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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千阳的眼角微微一眯,笑了笑,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转身往外走去。
阴沉的天气,如丝的细雨,湿漉漉的青石路,一股寒意顿时裹在卢千阳的身上。
他慢慢地朝镇口走去,身后,那老得不成样子的剃头匠正把用一块一块的木板关上铺面,苍老佝偻的身躯很是吃力,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竟然若无其事地瞟了瞟烟雨中卢千阳的背影。
在茶铺的门口,吕圣文的双手缩进袖口,也静静地盯着卢千阳的背影。
吕圣文的眯着双眼,脸上慢慢涌起一丝浅浅的微笑。
也许,有些暗示已经足够。
方家能派来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出了居水镇,卢千阳坐上车,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叩着。
他耷拉着眼皮,眼睛盯着从耀顺村过来的那条土路,坑坑洼洼的路上,一些凌乱的车辙印,密密麻麻的行人踩过的脚窝,车辙和脚窝里都盛满了雨水。
如同一块块破碎的镜子,映着灰蒙蒙的天。
卢千阳的车亮着灯,灯光晃过,那些镜子又瞬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来。
卢千阳沉默了许久,看着车灯的光柱射向远方,被那片灰蒙蒙的烟雨吞没。
突然,他身子一挺,坐直了身体,手脚麻利地启动汽车,那辆黑色的公爵王缓缓地顺着那泥泞的土路慢慢向前驶去。
等卢千阳回到中午离开的那家冷粉店,店家快要关门。
老板见下来的正是中午的那个小伙儿,笑了笑。
“客,买着了没?”
老板还记得卢千阳要去买吕家的瓷器。
卢千阳浅浅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老板的问话。
“老板,有吃的么?给我上点。”
“我这里只要冷粉,给你整碗大的?”
来了生意,老板放下手中的门板。
卢千阳点点头,跨进门来,坐在一张靠门的桌边。
老板转过身,进厨房忙活去了。
卢千阳把手里的车钥匙放在桌上,心情仿佛很是轻松和愉悦,嘴里甚至哼着小曲儿。
没一会儿,老板就端出一大碗冷粉,笑吟吟地递给卢千阳。
卢千阳客气地谢了一声,端过碗来,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等他吃完,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晚上快十点了,这会儿过去,正是时候。
过去,过去和于大名做最后的道别。
这也是卢千阳最后的机会,他很清楚,于大名也就在这几天了。
有些事情,他并未说完,也许是他想说,却没有机会。
今晚,再去一趟耀顺村,再去看看于大名。
卢千阳放下手中的碗筷,从兜里掏出钱来,放在桌上,没有和屋里忙活的老板打招呼,径直出了门,上了门口的车。
汽车轻声轰鸣,屋里忙活的冷粉店老板系着围裙,瞟了一眼桌上的五元钱,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慢慢地走到门前,看着卢千阳的车慢慢消失在阴冷的夜色里。
冷粉老板嘴角微微地翘了翘,顺手将最后一块门板安上。
顿时,屋里一片黑暗。
耀顺村的夜很安静,很安静。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秋雨连绵的雨夜,整个村子根本听不见一点声音,估摸着那些看门的狗都蜷缩着身子躲进了窝里。
三两盏微弱的灯光在模糊,黑暗的村里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如同这个村子最终的命运。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已经离开,他们不再守着祖祖辈辈视为生命的土地,他们更向往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留下的人,大多是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们不想离开,既是不舍,也是不能。
对他们来说,这片土地既生了他,养了他,也只有埋在这片土地,他们才有颜面去见那地下的祖宗。
卢千阳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在沧桑的青石板路上,于大名的那栋宅院就在前面。
他却没有去敲门,他绕着那院墙缓缓地走了一圈,来到院后,一道破落的后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阵阵轻微的咳嗽声,还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说话声。
“爷,今夜我去隔壁四婶家住一晚,前天四婶爹才上山,我担心四婶……”
说话的女人是俊芳。
于大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爽快却有气无力地答应了她。
站在院外的卢千阳都明白,女人岁数不大,现在又一个人在家,多少有些害怕。
很残酷,但是可以理解。
一个临死的人就躺在那里,说断气就断气,在那刹那,若不是骨肉亲人,一般人大多是有些心里畏惧的。
俊芳把屋里的炉火又添加了些黑煤,叮嘱了于大名几句,出了门。
院外的卢千阳听见正院开门和关门的是声响,微微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那虚掩的后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后院的后门就在于大名躺着的偏房边上,卢千阳刚走到门口,只听见里面的于大名咳嗽声愈加沉闷。
于大名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声音沉闷而虚弱地说了句。
“你来了……”
卢千阳站在门口,一眼看进去。
于大名侧躺在破木床上,床头还是那把破木椅,木椅边上放着一个煤炉子,炉子里添了新煤,鲜红的火焰直往上窜。
于大名吃力地睁着眼睛,盯着门口的卢千阳。
卢千阳浅浅地笑了笑,慢慢地走了进来,缓缓地坐在木椅边上。
燃烧得很旺的炉火顿时让卢千阳感觉很是暖和,虽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味儿。
“你知道我晚上一定会来?”
