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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秦桑枝
冬日的晨光筛过树荫,清清冷冷拂落在地,朝阳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映照万里山河满江。
江天一色红火,山头沙土飞扬,身穿布衣的少年面色灰白,双手被缚,一动不动地跪在木头桩子前。
他的身后站了几个提刀的壮汉,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抬手将锐利的刀锋贴向他的脖颈,刀口泛着寒光,割出细微的血口,生死就在一念之间,也在一瞬之间。
“小子,要怪就怪你们雪狼族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和我们西南狼妖抢地盘。”提刀的壮汉哂笑一声,刀锋割得更深,“我们族长说了,先拿你小子开刀,剥下你这一身雪狼皮,送给你那当族长的爹看看,和我们作对到底有什么下场!”
刀下的少年握紧双拳,瞳仁里满是怒意,绷紧了脸哑声道:“那本来就是我们的领地。”
话音未落,他被粗鲁地摁上木头桩子,握刀的狼妖抬脚在他后背上重重一踹,“那块鸟不拉屎的破草地,我们族长能看上,是你们的荣幸。”刀口冲着他的后颈劈来,“毛没长齐的雪狼崽子,死到临头还有犟脾气!”
一霎疾风起,长刀摔落在地。
布衣少年的脸仍旧贴着木头桩,身体依然僵硬,双眼却睁得很大,悬崖上漫生荒草,长风随流云卷过,在他的耳畔呼啸作响。
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假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缚着双手的麻绳却莫名断开,他绷着脸愣了一阵,想不通谁能在这个时候救他,谁有这个能力救他。
他后知后觉地爬起来,却见身后那几只狼妖早已咽了气,筋脉尽断倒在地上,似是被无法忤逆的威压绞杀。可他连他们的惨叫声都没听到,他甚至没看见下手的人是谁。
山岚初起,冷风吹过树梢,枯败的残叶落了一地,决明鸟栖在枝头怪叫,西南狼妖族的华殿高院中,双目赤红的族长手执铁鞭,站在院中怒声吼道:“是谁在装神弄鬼,躲在暗处像个缩头乌龟,给老子报上名来!”言罢,他面露阴森的笑,唇边突现尖利的獠牙,“胆敢同我作对,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狼妖族长落下这句狠话后,手握铁鞭狠狠抽地一甩,拼尽全力召唤出控天诀,漫天煞气骤然冒出,淬毒的暗箭如流羽飞过,快如疾电般穿梭在偌大的庭院中。
飞沙走石,尘烟弥漫,卷了满院荒凉,掩了天际日色霞光。
殿外台阶前似是立了个高大挺拔的人影,宽长的紫衣袖摆随风扬起,手中却没有一件法器,狼妖族长暗暗低笑,心想法道巅峰的高手对决时,没有法器等同于坐以待毙。天色暗淡如暮夜,狼妖族长看不清他的脸,运了煞气凝在掌中,胸有成竹地默念咒诀,想着自己定能速战速决。
火光冲天一现,族长手中的铁鞭陡然化成骇人的冰焰,满院草木飘浮,煞气融入掌风,携着锋利的暗箭和炽热的冰焰,横冲直撞劈向站在台阶前的夙恒。
族长呼出一口浊气,料想这小子定要横死当场,不由得冷笑一声,啐了一口道:“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才落,漫天的暗箭都被几近变.态的威压绞灭。
而那冰焰竟然吞吃了煞气和掌风,小心翼翼地挨近夙恒,乖的像是他儿子,在他脚边打滚撒着欢,谄媚地蹭着他的衣摆,化出诸如桃心粉球之类各种可爱的形状。
族长震惊地站在原地,面上表情扭曲,目中凶光更甚,手指骨节握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从袖中掏出大罗法器,决心让那小子死得彻彻底底,一边操控法诀,一边装模作样地质问道:“敢问阁下名号!今日为何而来,又为何对我西南狼妖族痛下杀手?阁下仗着自己法力高深,肆意妄为欺凌弱小,罔顾冥界法典,有违八荒道义!”
夙恒抬步走上石阶,脚边跟着那团乖巧又谄媚的冰焰,四下尘埃落定,天边拨云见日,狼妖族长的话生生断在了半路,他瞪大了血红的双眼,脚下踉跄原地跪伏,颤声道:“君、君上……”
今年正月初一,冥洲王城广发请帖,天冥二界的神仙领主都在受邀之列,整个冥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君主将在三月十九娶妻立后。西南狼妖族的族长得知此事,特意打听了冥后的来历,听闻是一只纯血的九尾狐狸精,哂笑一声总结道,原来高高在上的夙恒冥君也不过是个好美色的。
而今,这位族长握着法器跪在地上,恍然想起十几年前,他带着族人去追杀一对九尾狐夫妻,那丈夫刚历完天劫,法力几乎消失殆尽,妻子动用了狐族禁术,与她的丈夫一起魂飞魄散化为烟土。
彼时还有一只没化形的小九尾狐,被横空飞来的月夜金乌鸟救走,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狼妖族长窒住呼吸,猛然抬头看向夙恒,“君上!我族无意冒犯冥后殿下,恳请君上准许我等负荆请罪!”
