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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朱明辉回招待所后, 林蔓转身回宿舍。她想着事情出神,走得很慢,以至于高毅生的车子开到了身侧,她都没察觉到。
“听说朱同志要待到下个星期一?”摇下车窗,高毅生坐在车里问林蔓。
林蔓停下脚步,点头道:“他打算下个星期一再参观一次。”
对朱明辉延期回省城的事, 高毅生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轻笑:“那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明天我会带他在江城转转。”林蔓现在心里直恨六十年代的娱乐活动太朴素。既没有高级会所餐厅, 也没有美女如云的夜总会。她想腐败朱明辉, 却苦于没有下手的工具。
高毅生道:“只是带他转转?”
“还有, ”林蔓忽的有了想法:“我想看近七年来,所有期的《参考消息》。”
“为什么?”高毅生道。相比起询问, 他更像在拷问林蔓。
林蔓道:“朱明辉从7年前开始在《参考消息》工作。我想,在他这七年里写的所有报道中,应该能找到办法。”
高毅生赞赏地点头:“你去找办公室主任徐姐, 让她带你去市图书馆。那里面, 会有你想要的资料。”
说罢, 高毅生摇上车窗。车子缓缓开动,驶到不远处的拐角处,打了个弯, 就不见了。
林蔓立刻去找办公室主任徐大姐。徐大姐一听是高毅生的安排, 立刻二话不上,马上带上证件,领林蔓去江南的图书馆。图书馆管理员一早接到电话,等在了门口。林蔓到达后, 没多会儿功夫,七年内所有的《参考消息》就像一座小山一样,堆在了她的面前。
《参考消息》是省里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它好像风向标一样,省内官员的升迁,各大厂矿哪个受到重视,哪个可能会在来年因政策而靠边站,从这份报纸上都可见端倪。
林蔓彻夜未眠,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终于看完了朱明辉在近七年里写的所有报道。当她读到最后一篇《再论xxx同志同我们的分歧》时,对于朱明辉,她已经成竹在胸。
一大清早,林蔓和朱明辉还是先去食堂吃早饭。饭后,林蔓提议道:“江城附近的雪景很好,不如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朱明辉不置可否,轻笑:“既然你做东,我没有意见。”
林蔓没有让司机开车去江南。她对司机说,五钢厂后面有一座小山,山上的雪景不错,去那里就行了。司机领会了林蔓的意思,马上发动引擎,开车出厂,径直上山。
山上风光确实不错,雪景宜人,到半山腰时,已经能看见五钢厂的全貌。一排炼钢炉好像天柱一样,巍然耸立在众灰扑扑的车间矮房之中。
“那是什么?”朱明辉指着山上头的一个黑窟窿问。
林蔓道:“应该是山下村民用来烧火的地方。”
朱明辉道:“烧火?”
林蔓解释道:“常有人在那个洞里储放粮食。碰到风雪,他们来不及下山,就在里面烧火取暖。日子久了,那个洞里比外面暖和。太阳晒的时候,洞里哪怕只穿一件棉衣,人也不会嫌冷。”
在山上,林蔓带朱明辉逛了大半日。下山时,他们走后山的另一条路。那面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景色。崎岖俊俏,险象环生。可偏偏在这样的山路边,竟坐落了一座小庙。朱明辉好奇心起,忍不住走进庙里。
庙里只有一间佛殿,内里供奉着文殊菩萨。
林蔓见菩萨像前有香,便抽出三根,双手持其在长明灯上点燃,恭敬地拜了三拜。
朱明辉仰看佛像,又是若有所思。他看林蔓敬香,好奇地问:“你信佛?”
林蔓轻笑着摇头,插手里的香进炉。
“那你信命?”朱明辉又问。
林蔓道:“我信命,但我不认命。”
香炉边有签筒,林蔓拿起签筒,笑问朱明辉:“你信命吗?”
