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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罗刹在镜子中转身,凝视着镜子外的我。
“停下它,必须要停下它,我们所有的幸福和未来,都维系在这列火车上。请停下它,就是现在,为了我停下它,可以吗?”她幽怨地浅笑着,笑容像五龙潭上的那一汪澄碧潭水,慢慢融化着我的斗志。
“然后呢?”我问。
明千樱曾说过,我不必说话,只听对方说,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无法遵守那个约定,而是深深地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我们离开这里,放弃你的国家梦想,重新回到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去苗疆、去西藏或者去新疆,总之是去任何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让你放下一切牵挂,能够重新开始。我会让你幸福,是永远的、亘古的幸福,天上地下,别人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的笑容像玻璃瓶里的蜂蜜,醇美无比,纯净无比,充满着近乎神圣的诱惑。
一瞬间,我被她的美丽所迷,完全忘记了斯时何时、斯世何世。
“好,我停下它。”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刻,为了她的委曲求全的哀求,我愿意做任何事。
“谢谢。”她牵起我的双手,“我们现在就去——”
恍惚之间,那镜子里的两个人也伸出手来,里面的四只手与我的、玉罗刹的四只手慢慢拉在一起。
在失去清醒记忆之前,我向镜子右侧望去,看到明千樱和赵天子已经退到了房间最远的角落里。
我并没有向他们扬手呼救,明千樱也没有露出救我的意思,两个人只是远远地眺望着我。
“似乎是有些地方出了问题?”我看到了他们的表情。
赵天子的表情是凝重而冷漠的,并且一边看一边在沉思。
明千樱的表情极度紧张,双手攥拳,抵住自己的左右太阳穴,浑身都僵直得如同墓前翁仲一样。
倏忽之间,我和她已经与镜中的“我”和“她”融为一体,已经无法分清是我们进入了镜子,还是镜子中的人走出来,与站在外面的我们合四为二。
这一刻,我真的是身处一列向前飞驰的列车之上,耳中能听到老式火车在铁轨上奔跑时的轰轰隆隆声,眼中看到的,也是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水乡风景。
这节车厢等于是一个巨大的欧式会客厅,两侧摆着的沙发、茶几、酒柜都是厚重的红木材质,表面泛着淡淡的幽光。正对面,一组低垂的花枝吊灯亮着,并随着火车的奔跑而轻轻晃动着。
车厢里有人,但都站在最远端,总共有十几人,全都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英气勃勃,非同凡响。
当我和玉罗刹向前走的时候,那十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长达十几秒钟无法挪开。
“咳咳。”我身后有人轻轻咳嗽,前面那十几人立刻低头垂眉,掩饰自己的失态。
“主任,大家在等您训话。”身后的人低声提醒。
我没有过多地绕圈子,直接下令:“让火车停下。”
前面十几人听了这句话,同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停车。”我重复了一遍。
我身后的人立刻答应:“是,主任,我马上安排。”
玉罗刹没有多说一个字,而是缓缓地挽住了我的右臂。这个小小的举动,立刻让对面那十几个年轻军人露出了极度艳羡的目光。
我们两个慢慢向前走,在一个长沙发上缓缓坐定。
身后那人并没有立即动身,而是仍旧微弯着腰,等我最后的决定。
“去吧。”我挥手。
那是一个穿着半旧的老式中山装的中年人,锋芒内敛、镇定冷静地站在那里。
“主任,再有两个小时,车就到站了。元首在等,已经连续催了十二次,发了十二封急电过来。这时候停车,只怕**幕僚团那边会有所非议。您再考虑考虑,是否……”他停住,继续等我的吩咐。
玉罗刹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火车车轮碾过铁轨时的隆隆声。
“拿急电来。”我说。
中年人立刻向前两步,从腋下夹着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叠电文纸,恭恭敬敬地呈送给我。
在很多历史资料中,我看到过旧**使用的各种电文纸,而元首发布急电时,报务员会使用特殊材质的电文纸,独此一种,绝无仿造。看到这些长方形、纸质厚实、绿色暗格的纸,我相信它就是专属于旧**元首专用的。
电文很简单,每一页上都是完全相同的寥寥数句,内容为:“急令,火车最高速,抵达后速来晋见。”
十二封急电,如同当年岳鹏举接到了南宋宋高宗赵构的十二道催命金牌。
“这些急电,我都没有声张,都扣在这里。”中年人说。
我把电文纸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时间沉默不语。
时间在向前走,火车也在向前走,每一分钟,玉罗刹都在走向毁灭。
我当然知道抗命的后果,元首曾经以“抗命”为理由枪毙功勋赫赫的重臣,包括主政山东的那位名声还算不错的韩主席在内,至少已经超过百人。
如果抗命,火车到不了终点,元首麾下的斩立决营就会“迎接”出来,登车索命。
“你怕不怕?”我向身边的人问。
她思索了一阵,才迟疑地回答了一个字:“怕。”
在很多影视剧中,每个女人到了这时候,都会大义凛然地回答“不怕”二字。
我从这一个“怕”字上读到了玉罗刹的无奈。
世人全都珍惜生命,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活着的可贵。她身为聪慧决定的苗疆大炼蛊师,焉能不知道惧怕?