可惜他没有等来君上的回音,却看到地面架起了乾坤杀阵,暗处炎火寒冰交错,复立虚实乾坤,流云立化为刃,罡风抽骨横扫,朝着他的命门猛劈而来。
落叶飘扬,白露成霜,那族长咽气倒地,一身狼骨被罡风抽尽。
蹲在夙恒脚边的冰焰惊得缩了一下,作为一团有灵智的法器,它深知乾坤杀阵正在扩大,却不知道这个杀阵会不会伤及无辜的人。
门外布衣少年低头不语,看着乾坤杀阵的边角越过自己,朝着远方拓展奔进,他搓了搓手,倚在门边望向庭院,黑色的瞳仁亮了亮,“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语毕,忽有一团冰蓝色火球朝他飞奔而来,那少年惊讶地低头,瞧见冰焰在地上一蹦一跳。
这团冰焰本是雪狼族祖传的宝贝,可顺应主人心愿,被锻造成各种兵器,十年前西南狼妖族的族长横刀将它夺走,少年不想自己居然还能再见到它。
救命之恩涌泉难报,这少年想把冰焰法器送给那位救他性命的世外高手,然而当他抬起头时,整个庭院内却已空无一人,一方紫衣的衣角都寻不到。
几个月后,春日的暖阳化尽积雪,田野草长莺飞,天外云海生波。
冥界的秦桑之地素以山清水秀而出名,每年开春之后的美景更是引人入胜,堪称“山川擎日月,秀水争蓬莱”。境内长约千里的秦桑河发源自高耸入云的秀苍山,河畔丛生密林高木,倚靠奇绝山峦,河水清澈如碧,可见游鱼细石。
林中山雀清啼,午后惠风和畅,秦桑河边树荫浓郁,垂影横斜绿水清浅,慕挽呆然望着水底的游鱼,白嫩的脸颊俏染粉晕,她抬脚往旁边挪了一步,站在夙恒身边同他说道:“听说秦桑河里有一种青竹鱼,刺少还很好吃,就是很难捉到,我们比赛看谁先钓上来好不好?”
她抬起头将他望着,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嗓音依然娇娇软软,甜的像是被蜜糖润过:“输了的人听凭处置。”
夙恒随意捡了两块石头,手中白光蓦地闪过,那两块石头就化成了两根鱼竿,他将其中一根鱼竿递给了挽挽,从容应战道:“鱼竿也有了,即刻开始么?”
他表面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其实很满意“听凭处置”这四个字,自然,他是不可能输的。
挽挽接过鱼竿,欢快地应了一声嗯,又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块玉莹石,拿绳子将石头和鱼钩一起系在了鱼竿的尾端。她在藏书阁的古籍里看到,青竹鱼生来喜欢趋近玉莹石,用这种石头来钓鱼,可谓万无一失。
这只九尾狐狸精因此觉得自己赢定了。
横宽三百里的秦桑河波光荡漾,倒映着渺远的日影山色,蹲在河底的河神捧着一筐奇珍异宝,发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河神背后的虾兵蟹将们还在不停地鼓励他,“河神大人,只要把奇珍异宝绑在鱼线上,冥君和冥后就会知道大人您的诚意了!”
“河神大人,冥界之主驾临秦桑河,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
河神犹豫了一刻钟,最终勇敢地站了起来,他扶正了头顶的乌纱帽,背着一筐奇珍异宝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奔到浅水域,看到不远处垂了两条鱼线。
其中一条挂着一块玉莹石,旁边有一条青竹鱼试探般地啄了啄,张嘴就要咬上石头,显然没注意到石头边的鱼钩子。
河神背着草筐,目光严肃。
决不能让一只小小的青竹鱼抢了先!
