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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无眠之人并非薄厌凉一人, 住在皇极殿的大公子之子智茼同样无法入睡, 他惦记着他此前刚刚放弃的事情, 心中犹如火烧, 万般不能忍。
他在黑夜里睁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硕大的头颅之上孤独的眼让他整个人显得十分阴郁难以接近,好在他如今拥有自己的宫殿,拥有自己的下人与宫女,他可以不必在睡不着的夜里强行自己睡觉, 假装自己沉睡。
他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 走到了窗边,一推开窗户, 便是一排青翠的竹,竹后是暗红的宫墙, 月色落下竹影在他的脸上,他伸手去接,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小指头上。
两个时辰以前,智茼在养心殿与母亲一起和所有人进行同样的活动,他们将小叔从清灵寺后带回来的大量老玉米磨成粉, 顺便聊聊天, 说说话。
智茼或许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即便不爱说话,也是爱这样的气氛,这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稻粱城老槐树下的顾家, 所有的一切都始于那里,又像是终于那里。
他在稻粱城出生,从未见过的父亲是母亲口中鼎鼎大名的英雄,从未见过的祖父是天下人敬仰的主公,他们在前方为天下百姓披荆斩棘,尸骸铺路,母亲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在后方成为所有人的后路,他终有一天会继承父亲的一切,站在父亲的位置,像父亲一样为天下分忧。
起初很美好,父亲回来的那天,犹如整个顾家都被上苍镀上一层金光,每个回来的亲人都比想象中还要威武不凡,他的父亲看上去万分厉害,难以接近,但实际上在小叔叔的引导下,智茼也看出来父亲的柔软,父亲心里惦记他们母子,于是还会在他假装睡下后,与母亲说话,说有个簪子非常漂亮,那是他送给母亲的礼物。
完美的父亲,倘若一直那样完美,不曾受伤就好了。
在和外租父柳公浅做交谈之前,智茼一直想的都是,倘若父亲健康,他愿意拿自己的健康去换。
可玉米宴会之后,母亲和他送外租出皇城,坐在马车里的外祖父说的话却让他感到不适,他们说:主公恐怕下了决心,要让七公子继承大统。
又说:如琴,你作为老大的媳妇,坚决不能同意这件事,倘若这件事成功了,日后你和智茼如何自处?老夫一个老头子,半截身子早已入了黄土,根本不在乎这些,唯一在乎的,只有你和智茼。
外祖父说:你的丈夫,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哪怕他就是废了,但他只要会说话,能够思考,他就该成为储君!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母亲听得泪流满面,连连答应,送走了外祖父之后,母亲便不停的和他讲外祖父当是改变心意了,知道他们母子有多重要,日后定要更加照顾外祖父才行,才对得起外祖父如此为他们着想。
那时的智茼没有回答,只是冷淡的看着母亲,很想说一句:母亲你是忘了之前外祖父他们还想要你帮忙讲小姨送给三叔的事情了吗?
但智茼记得自己反抗的结果是什么,只会没有结果,兴许会被打一巴掌,那对他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惩罚了,只是有点疼罢了。
等他们回到皇极殿,智茼去小屋里学习,但耳听八方,一面做题,一面听着母亲和父亲说话,说的都是小叔仗着人小受宠胡作非为,不给柳家做脸,又即将抢了他位置的话。
原以为父亲会犹如当初在稻粱城时严厉喝止,勃然大怒,但父亲没有,躺在病榻之上的父亲宽慰母亲道:都是顾家的血脉,一样的,再来,父亲说了,等我好了,外面那些大臣没有话说了,小七也就还给我,大家都是兄弟。
听到这里的智茼毛笔一顿,落下巨大的墨点毁了整张宣纸。
从柳家让母亲做媒到如今让母亲怂恿父亲去争取储君之位,这桩桩件件里,容纳着一只企图操控全局的手,智茼不傻,他从前是读死书,是希望取悦母亲,是希望让父亲以他为傲。
但现在看来,母亲并不总是对的,因为她的思想不是她的,父亲也不睿智果断,他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他是个懦夫。
智茼是读死书,但不是傻子,这几个月来,足够他明白一件事情,一件大家都明白且看得清楚的博弈,是权力的博弈!
父亲若想要得到那个位置,实在是很简单,只需要亲手扳掉柳家便可以了,然而父亲不是不懂,只是不愿,他似乎是很爱母亲,于是放弃了一些东西,反倒让母亲认为他没有血性。
他们肆意将他最好的小叔当作可有可无的道具,一口一个奸诈小人,一口一个小兄弟,全部都虚伪至极!
今日去见小叔的时候,小叔给他盛的小米粥上,还用玉米摆了一个笑脸,小叔那么好,那么好,这个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小叔会为了他开心与否哭一场。
小叔难道就愿意做你们的工具,去当那刀尖上的储君吗?!
他和自己一样大,哪怕偶尔总是摆出长辈的姿态和他说话,也只是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他什么都不懂,甚至不如他看得明白,只是稍微聪明一点,却还是天真的小叔。
小叔说过要暗地保护他的。
小叔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是因为他没有人保护,只有要保护的人,所以才会让自己这么强大。
小叔那么善良,他自愿身陷囹圄,没有人保护怎么办?
他要做小叔的孙悟空,父亲做不到的事情,他来做,母亲不是想要那个位置吗?那想必付出一点代价,也是愿意的。
毕竟谁也不能欺负小叔叔,谁都不可以!
智茼坐在窗边,看着夜与群星逐渐被光明取代,他唤来宫女,洗漱完毕,换上新袍,前去给父亲请安。
父亲的房门总是紧闭,兴许是认为自己的形象很糟糕,所以大部分时候是拒绝所有人探望的。
他进去的时候,父亲正在黄花姑姑的服侍下用药,黄花姑姑见了他,便是微微一笑,说:“智茼来了?那我先下去,一会儿再为大公子针灸。”
智茼点了点头,礼貌地说:“谢谢姑姑。”小叔喊姐姐,他便喊姑姑了。
待黄花姑姑将房门阖上,智茼站在父亲的榻边,说:“儿子昨夜未能睡好,总惦记着小叔他们能够一起上山出宫,一起学习,儿子知道柳悟尘先生教得更好,但却想要能够和叔叔们一起上学,母亲那里,儿子不敢说,还望父亲首肯,再与母亲劝说一下。”
顾山秋自然是高兴的,他早就觉得自己的孩子太过古板老实,和自己的兄弟似乎是不太亲近,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当然好啊,再加上最近的事情,顾山秋知道自己暂时可能无法帮智茼在外人面前有个好地位,总有势利之人不长眼,可若有小七他们看顾,智茼也能够好过一点。
顾山秋笑道:“我同意了,你今日直接上学去,就说是我说的,至于如琴那边,我也有说法,放心吧。”
“智茼多谢父亲。”
智茼深深的鞠躬下去,眸中沉着无人能知的决绝,离开时,顾山秋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总感觉从前有些畏缩的儿子,今日背脊挺得笔直了一些,推开门出去的时候,阳光落在儿子的身上,斜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影子被拉得变形,每走一步便长大一分似的,叫人感到奇妙的陌生。
这种陌生,叫做一夜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