了个苗头就被官府调兵剿灭了,但也有些越来越壮大。去年冬天为了迎击入侵的苏合人,整个北方的兵力几乎被抽调一空,对于一些占山为王的强盗官府根本就不敢剿。其中山东道以钱雄为首的一伙已经有了七八万之众,占据了方圆数百里的山头。强盗内部等级森严,那钱雄俨然一个土皇帝。
而这股因土地兼并产生的半匪半兵势力,距离大夏中京不过八百里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毅是幸福的。沉醉在行使权力的满足感中,丝毫没有察觉那些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滑头在私底下玩的勾当,也没有察觉到身边燃起的火苗。
李毅毕竟年轻,对于白子晖的回答不是很相信,却也没往心里去。点点头,道:“我想也是。我朝一向重农,轻傜薄赋,农家生活理当富足。就算有人想强买,他们不卖便是。想必失地之人本已穷苦。得了这点钱,好好做个佃户,倒也是个活法。”
张、董两位仆射干咳一声,脸上难得泛起了红晕。白子晖则是一口气差点换不上,当场便要绝倒。
公子哥啊,这就是公子哥啊!朝廷是轻傜薄赋,可下面的官吏一层层加码之后,农民辛苦一年,能有四五成的收获归自己就是谢天谢地了。富足?靠着三四亩地能富足?也只有李毅这种天生的贵公子能说得出口。
至于买卖自由的高论,若不是知道这位晋王世子眼高手低,说话不着边际,在座的高官们肯定会以为是在拐着弯骂他们。不卖?容易。只要哪个高官说一声,当地衙门罗织个罪名将钉子户关进去,生杀予夺尽在掌握。且不说中书省这些大员们自己的家族名下增加了多少土地,仅“打招呼”这一项上拿的好处,平摊到每个人头上就足有千两黄金,珍奇古玩更是不计其数。
左仆射董尚华总算行事谨慎,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把话说死,给自己留条退路:
“唉,这农人失地之事,虽说一州之地也发生不了一两件,毕竟也闹得人心惶惶。”董仆射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说朝廷不体恤民众,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此事不宜张扬。那些没了田的农人迁到别处,再给他们些土地就是。”
一旁的张仆射暗叫一声高明。那番话不但先把将来有可能上表实奏的官员挤兑成“别有用心”,还在轻描淡写之余提出了解决方法。先不说方法是否可行,至少听起来这还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需在座诸位张张嘴,点个头,便能揭过了。不愧是两朝老臣,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果然,李毅接着话茬问道:“依董大人所见,只需将他们迁走便可?这倒也说得过去。只要能垦出荒地来,朝廷收上来的税赋也能增加。”
“嗯,虽说如此,给破产之人荒地未免于心不忍。这些农人也没储蓄,只怕等不及垦荒。”
“哦?难道还有现成的土地能分给他们?”李毅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大夏人口虽然比先帝登基之初减了不少,也有近两万万之数。若不是人多地少,兼并之事在地方上就能解决了,也传不到中书省来。
“土地嘛,自然是有的,而且是耕过的熟地。”董尚华不紧不慢地说道,“之前苏合人侵扰我朝几十年,弄得边境十室九空,农田自然也抛荒了。但现在我大夏官军不仅守土有余,还进占关外数百里,收复失地。若是迁些人去屯边,充实国土,不啻又多了一支大军。将来镇边官兵的粮饷、征丁,尽可就地解决。”
这倒实实在在是个好办法!众人眼睛一亮,没想到这个整天哼哼唧唧捣糨糊的糟老头也能有神来之笔。在边境局势扭转的现在,屯垦不失为增强边防,振兴经济的一石二鸟。顺便还能塞些不说朝廷好话的小老百姓。
右仆射张瑾第一个附和。
“董大人此策想必已在心中盘桓许久了吧?当真妙计!如此忧国忧民,为君分忧,实乃人臣楷模!”
汉制,左仆射有权纠弹百官,地位高于右仆射。但在夏制中,两者不分轩轾。张瑾这番马屁拍得实在肉麻,饶是在座都是面皮比城墙厚的官油子,也觉得有些过分,都暗暗皱起了眉头。
董尚华捻须微笑。他只有五十七岁,这个位子再坐上十年都不成问题,能将基础打扎实些自然没什么坏处。
李毅想了想,没发现董尚华提出的屯边政策有什么不妥。便当场拍了板。
“董大人所献之策便转尚书省吧,尽快推行下去。另外,”他有意顿了顿,见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继续说道,“今上天纵奇才,对政务颇有见解。董大人明日有空,不如一同进宫面圣,让陛下也了解些大夏近况。”
众官心中大震,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权贵。李毅显然已经不满足于借着晋王名头换取百官的敷衍,开始实实在在经营自己的政治资本了。虽然左右仆射本身就有随时进宫向皇帝汇报的资格,但李毅刚才的一番话显然有弦外之音。
“我怎么忘了,他是皇帝家的西宾,今上的第一个幕臣啊!”董尚华浑浊的眯缝眼闪过一道精光。
张瑾是打定主意要在右仆射的位子上再赖十年的,此时更是懊悔不迭:“大家伙只记着皇上年纪小,不懂事,没想过把政事也让皇上知道一些,显得我们做人臣的挺卖力。要是照李毅那小子所说,皇上聪明着呢,不趁现在巴结上,过个几年肯定会被小皇帝提拔的亲信顶替了。嗯……更可能是晋王家小子的亲信……”
各人有各人的念头,一时间,气氛竟紧绷起来,显得有些尴尬。
白子晖这个户部尚书因为最近一连串的经济事故被推在风口浪尖上,早就被朝中上下认定失势只是个把月的事,弄得他现在见了人都没底气打招呼。原本屯边这么大的事,少不了人口、土地、税赋方面的细节汇报,就算面圣也得他这个户部尚书跟着的。可李毅没提,他更不敢自告奋勇去报名。
物价飞涨、银价下跌、土地兼并、民变四起,这能怨我嘛!一时间,白子晖只觉一股窝囊气憋得鼻子有些发酸。也没注意何时散的会,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灰溜溜地走在了廊下。
董尚华那双眯缝眼扫了扫户部尚书有些佝偻的背影,冷笑一声。他放慢脚步,等着李毅走到身边。
“董大人,刚才谈的都是公事,还没来得及问问文华兄近况。他的咳嗽可好些了?”