卢千阳顺手从不远的桌上端起搪瓷缸,递在于大名的嘴边。
于大名愣了愣,满是皱纹,黝黑的脸上悄悄绽出一丝笑容来。
他吃力地张开乌黑的嘴唇,费劲地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又喘了几口粗气。
“你一定会来的,你还没问我,那一年我偷偷到景德镇来见谁呢……”
“……”
卢千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于大名,通红的炉火映着于大名的脸庞,一脸平静。
“王美兰死了,如果她没有告诉别人,我要是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于大名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严峻异常。
“是刘春香让我来景德镇的,她说来景德镇找到那个人,我以后就受他直接的领导,只听命于他……”
于大名耷拉着眼皮,仿佛置身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
“那个人,就是下午你见着的吕老师吕圣武的父亲,吕修成。”
“吕修成?”
卢千阳一愣,这么说,这吕修成一定是吕大封的儿子了,就不知道他是留学东洋,还是留学西洋的儿子。
于大名默默地点点头。
“吕修成,是吕大封的二儿子,留学美国,据说还去欧洲转过一圈;他有个哥哥叫吕修国,留学日本……”
“吕修成和日本有关系?是日本特务?”
卢千阳又问于大名。
于大名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来,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直到现在,都无法判断,吕修成到底是为谁工作,但是我唯一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好人,不是好人……”
于大名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黝黑的脸变得通红,兴许是炉火太旺,卢千阳轻轻地用脚把炉子往外拨了拨。
“刘春香让你千里迢迢来找他,不会就是为了交代这么一件事吧?”
于大名吃力地笑了笑,点点头。
“吕修成见了我,让我不要在进行任何的特务活动,即使是刘春香给我指令,也要拒绝执行,让我一直潜伏在公安局,只干一件事……”
“哪件事?”
卢千阳一怔,放下手中的搪瓷缸,身体向前倾了倾,凑到于大名的头边。
“找出陈景瑜死后,留下的一份名单。”
卢千阳的双眼一眯,心头一沉。
于大名临死才说出来,只有一个可能,他没有找到那份名单。
于大名从卢千阳的脸上也看出了他的猜测,点了点头。
“不错,我找了很多年,很多年,也没有找到那份名单,直到我退休,我也没有完成吕修成给我的任务。”
“那你……”
“那我怎么给吕修成交差?”
于大名颇有些自嘲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等我退休的时候,吕修成已经在牛棚里蹲了四五年了,等他平了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住在这耀顺村了……”
于大名叹了一口气,嘴角居然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卢千阳把双手放在身边的炉火上方,轻轻地搓了搓。
都是老狐狸,都是老狐狸……
于大名故意从东北定居到耀顺村来,一定是有目的的。
“我到这耀顺村来,既是为了保命,也是为了探究一下,这吕修成到底是何方神圣……”
保命,卢千阳能够理解,于大名要是在这儿死了,免不得会让有关部门怀疑,毕竟他于大名是上海公安局退休的老干部。
吕修成不敢向他下手,投鼠忌器。
探究?
这就让卢千阳心头很是疑惑。
“我和吕修成打过几次交代,他不是普通的间谍,更不会是普通的潜伏特务,他身上一定背负着某种秘密的任务,秘密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