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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轮盘停了,吕凤仙身边的女人们也走光了。
他站起来,但膝盖似乎已经发软,自己撑不住,两名保安冲过来,把他的两只胳膊架住。
我希望,吕凤仙带来的麻烦赶紧解决,别再让连城璧在吕凤仙面前丢人。
“他已经输光了所有钱。”岳不群说。
正因为如此,吕凤仙才离开了赌桌。
当然,正因为他输光了所有钱,那些女人才主动离开。这种地方,无论是赌还是色,都是吸血的蚂蟥,吸干一个,再吸下一个,如此循环往复,真正的受益者,只有岳不群这样的幕后大老板。
吕凤仙向我们走过来,站在玻璃窗前。
那种玻璃一面可以窥探,另一面则跟普通的穿衣镜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候,吕凤仙一定正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同样,我们与他只隔五步,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已经老了,眼中已经没有斗志,只剩下苟延残喘的无奈,彷如一条失势的羸弱老狗。
“连小姐,我给贵组织提个意见可以吗?如果总是重用这些老弱病残,年轻人得不到提拔,则组织的战斗力就会急速下降,最终在风吹雨打之下,轰然倒塌。如果我是你,就会从现在开始,大量起用年轻人,让有能力的人才迅速上位,取代这些老家伙。”岳不群说。
“很对,我完全同意岳先生的意见。”连城璧冷肃地回应。
优胜劣汰是人类进步的不变规则,如果吕凤仙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谁也不愿老去,但却都无法摆脱这一规律。
“岳先生,你不是说,吕凤仙是你的座上客?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我忍不住问。
岳不群又笑了:“江湖之上,三分真、七分假的东西最能迷惑别人。我说吕凤仙来是真的,但‘他是座上客’却是假的。夏兄弟,在济南这批江湖人物之中,很少产生出类拔萃的奇术师,而你是一个例外。除你之外,其他的人在我眼中都是不及格的。我以吕凤仙做引子,只是在钓雷老师和苗老师。结果,他们沉不住气,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终于招来杀身之祸。”
我恍然惊觉,既然是三分真、七分假,那么此时此刻岳不群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好吧,我们去找那幅西洋壁画。”连城璧起身告辞。
岳不群没有挽留,而是举手送客:“希望连小姐好运。”
我向岳不群点点头,跟在连城璧后面向外走。
蓦地,我听到了玻璃窗框被挤压破碎的嘈杂声音。
“哗啦、哐啷、咣当”,各种杂声响在一起,全都来自我们与吕凤仙之间的玻璃窗。
我猛回头,那窗已经炸裂,吕不凡身子一晃,已经到了室内,直面岳不群。
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很多酒架也被波及,架上的酒砰然落地,跟着向四面八方溅开,酒香四溢,红酒奔流。
吕凤仙背靠窗子,右手藏在背后,应该是握着某种武器。
到了这时候,岳不群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吕凤仙说。
岳不群点头:“看得出来。”
“你应该很清楚,穷途末路的人究竟有多可怕?一头被逼疯了的野牛有多可怕?”吕凤仙的脸色阴冷如冻僵的石头。
“是啊,我知道。”岳不群又点头。
“今天,我必须知道‘吞噬之术’的破解方法,而你是唯一的知情者,你手里有‘游园惊梦三大鬼王’的全部资料。眼下,我杀你易如反掌,你信吗?”吕凤仙接着问。
岳不群笑着点头:“很对,我没有缚鸡之力,更不要说面对曾经在兵器之谱上排名第四的‘温侯银戟’。你只要出手,我就死定了。”
我和连城璧站在出口位置,远远望着对峙的那两人。
也许是岳不群早就下了命令的缘故,保安们一个都没出现,赌厅里静下来,连荷官和客人也都跑光了。
“吕凤仙危险了!”连城璧轻叹。
普通人看来,吕凤仙以“温侯银戟”面对双腿残疾、孤坐轮椅的岳不群,应该是稳操胜券才对。可是,我和连城璧都感受到了一种气场上的不均等。
岳不群如同泰山般岿然不动,好整以暇地面对吕凤仙的进犯。相反,吕凤仙的心早已经乱了,而破窗进袭、图穷匕见,则是孤注一掷的无奈之举。
“我能从你这里拿到一切吗?”吕凤仙的语调渐渐悲凉。
“我已经给了你所能给予的一切,再多的,已经不是我职权范围之内能够处理的了。”岳不群回答。
“我想离开这里了。”吕凤仙低语。
岳不群笑了笑:“吕老师,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前些天,我的一位至亲好友移民澳洲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济南是山东省会,南北通衢之地,人多车多,嘈杂拥挤,雾霾之猛烈、空气之糟糕也真的到了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不出门,即使是坐在开着的窗前,也能感受到平民百姓的这种焦灼和无奈。”
他故意曲解吕凤仙的话,等待对方亮出底牌。
“天石,局面又乱了。”连城璧忧心忡忡地低语。
我按着她的手背,低声回应:“乱局更好,吕凤仙冲击岳不群的阵脚,我们就能看到推翻大山的希望。”
岳不群太“稳”,既像是泰山,又像是深渊,稳得无懈可击,没有半点破绽。这样一来,任何人想对他发起任何攻击,都是一件很头疼的事。
我也知道,吕凤仙必死,但他的死是一个引子,是一道闪电,能够照亮以后我要做的选择。