“犬子贱体有劳世子挂怀。托世子的福,最近找刘太医重新开了个方子,吃过几帖后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文华兄才略远胜于我,等调养好身子,他这个翰林也该回来为君分忧了。前几日我说起文华兄被先帝从十一名进士破格点为榜眼的事,今上大感兴趣,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
董尚华怎会听不出李毅话中的举荐之意,大喜过望,施了一个长揖。李毅侧身避过,还了礼,道:“董大人乃是长辈,又位极人臣,在下如何当得起。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董大人回家让文华兄好好调养,身子骨最重要,面圣的机会倒是随时都有。对了,最近物价腾贵,银子又不值钱,弄得朝廷很为难。户部那边董大人也注意一下。”
如果说刚才李毅举荐董尚华的儿子,让他又惊又喜,那么现在这位左仆射就是又喜又忧。户部尚书要作为替罪羊,在民怨沸腾时为政策失误负责,这是大家的共识。可用什么手段让白子晖下台,又由谁来递补这个空缺,则是各方势力角逐之下的未知数。从李毅刚才的话里看来,居然已经有了对策,还暗示会让户部落入董尚华这一派的手中。
天上掉的馅饼险些将董尚华砸晕了。但他几十年的从政经验本能地嗅出几分危险。
“唉,户部最近确实不像话,问题一个接一个。老夫身为左仆射,自然会去督促,看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过好好一条富国强兵的计策居然糜烂至此,也不单是户部那边办事不力。咱们还是慢慢来,慢慢来。”
李毅没想到这头老狐狸居然没吞饵,不禁有些焦躁,还有些失望。户部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但眼下形势不对,这当口去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要是再出现什么问题,可以把责任推给上一任,也可以成为政敌的杀手锏,其中利害关系实在太复杂,太微妙。
董尚华是政坛老手,一转念间就将以上关节都考虑到了,谁知李毅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认为屯边之策是董尚华提出,把户部给了他,也能让政策施行更顺畅些。既然要依靠左仆射一派的政治力量,不妨在卖他一个举荐儿子的人情之后再送份礼,先把双方的关系敲定了。
谁也不知道晋王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回来了。等这个无所不能的老爹一到,自己就会被彻底笼罩在光环下,所做的一切也都归入“晋王”这个名号,至少在他荫袭王爵前是彻底无缘了。
这些整天压在头上的阴云,让李毅行事也急了起来。
董尚华隐约猜到了一些。年轻人嘛,总是希望什么事都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其实哪有这么容易。玩政治就靠一个字,熬。不犯错,不站错队,等同一批出仕的因为或大或小的失误迟缓了脚步,熬出头的日子就到了。他这个左仆射就是这么来的。
“世子,比起户部,其实还有个地方更值得注意。”
“哦?什么地方?”
董尚华向北遥遥一指:“那个新晋的骠骑将军,蓟县伯。虽然屯边只是在我大夏边境,但战事如何进展却与他息息相关。更何况,若是与他打理好关系,军功簿上也有一笔,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以此扳回一局。就算他兵败,责任首先也是兵部扛着,于我们并无大碍。”
他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好心,为的是还李毅的人情。谁知刚才还温文尔雅的晋王世子一听那个新贵的名字,脸色大变,嘴角抽动了两下。
董尚华吓了一跳。他耳闻蓟县伯曾在晋王府叨扰过一阵,难道当时和世子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若是这样,自己这个拍错地方的马屁可真是要命。
“蓟县伯?”李毅强作笑脸道,“哦,对了,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嘛,所言未必属实,所报战功也多有夸大。和他交往虽然无害,却也无益。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说我们结交外官,拉拢武将,也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
这明显是推辞了。李雪鳞战绩如何,从苏合人的表现上就能看出来。至于结交外官——要是这条规定真落实下去,全京城五品以上的文官都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那是,那是,世子考虑周全,佩服,佩服!”董尚华掏出帕子擦汗,边不住附和。这鬼天气,怎么如此热法。
在他心里,一个念头钻了出来,捂也捂不住:能让权倾朝野的晋王世子如此忌惮,这蓟县伯李雪鳞到底是何等人物?
(最近杂事较多,这章欠的部分这几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