朱明辉笑而不语。
林蔓持签筒晃了两晃。签筒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她持签筒在朱明辉眼前,又问:“要不要试试。”
朱明辉果断摇头:“我可是dang员,不能信这个。”
林蔓不管朱明辉,自顾自地求了根签。
殿旁有僧房,林蔓找和尚解签。和尚递给林蔓一张粉色的薄纸,上面有首诗,和尚不说明,偏要林蔓自己领悟。
诗曰: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
下签不祥,底下还有个偈子。林蔓不服,偏要对个偈子上去。她对了几个,都不满意。朱明辉站在一旁,忍不住帮她对上。朱明辉写的字不同于她的俊秀,笔走龙蛇,刚劲有力。
“这个你就送我吧?”林蔓看了几遍朱明辉写在签诗上的偈子,爱不释手。
朱明辉不以为意地笑:“这本来就是你的。”
下山后,林蔓要请朱明辉去江南吃饭。朱明辉推托第二天还要早起,就不去了。林蔓不强求。两人就此在招待所门前别过,约好第二天一早去厂里考察。
第二天一早,又是一个晴朗好天气。
像前两日一样,到了约定时间,林蔓站在招待所外等朱明辉。朱明辉一出门,就看见林蔓笑盈盈的眼,弯得像月牙,甜得像糖。
“朱同志,今天时间还早,我们走着去厂里吧?”林蔓道。
为了方便,高毅生拨了一辆车给林蔓用,方便她带朱明辉在厂里参观,又或是带朱明辉出外游玩。今天,林蔓一早退了车子,建议朱明辉徒步逛厂。
朱明辉笑道:“你想问我话?”
林蔓低头浅笑,朝工厂的方向走去。朱明辉不语,闲闲地走在她旁边。
“朱同志,这两天我看了你这些年写的报道,发现你这个人……”林蔓悠悠地说,缓步地走。
朱明辉轻挑眉毛:“哦?你发现什么?”
林蔓笑:“我发现,你几乎只专访有头衔、有实权的首长。《参考消息》的其他记者可并不都这样。他们也会采访工人,也会采访学者。只有你是有针对性的。”
“只有这些?你还发现什么别的没有。”朱明辉神情淡定,眉宇间风平浪静,没起半点波澜。
林蔓继续道:“我还发现,你报道的新闻内容,无不都是在印证你之前采访过的领导说的话。比如,他们说现在需要大力发展工业,那么你就会专写这方面的新闻,避重就轻,哪怕明明当时农业该更受重视,你也可以视而不见。像你这样的人……”
林蔓顿了顿,笑说道:“完全没有记者该有的操守。比起记者,你似乎更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
“你不会以为我听了这个,就会放弃去看你们其他车间?”朱明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不觉得间,他的语气变了,少了虚伪的和气,多了真实的冷漠。
林蔓忍不住轻笑出声:“我当然没那么天真。不过,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会视自己的政治生命大于一切。你呀,一定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你写的偈子吧?”
朱明辉变了片刻的神色,但很快的,他就又恢复了平常。他满不在乎地笑:“香是你上的,签是你求的,就连要签诗也是你问和尚要。我光写个偈子,最多写个检讨,不算什么。”
林蔓道:“是么?寺里可就我们两个人,我可以作证,你上了香,求了签。至于签诗嘛!是我替你问和尚要的,因为你知道自己是dang员,被举报这事,恐怕会被撤dang籍。那样,你的政治生命可就彻底结束了哦!”
说罢,林蔓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朱明辉恨地咬牙。他从没见过林蔓这样的女人,可以睁着眼睛把瞎话编成花,并且,还是甜声细语地讲出来。让人气得发疯,却又没法发泄。
林蔓继续笑道:“对了,我不会亲自做这事。这东西啊,我一定会亲自去省城,到你的单位,交到平日里和你最不对付的人手里。我想啊,这东西在他手里比……”
“行了!”朱明辉抢断林蔓的话道:“你想怎么样,我都照照办。”
此时此刻,林蔓和朱明辉已经走到四车间前。这里本来是朱明辉事先要求第一个考察的地方。
“朱同志,还要进去吗?”林蔓笑问,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明辉无奈地摇头,苦笑道:“前天该看的都看过了。今天中午有回省城的火车,现在买票,我想我还来得及。”
林蔓心满意足地轻笑。她唤了一声等在不远处的司机,让他开车过来,送她和朱明辉回招待所。
上车后,林蔓对司机交代道:“朱同志赶着回省城,等下直接开到火车站。”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林蔓对朱明辉讲了高毅生对报道的要求。朱明辉没得选,全都一一答应。
火车站里,赶着上下车的乘客们熙来攘往。
林蔓送朱明辉到车门前。朱明辉不急着上车,笑对林蔓说道:“这次来江城,知道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林蔓摇头,笑看朱明辉。
朱明辉道:“是你,你让我吓了一跳。同志,你前途无量啊!”
林蔓笑道:“那么我这个前途无量的人,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朱明辉点头,调笑道:“我有把柄在你手里,有说不的资格么?“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火车要开了,林蔓稍对朱明辉叮嘱了两句话。朱明辉听罢,立刻转身上车。
轰隆隆的一声声巨响下,绿皮火车渐行渐远。
林蔓轻笑地回望月台上的日历。距离评选优秀先进个人的日子已经没剩几天,她想着厂里那些人该是斗得差不多了,而她自己呢,也是时候回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