“我得去日本,避祸富士山。”吕凤仙说。
“好啊。”岳不群挥手,“日本和中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国民相貌、风土人情都差不多,希望吕老师在那边能够过得快活——我相信以吕老师的性格特点,一定能在日本过得很开心。”
吕凤仙的右肩突然一抖,藏在背后的半条手臂呼之欲出。
他动了杀机,强自忍耐,随时都可能爆发。
我和连城璧留在这里,下一步很可能要救援的是吕凤仙,而不是岳不群。
“我要见你的上司,我要见日本人,我要他们帮我移民,然后清理一切麻烦,别让任何人找到我!”吕凤仙急了。
从他的话里知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岳不群属于日本人那个阵营。
“我不知道,吕老师,你的话莫名其妙,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岳不群回答。
“吕丞相控制着言军师,他们两人暂时还是秦王会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天石,我们必须救他——”连城璧低声说。
我禁不住皱眉,因为在这件事上,我跟连城璧出现了意见分歧。
在我看来,今日吕凤仙必死。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他已经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才会破窗而入。我们救不救他已经不重要,他根本没给自己留下活路。
这种局面下,岳不群是张缀满了倒须钩的渔网,而吕凤仙就是误入歧途的肥鱼。
“信不信我一出手,连你带轮椅全都砸成肉酱?”吕凤仙有些冲动。
“吕老师,为何出言如此凶恶?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此前以为,吕老师与我都是君子,合作到最后,总能好聚好散。你现在张口闭口跟我谈日本人,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岳不群冷冷地说。
我一直盯着岳不群,并且审视那辆轮椅。现代枪械专家足智多谋,能够将任何工具改造为异形枪支。既然岳不群有恃无恐,那这椅子里就会暗藏机关,可以在瞬间击破温侯银戟,将吕凤仙立毙当场。
“打电话,给日本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吕凤仙已经走投无路了,必须到日本去避祸,叫他们准备钱、准备跑路的路线图给我……”吕凤仙又叫起来。
“你为何一定要跑路?”岳不群终于问到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这才是吕凤仙失态的关键,如果不是精神上的彻底崩溃,吕凤仙总不至于如此焦躁不安。找到困扰他的原因,就能改变眼下的局势。
“我……我……我……”吕凤仙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眼睛连连眨着,紧张到了极点,“我……看到了天机!我看到了天机!”
一说出这句话,他心里的秘密也就一吐为快,所以情绪立刻变得无比放松。
连城璧也松了口气,因为现场岳、吕二人的紧张对峙在此刻得到了稍稍的缓解,至少有了转圜的可能。
“吕丞相应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连城璧只说了半句话。
噗的一声,吕凤仙的腰一下子向前弯下来。
只有当一个人的腹部遭受重击的时候,才会做出那种动作。紧接着,吕凤仙的脖子上就突然多出了两只“环”。
环是两种颜色,一只是浓墨一般的极黑色,一只是白雪一般的纯白色。
两只环同时套上吕凤仙的脖子,左右一拉,吕凤仙的人头已经骨碌碌落地。
“好痛快的死法,好厉害的多情环……”双环杀招来得太快,以至于人头落地之时,仍然能来得及发出这样一声惊叹。
“多情环”也是湮没在古代传说中的一种武器,据说是一位生性多情、处处留情的江湖前辈所创。两只环是用极北苦寒之地的乌金铁锻造,外圈圆润而内圈锋利,寓意“情、爱”二字是双刃剑,看似美丽无比,但却暗里伤人。
这种武器,从前只在传说中存在,根本没人见过。
两道环倏忽杀人,倏忽又已经不见,轮椅上的岳不群端坐着,眼前有人脑袋落地,他却恍若视而不见。
我后背上陡地渗出了冷汗,视野之内,端坐在轮椅上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凶猛阴沉的巨蛇。
连城璧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站立不稳,靠在我身上。
枪械可以瞬间杀人,但枪械并不可怕,因为人人都知道,它是人造的东西,只要稍加练习,就能拆解它、操控它,使它为己所用。换句话说,枪械无主,握在谁手里,谁就是它的主人。
冷兵器、武功就完全不是这个概念,因为这种东西是掌握在一个人手里的独门秘技,直到死,别人都无法夺走。就算送给别人,别人也无法使用。
枪械与武功相比,就像租房与买房一样。租房,人如无根飘萍,随时会被房东赶走,成为只有一两个旅行包的都市过客;买房,则一个人在某个城市就有了根基,站稳脚跟,徐图发展,再没有人能剥夺此人的生存权。
所以,武功之可怕,并非可怕在它能杀人,而在于它的存在,完全改变了地球人之间的各自属性,强硬地区分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高下。
岳不群的确是个残疾人,但他是个可怕到极点、冷静到极点、隐忍到极点的残疾人。当世之内,只有日本忍术组织内才能找到与他相匹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