于是河神大人拎起青竹鱼往旁边一甩,将装满奇珍异宝的草筐子整个挂上鱼钩。
挽挽把自己的鱼竿搭在了近旁矮灌木的树杈上,她安静地站在夙恒身边,手里捧着一纸袋的仙灵酸果,她如今怀孕还不到三个月,楚楚纤腰依然不盈一握,却总是很想吃酸食。
河面波纹荡漾,挽挽侧过脸一看,发现是自己的鱼竿钓上了东西,她欢快地跑到灌木从边,抽出鱼竿试着将这条肥鱼提出来,却发现这条鱼不是一般的肥,她竟然拉不动鱼线。
挽挽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求助于阵法。
河畔立时架起一个拔山阵,阵心连着一根鱼竿,狐狸精抱着一纸袋的酸果子站在阵边,清澈水亮的双眼灿如繁星,容色勾魂远胜她身后的桃花树。
与此同时,夙恒的鱼竿也晃了晃。
挽挽没有注意夙恒,只看到自己的鱼竿渐渐上移,鱼线一圈一圈地向上收,水面缓缓浮现出一只沉甸甸的——
草筐子。
草筐中装满了莹润的珍珠,精致的贝壳,色泽各异的云母珊瑚,清冽的日光落上草筐,反衬出耀眼的华晕。
她睁大了水汪汪的双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夙恒却已经收了鱼竿,提着青竹鱼来找她。
挽挽的法力不能让拔山阵支撑太长时间,在她怔然发呆的时候,阵法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缠在鱼线上的草筐猛地沉入河底,一筐珍珠贝壳散了满地。
河神大人讶然望着满地珍宝,暗想莫不是自己缠坏了鱼线,心头一时感伤,蹲在地上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近旁的虾兵蟹将赶忙跑来安慰他,附近的游鱼也凑过来瞧热闹,挽挽站在河岸向下看,忽然发现水里有好多鱼。
待到夙恒走近,这只狐狸精抬起头看着他:“刚才我钓到了一个很大的草筐子,筐子里都是珊瑚贝壳之类的东西,真的好神奇呀,有些贝壳还是透明的,像水晶一样。”她伸手比划了一下,瞧见夙恒拎在手中的青竹鱼,忽然想到了方才的赌约,白嫩的耳根倏然嫣红一片。
河面上波光荡迭,收尽山水余色,夙恒接过她手里的鱼竿,长竿即刻变回石头,“砰”地一声跃入河中。
水底鱼群一哄而散,河神大人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河岸水浪起伏,全然不受他的控制,这才深切体会到君上法力之深。
空无处吹来一阵流风,操控着水浪,卷来一阵潮汐,水波后退时留下几块晶莹剔透的贝壳,澄明恰如水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沙滩上。
挽挽跑过去捡了一块最亮的,对着天边的太阳一照,贝壳的边缘还有细碎的浅金。
黄昏时分,晚霞在暮色中退却,山林静谧空濛。
吃完了烤鱼的狐狸精平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乌黑浓密的长发铺了一地,夙恒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安静地贴在他怀中,莹白胜雪的脸颊染了粉晕,一双清澈的眸子仍然亮闪闪的,像是此刻挂在天幕上的星辰。
夙恒吻了她的额头,又道:“若是喜欢这里,改日建一座行宫吧。”
星光漫过苍穹,流萤在夜空中穿梭,她仰起脸亲了他一下,轻声说:“我喜欢这里,是因为有你陪着我呀。”
“嗯,我会一直陪着你。”他缓声答道。
挽挽从袖子里掏出今天捡到的贝壳,隔着透明的纹理看夜幕天色,“每天除了上朝,改奏折,议事开会,剩下的时间能分一半给我就好。”
夙恒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牢牢禁锢在草地上,目光含了几分深幽,语声却是淡淡:“我不同意。”
挽挽漂亮的双眼顿时有了水雾,她侧过脸不再看他,嗓音带着委屈,忍着不哭道:“一半的时间都不愿意给我了吗,我在戏折子里看到的桥段就是这样,妻子怀孕以后丈夫就开始嫌弃她,怎么你也会这样……”
夙恒挑起她的下巴,觉得有些好笑,本想再逗弄两下,又担心她真的被弄哭,于是低声哄道:“你是相信你的夫君,还是相信戏里的唱词?”
他道:“我常想把你拴在身边,一半的时间又怎么会够。”
浅风吹拂着树叶,奔涌的河水泠泠作响,挽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半晌后又轻声道:“你靠近一点。”
夙恒低头挨近,她仰起脸亲了他。
天穹中一轮明月正圆,远山忽有狼群对月嚎叫,叫声也很普通。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慕挽心下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她默了片刻,忽然说:“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清露生凉夜,远方的狼嚎声在夜风中飘散,夙恒放缓了声音同她道:“伤过你父母的那些狼妖,已经不在了。”
她睁大了双眼,“你动的手吗?”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天阶月色正浓,从河畔吹来的水风清寒,她怔然看着他,过了一会,又侧过脸,打了一个喷嚏。
夙恒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语声低沉道:“是有些冷,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