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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很沉默,齐眉说了这么一大段,对方才开口:“叫他接电话。”
齐眉一怔:“龙哥,这小子现在只剩一口气,怕是说句囫囵话都难了。”
“让他接。”对方又说,口气极大,不容置辩。
“好,我把电话给他,龙哥您稍等。”齐眉说。
他先捂住电话的话筒,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明白,他是要我装出奄奄一息的样子,因为他已经在电话里告诉对方,把“打人者”暴揍了一顿。
平头和他的两个同伴冷眼旁观,三双眼睛全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缓步走到门口,由齐眉手中拿过电话来。
“兄弟,掂量着说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悠着点儿。”齐眉贴着我的耳朵说。
我点点头,对着话筒低语:“龙先生,我是夏天石,游乐城的事是我做的。”
“嗯,很好,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对方问。
从对方声音里听不出怒气,只觉得电话彼端应该是个饱经风霜、见惯不惊的深沉长者,喜怒不形于色,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济南是个好地方,我出手打他,是帮家长教育孩子。古代所有江湖前辈都以‘锄强扶弱、怜悯弱小’为光荣,我只不过是效法前辈,为社会做点事。如果他一意孤行,以调戏妇女、打家劫舍为乐,早晚会闹出大事来,触犯法律,锒铛入狱,让家人悔之莫及。如果打重了,我愿意承担一切医疗费。其它,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平静地说。
如果胆小怕事的话,我完全可以按齐眉教的,装出哼哼唧唧、痛苦**的样子来,合伙骗过电话那端的人。可是,那样做违背我的原则,只有奸佞小人才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齐眉的脸色也变了,轻轻跺脚,唉声叹气。
“你觉得,自己没做错?”对方问。
“是,没做错。今天的事,我并没有针对任何人,而是针对所有在社会上游荡的不良少年。就算他挑衅的不是我,我也会仗义出手,给他一些教训。”我直抒胸臆。
江湖人要做江湖事,只有无知百姓才会在罪恶现场默默地做看客,不出一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
如果大家都变成沉默者,那世上就再没有公平正义了。当今天下,国内社会风气浊流暗涌,改变它的重担只能由我们这一代人挑起来,再不可能指望别人了。
推脱逃避是最容易做的,但个人油滑行事的最终结果,就会让社会痼疾越积越大,直至整个城市都变质发臭,成为与世界上几个著名的“犯罪之都”不相伯仲的灰色城市。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打了那个孩子,也许就能阻止他将来触犯刑法、饮弹刑场。
“知道吗?在我们这些江湖老人手上碾死一两条人命很简单,不比碾死三两个蚂蚁费劲。你这样做,让我在族人和朋友面前很为难,不过——”对方停下来,久久没有说出下文。
我静静地等着,既不惊惧,也不惶惑,因为我做的是一件完全正确的事,就像昔日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青面兽杨志手刃街痞牛二、武松血溅鸳鸯楼诛杀蒋门神一样。做这样的事,不为个人恩怨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满城百姓。
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站在通向厨房的那扇门边的女招待,所有的眼睛都聚焦于我手中握着的电话上。
事态急如火烧眉毛,我却镇定冷静不动如山。
我的目光穿透门上的玻璃,一直望着小巷深处。可以想象,闻长老每天都会怀揣喜悦走进小巷,因为那里有他的女人和孩子。每天早晨,他又带着无限的满足离开小巷,面对风起云涌的江湖。
“他过得很好,他……过得真的很好,好极了。”我淡淡地告诉自己,“血债需要血偿,过去他过得很好,只是因为我复仇的日子还没到,就像夏日傍晚,密云不雨,那些欠债的人以为雷雨不会降临,以为可以躲过老天的惩罚,以为‘密云’只是做做样子的假象,而‘不雨’才是最终结果。当然,也有很多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最终没能报仇,反而死于仇人剑下,成了冤屈难伸的亡灵,哭嚎于九泉之下。我不行,我这一次一定要手刃全部黑衣人,让他们为铁公祠当夜虐杀大哥夏天成而纳命。没错,‘纳、命、来’三个字就是我唯一要告诉他们的,这就是他们在生命的最后能够清晰听到的绝无仅有的三个字——纳、命、来。”
沉默太久,平头和他的同伴已经急不可耐,不住地左顾右盼。不过,他们不敢正面得罪齐眉,“省城第一门客”的牌子太大,拍到他们头上,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打扰一下,各位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容我把门打开?这是我们店里的黄金上客期,如果生意萧条,老板会怪罪到我头上的。”那女招待小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不行,等着,都等着!”平头蛮横地挥手,拒绝了女招待的要求。
女招待向柜台上的电话看了一眼,最终在平头的逼视下,无奈地后退,避入厨房。