“主任,每个人都怕,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我也怕,兄弟们都怕。”那中年人悄声说。
“我不怕。”我摇摇头。
在这个时候,只有我挺立不倒,才能稳定军心。
“传我命令,立即停车,抗命者,斩立决。”我冷声喝令。
中年人皱眉,但不再劝诫,转身向车厢门口走去。
“你们也退下吧。”我向那群年轻军人下令。
他们由另一扇门退出去,有几个转身之前,还偷偷瞄了玉罗刹几眼。
玉罗刹的美有目共睹,并非只有我为她所迷。
车很快就要停下来,但只是停在铁轨上,并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可言。
“未来会变得更艰难。”我说。
“你跟我说过,还有最后一张保命符,关键时刻拿出来,就能让我们转危为安,你忘了吗?”她问。
车厢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一只半人高的精钢保险柜。
玉罗刹一边说,一边指向那保险柜。
“那保命符就在里面,拿出来交给元首,也许我们就能从此后无忧无虑地双宿双飞了。”她说。
“是吗?”我苦笑起来。
现在的我,就是那个特务头子。纵观历史,“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例子数不胜数,尤其元首也是熟读历史的,他绝对不会碍于面子手软,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劝谏而改变主意。
他是执掌天下大事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何人的生死都在他的指缝中、牙缝中。
我看清了,正是因为那特务头子执着地进入苗疆发掘到了玉罗刹,才让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火车停下来,隆隆声停止了。
窗外,是一片黑压压的老松林,看上去十分阴森可怖。
“打开保险箱,可以吗?”玉罗刹说,“既然元首要里面的东西,就给他好了。我们干干净净地走,不留一点儿后患。”
我大步走过去,看着保险箱上散发着寒光的密码锁转盘。
“打开吧。”她在沙发上远远望着我,并没有跟过来。
“这里面是‘神相水镜’。”我说。
“不管是什么,元首要的话,就让曾管家都交给他。”她说。
我低头看着转盘,那转盘能够反光,从那里就能看见玉罗刹的影子。
所有反光的物体都有镜子的功效,所以此刻转盘就相当于一面镜子。
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玉罗刹,就在那狭窄的反光钢板上。
与其说她是玉罗刹,不如说她是楚楚,因为她正是楚楚的模样,只不过满身血迹斑斑,跟她当时中了鬼面伎一刀倒地时一模一样。
我微微一怔,抬眼向沙发上的人望去。
玉罗刹仍然坐在那里,端庄妩媚,犹如女神。
我有些困惑,但却不动声色,再次低头观察那镜中幻影。
“打开它,只有你知道它的密码,对吗?”玉罗刹叫起来。
我没有回应她,因为我的思想在那一瞬间像是刺破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一样,瞬间明白,一切都是明千樱营造出来的虚假幻戏。入戏的人,可以遵照她的指挥棒行动,成为整个幻戏中的一部分,但不入戏的人,却时时刻刻都有可能看穿一切,从戏中脱离。
在现实中,没有火车,没有急电,也没有那些跨枪的年轻军人。
玉罗刹没再出声,四周的一切渐渐融入黑暗之中,任何家具都看不到了,我们仍旧在那老图书楼的陈旧小厅中。
“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赵天子恨声说。
明千樱长叹:“夏先生,你的智商远远高过我,所以我即使竭尽全力,仍然不能控制你的思维。不过,我们还有机会尝试,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最佳的切入历史的方式……”
蓦地,赵天子拔枪在手,抵住了明千樱的后心:“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日本人,这一次,你没机会了。”
他的行事方式真是奇怪,话音落地,随机扣动了扳机,子弹由明千樱后心贯入,再由胸口穿出。
我来不及阻止,甚至连一个字都没叫出口,明千樱已经软软地扑倒。
“‘赵王会’不愿树敌,我们到此为止,就当是从没见过,再会。”赵天子转身向外走,不再向玉罗刹多看一眼。
我急步过去,察看明千樱的伤口。
“我要死了……可惜的是,我无法用幻戏找到那个人,中途而废……你要记住,夏先生,那个秘密必须找出来,我们大日本帝国一定要找到‘神相水镜’……我们皇室后裔一定要改变国家历史,一定能改变历史……我死了不要紧,还有更厉害的富士山大人物会来,前赴后继,不懈努力,一定能达成使命……”明千樱奄奄一息,但眼中却带着欣慰满足的笑容。
我无言以对,每个人都很清楚,改变二战时历史的命运,也就等于是改变中国的命运,让八年抗战的胜利果实化为乌有。
她作为日本皇室后裔,以国家发展为己任,这份热爱国家的赤诚之心令人钦佩。可是,她完全忘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绝对不会赞同她的想法,靠着损害自己国家利益去帮助一个二战中的敌国。
“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医院。”我说。
明千樱摇头,忽然拼命抓住我的手腕:“夏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少见的中国好人,可惜我们见面太晚,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下一辈子吧,下一辈子再有缘遇到,我一定先告诉你心里话……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的身体送回京都去,一定把我送回去……一定——”
那子弹射中的位置太正,应该是贯穿了心脏的中心点,所以只有几分钟就夺去了明千樱的生命。
她留下的托付极重,因为要将一具身体好好地运去日本京都,绝对是个费时、费力、费钱的事。
我伸出手去,想替她覆上眼睑,但她却始终睁着眼,任由我重复了七八次同样的动作,她仍然死不瞑目。
“好,我送你回京都,绝不推诿,绝不打折扣。”我郑重其事地起誓。
这句话出口,她的眼睛终于缓缓地闭上。
对面那扇门无声地打开,玉罗刹飘然穿过那扇门,消失在黑暗的长廊深处。
房间内只剩下我自己,明千樱的体温也渐渐消失,已经变成了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