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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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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只秤砣一般,摇摇摆摆,一直往下沉去?沉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经很多年后,又仿佛只是一梦初

    醒,胸口的压痛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哇”地吐出一摊清水。

    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里,刺

    眼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尽力气偏过头,看到脸畔是一

    堆枯草,然后我用尽力气换了个方向,看到脸畔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远处,哎,原来白淹了一场,还是没死,

    还是刺客,还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挟制着。

    我实在没力气,一说话嘴里就往外头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气

    无力地说:“要杀要剐?”

    刺客没有搭腔,而是用剑鞘拨了拨我的脑袋,我头一歪就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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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简直吐出了一条小溪?

    我闭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过去了。

    梦里似乎是在东宫,我与李承鄞吵架。他护着他的赵良娣,

    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他说:“你以为我稀罕你救父皇么?别

    以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气得吐血,我说我才不要

    你欠我什么人情呢,不过是一剑还一剑,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

    我,这次我还给你罢了。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难过,竟

    然流下泪来。我流泪不愿让他瞧见,所以伏在熏笼上,那熏笼真

    热啊,我只伏在那里一会儿,就觉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

    十分难受。

    我抬了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肿了,可是脸上真热,身

    上倒冷起来,一阵凉似一阵,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是下雪了

    么?我问阿渡,阿渡去牵我的小红马,阿爹不在,我们正好悄

    悄溜出去骑马。雪地里跑马可好玩了,冻得鼻尖红红的,沙丘

    上不断地有雪花落下来,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胡子,弯弯

    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里撒野,一定又会骂我

    了?

    李承鄞没有见过我的小红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为什

    么我总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对我又不好?我心里觉得酸酸的,

    不,他也不算对我不好,只是我希望他眼里唯一的人就是我?

    但他偏偏有了赵良娣?李承鄞折断了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后仓

    促地叫了我一声,他叫:“小枫?”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去,

    他一定也会有点伤心吧?就不知道他会伤心多久?

    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河边草窠里了,而

    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外头有月光疏疏地漏进来,照得屋子

    里也不算太黑,今天应该是上元节了啊?十里灯华,九重城

    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禁,五寺鸣钟,四门高启,三山同乐,双往双归,一派太平?应该是多繁华多热闹的上

    元节啊?现在这热闹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我盼了一

    年的上元灯节,结果这热闹都没有赶上?我全身发冷,不断

    地打着寒战,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裹着一袭皮裘。虽然这皮子

    只是寻常羊皮,但是绒毛纤弯,应该极保暖,只是我终于知道

    自己是在发烧,那皮裘之外还盖着一床锦被,但我仍旧不停地

    打着寒战。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这屋子里堆满了箱笼,倒似是一间

    仓房。那个刺客就坐在不远处,看我缓缓地醒过来,他不声不响

    地将一只碗搁在我手边。我碰到了那只碗,竟然是烫的。

    “姜汤。”

    他的声音还是那种怪腔调,我虚脱无力,根本连说话都像蚊

    子哼哼:“我?”

    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过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我终于

    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这样。我试了

    两次,都手腕发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没指望,也懒得去想刺客为什么还给我弄了碗姜汤,这

    里又是哪里。可是总比河边暖和,这屋子虽然到处堆满了东西,

    但毕竟是室内,比风寒水湍的河边,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过来端起那碗姜汤,将我微微扶起,我喉头剧痛,也

    顾不了这许多了,一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吞咽着姜汤。汤汁极其

    辛辣,当然非常难喝,可是喝下去后整个人血脉似乎都开始重新

    流动,我突然呛住了。

    我咳得面红耳赤,本来扶着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断地

    抖动。那刺客见我如此,便用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在我背上

    拍了拍,我慢慢地缓了一口气,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

    势,扯下了他脸上蒙的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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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以他的身手,只要闪避就可以避开去的,可是他若是闪

    避,势必得放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后脑勺就会磕在箱子上。我

    原本是想他必然闪避,然后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说不定趁乱可以

    藏起一片碎瓷,以防万一。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放手闪避,更让我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后的那张脸。

    我呆呆地瞧着他,月光皎洁,虽然隔着窗子透进来,但我仍

    旧认识他。

    顾剑!

    怎么会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我问:“为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要去挟持陛下?为什么他不惜杀了

    那么多人?为什么他要掳来我?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真是傻到了极点,天下有这样的武功的人会有几个?我

    怎么就没有想到,以刺客那样诡异的身手,天下会有几个这样的

    人?

    我还傻乎乎地射出鸣镝,盼着顾剑来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顾剑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还盼着他能来救

    我。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不为什么。”

    “你杀了那么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

    么?为什么要挟持陛下?”

    顾剑站起来,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

    声调还是那样淡淡的:“我想杀便杀,你如果觉得不忿,我也没

    有什么好说的。”

    “你把阿渡怎么样了?”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对阿渡不利,我一定杀了你替她报仇。”

    顾剑道:“我没杀阿渡,信与不信随便你。”

    我暂且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那么你放我回去

    吧,我保证不对人说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脱的。”

    顾剑忽然对我笑了笑:“小枫,为什么?”

    我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待李承鄞那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他

    从来就是利用你。尤其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你常常

    被那些女人欺负,连他也欺负你,将来他当了皇帝,会有更多的

    女人,会有更多的人欺负你。你为什么待李承鄞那么好?难道就

    是因为西凉,你就牺牲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的

    深宫里?”

    我怔了怔,说道:“西凉是西凉,可是我已经嫁给他了,再

    说他对我也不算太差?”

    “他怎么对你不差?他从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

    什么吗?你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吗?小枫,你斗不赢,你斗不赢那

    些女人,更斗不赢李承鄞。现在他们对西凉还略有顾忌,将来一

    旦西凉对中原不再有用处,你根本就斗不赢。”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可是李承鄞是

    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

    顾剑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弃你呢?”

    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会的。”

    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开我;第二次在鸣玉坊,他拦在我前

    头。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李承鄞不会背弃我的。

    顾剑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一个

    人如果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别的不说,我把你掳到这里

    来,你指望李承鄞会来救你么?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可今

    天是上元,金吾禁驰,百姓观灯。为了粉饰太平,上京城里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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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门洞开,不禁出入。你算什么——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顾这

    上元节?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

    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趁夜出京,远走高飞?再

    过十天八天,羽林军搜到这里,翻出你的尸体,李承鄞亦不过假

    惺惺哭两声,就把他的什么赵良娣立为太子妃,谁会记得你,你

    还指望他记得你?”

    我低着头,并不说话。

    顾剑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枫,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

    这里,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我们到关外去,一起放马、牧

    羊?”

    我挣脱了他的手,说道:“不管李承鄞对我好不好,这是我

    自己选的路,也是阿爹替西凉选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凉也

    不能?”我看着他,“你让我走吧。”

    顾剑静静地瞧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断然道:“不

    行。”

    我觉得沮丧极了,也累极了,本来我就在发烧,喉咙里像有

    一团火似的。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更难过了,全身酥软

    无力,连呼吸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然

    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

    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见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心有不

    忍,于是将话又忍回去,只问我:“你想不想吃什么?”

    我摇了摇头。

    他却不泄气,又问:“问月楼的鸳鸯炙,我买来给你吃,好

    不好?”

    我本来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

    他替我将被子掖得严实些,然后说道:“那你先睡一会儿

    吧。”

    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