电话里仍然没有动静,齐眉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松了口气,缓缓落座。
“我们见过,就在曲水亭街,你爷爷出殡的时候。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弄明白了,不管责任在谁,这一页就翻过去了。我不给任何人面子,今天就为你破个例吧,谁叫你是夏爷的孙子呢?我不是给你面子,而是为了夏爷。年轻人很难得有勇气、有胆识,记住这个号码,以后需要借兵,就提我西城龙头老大的名字。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无条件挺你。”电话那端的人再次开口,让我如释重负。
爷爷的葬礼上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我听电话里的声音耳熟,却无法将对方与葬礼上见过的人对号入座。
“多谢前辈。”我不卑不亢地致谢。
这件事我没有错,不管结果如何,我都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是百分之百正确的。
“年轻人出来混江湖,有胆量才有活路,有活路才有地盘,有地盘才有地位。努力干吧,以后的济南城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本地人硬气了,外地人过来轧码头的事儿才会越来越少。记住,济南城是济南人的,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其它任何地方的人别管多英雄,到了这个地方,都得老么实的靠边站。”对方有感而发,一边说一边叹气。
“谢谢前辈提点,记下了。”我恭敬地作答。
我其实一直都很尊敬前辈,只要对方不拿辈分压人,我乐意谦虚学习,恭听教诲。
老一辈的济南江湖人物全都以身为济南人为荣,看不起外地码头上来的过埠客,这是习惯,也是规矩。
由此,我也想到了燕王府与秦王会的高手。
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想在济南城分一杯羹,大概个个都小瞧了济南人,根本没把本地人放在眼里,这一定是要栽跟头的。
“好吧,跟小齐说,这件事已经了了。”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转向齐眉:“齐先生,这件事结束了。”
齐眉点头大笑:“夏兄弟,我就知道你有本事,三言两语搞定西城龙头老大,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
我把电话还给齐眉,但平头和他的伙伴立刻跳了起来。
“不信?不服气?”我问。
平头嗫嚅:“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龙头老大怎么能被你刚刚说的这几句话打动?你听着,如果你敢撒谎来糊弄我们兄弟的话,就算找遍济南城,也把你找出来挫骨扬灰!”
齐眉代我回答,把手机递向平头。
“怎么?”平头又惊又疑。
“自己打给龙头老大,看看夏天石说得话是不是真的?”齐眉说。
平头就算掉进钱眼里,也不敢打这个电话。他不过是白道线人、街头混混,根本没有任何靠山。如果同时得罪龙头老大和齐眉,那就甭想在济南江湖圈子里混了。
“这个……这个……”平头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低头认怂,“好,好,今天就看齐爷面子,这事就算过去了,只当是我们从没见过。齐爷是山东地界的大人物,我们信不过别人,也得给齐爷面子。兄弟们,走!”
他带头向外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牛皮软铐一把抓起来,然后对我怒目而视。
我平静地看着他,无视于他眼中的嚣张气焰。
“出门就忘了这事。”我说。
“哼,还用你说?”平头冷哼了一声。
我并不生他的气,因为这种人为钱卖命,谁给的钱多,谁在他眼里就是爷。正因为他做事没有原则,所以就很容易被收买,为我所用。
齐眉走过来,在平头肩上一拍:“兄弟,别整天吊着个脸,像别人欠你几万块钱似的。你想想,小夏连龙头老大都能几句话摆平,要弄你还不是个简单事儿?他不发火,只是因为人家有涵养。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
平头皱着眉头,仔细咂摸齐眉的话。
啪的一声,齐眉在平头后脑勺上削了一掌:“让你想想,你听见没?想明白了没?你们这些熊孩子,拿着白道上的鸡毛当令箭,出来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不是给白道上的哥们儿惹事吗?你想想,刚刚如果带着小夏去见龙头老大,别说赏金了,你们还能活着从西城区回来吗?就像现在,小夏要是想弄你们,给龙头老大打一个电话,不要你根胳膊也要你根大腿……”
平头终于想明白了,一张脸顿时变成了惨白色。
我不想用龙头老大的名号来压人,那也变成像他们一样仗势欺人了。
“齐先生,让他们走吧,没意思。”我淡淡地说。
平头突然向我深鞠一躬,举手了自己两个耳光,发出清脆的“啪啪”两声。
“对不起夏先生,兄弟们有眼无珠,想钱想疯了,才得罪了您。望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过了今晚事就翻篇,以后有用得着兄弟们的地方,一道命令下来,兄弟们一定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平头本就是江湖人,这些套话说得比谁都溜。
“好了。”我摆摆手。
“滚吧。”齐眉喝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