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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太太在院子后头看着姨妈大张氏分种丝瓜苗,春浅跑过去,远远就喊,“姑姥姥,姨妈!”
张老太太用手掌挡着太阳眯眼看春浅,“哎呦,这不是春浅吗,你这小猴子,这时候怎么来了。”
姨妈叉着两只泥手,笑眯眯地看着春浅,“才几个月不见,好像长高了,那送去的春装怕是小了吧?”
“可不是,你做事总是顾头不顾尾,都跟你说过多少次,小孩子的衣服都要留着余量,她们长得快着呢!”
春浅跑过去扶着姑姥姥,一连声地问好,张老太太慈爱地答应着,春浅跟姑姥姥腻歪了一会儿,去看姨妈栽菜苗,“姨妈,你怎么亲自动手,长山婶呢?”
“她帮着莲姐给桂儿收拾东西,要送桂儿回后山县呢。”
“啊?桂姐要回家了?”
姑姥姥道:“嗯,人家刘家的姑娘,总不能养我们顾家一辈子,后山县刘家那边有人带话来,说是给桂儿寻了门亲事,我们这些可是外人,总不能耽误人家姑娘家的姻缘,我就打算叫你长山叔和婶子送她回去了。莲姐放心不下,一直在那里磨磨唧唧,她要不舍,我就叫她亲自送桂儿回去。”
春浅面色未变,心里却咯噔一下,这送桂儿回去,怕不只是刘家给她定亲所以送回去那么简单,这一定跟前些天桂儿闹事有关。但是这些事不是春浅能问的,她只好含混过去,装作不懂。
姨妈道:“你见过你表哥没有?这桂儿送回家去了,他心里不好受,你回头劝劝他。”
“什么不好受?佳晟是我们顾家的孩子,那桂儿是谁?是人家刘家的人,跟我们什么相干?为什么要难受?你这当娘的,自己要立起来,才能给孩子做榜样,自己都不争气,难怪别人要骑你头上。”姑姥姥声音尖锐,吓得姨妈低头哈腰,那脑袋要掉到泥土上了。
春浅扶着姑姥姥,“姑姥姥你别那么大声,吓到我了。你们说什么一堆乱七八糟,吵死我了,我走了一路,还没喝水呢,快快把您家的好茶给点我喝。”张老太太被她扶着一路回后院,她一路语声清脆,如珠玉落玉盘,“您都不知道,我天天在家里炒茶,又热又烫,都快成虾米啦!可是忙了半日,做出来的茶成色还不好,总被奶奶说我们不用心。姑姥姥,我这次来可是要住一段日子,我是来学艺的,非要把顾庄炒茶的功夫学回去不可。”
张老太太连声道好,笑语不断。
午后,简礼便坐了马车回城,没提带春浅回去的话,春浅也乐呵呵地在顾家住了下来。
顾佳晟问春浅:“你的脚全好了?我叫小毛给你送了草药,用了没有?”
春浅礼貌回复:“谢谢表哥的药,我的脚全好了。”
春深道:“她撒谎,我刚才听见她跟姑姥姥说用了那个什么云公子从京城带来的金疮药,根本没用表哥你送的草药。”
春浅脸现尴尬,顾佳晟宽容一笑,摸摸春深的头发,“要是的心意,有时候只要心意到了,便尽了最大的努力。春深会慢慢懂得的。”
春深眼珠子一转,“表哥最懂得心意了,那送我一件东西当作心意如何?”
佳昕咳嗽,给春深打眼色,佳晟问妹妹:“你感冒了?”
佳昕道:“没事。”
春深却不管那么多,任性惯了,拉着顾佳晟:“让我慢慢想你要送我什么,现在你陪我踢瓦块吧!”
顾佳晟迟疑,他这么大了,真不想陪小女孩玩这种游戏。佳昕却嘟起嘴。
春浅忖着佳昕的脸色,暗道春深的不懂事,佳昕裹了小脚,不能玩这种蹦蹦跳跳的游戏,春深偏生在她面前拉哥哥玩,“你要玩这个,出门找朋友玩就是了,表哥还要温书,哪里那么多时间陪你闹?”
春深嚷道:“我才不出门,顾庄没有好人!他们都笑话我,说我是顾家的童养媳,应家不要的丫头,将来跟桂儿一样,要是不听话就被送回家随便配人——”
“应春深!”春浅喝住春深,“哪里听来的混话,你也敢听了,还敢回家胡说,小心我叫姑姥姥打你的嘴。”
顾佳晟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他摸摸春深的头发,“别听那些混孩子胡说,表哥陪你玩。要不,我们扎风筝玩。”
顾佳昕在一边黑沉着脸不吭声,一双眼黑簇簇地似有火光流动,心情也是非常不好了。
春浅心中也是不好受,春深在顾家真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法子接回家的好,但此时不宜提起,她强笑道:“行,扎风筝吧!”
顾佳晟:“我昨天才在一本杂趣书上看过怎么扎风筝,等我去找竹条,你们去找纸笔还有浆糊,我们一起扎风筝,回头我带你们去后坪场去放风筝。”
几个孩子忙起扎风筝,把刚才的尴尬之语混了过去,顾佳晟没忙一会儿,便被小毛喊走,说是老爷喊他去念书。
顾佳晟走之前一再吩咐,“等我回来扎,你们别乱动,小心扎了手。”
表哥一走,春深便不耐烦弄这些手工活了,拿了毽子在院子里踢,佳昕一脸晦暗,对春浅道:“你们家什么时候把她接走?整日疯头疯脑的,瞧着就生气。”
春浅明白她的愤怒,春深喜欢玩的,踢瓦块、踢毽子,甚至是放风筝,都不是小脚的大家姑娘能玩的,偏生春深没心没肺,根本不管顾佳昕的心情。
春浅正思忖该怎么回答,佳昕突然一笑,“春浅,你可知道我们顾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我们家的姑娘都是要裹小脚做大家闺秀的。”
春浅点头,“我知道,表姐你就是大家闺秀,你都不知道我大姐多么崇拜你,有事没事就打听你的事,模仿你,你就是她的偶像。可惜我们家条件不好,女孩子要干活,只能是大脚板。”
“话是这样说,但是春深不一样啊!”佳昕的笑容越发美丽,“你刚才也听见了,我们顾庄的人都说了,春深是我们家的童养媳呢!我们顾家的媳妇,那肯定是要典雅大方,有大家之风的,首先得先裹脚,不然肯定不能进我们家的门,对吧?”
春浅一激动,竹篾扎了手,鲜红的血珠子溢出来,春浅把手送进嘴里,吸吮消毒,她看着佳昕美丽的笑容,心中发寒。
“所以呢,我跟奶奶说了,建议给春深裹脚呢!她都快八岁了,虽然年纪大了点,裹紧点,也还来得及。”
“不行。”春浅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她跳起来,“表姐,你可千万别乱出主意。我们家从来都没说过要把春深给你们家做童养媳的,不过是当女儿般养在你们家的。这话可真不能乱说的。”
“我有没有乱说,你心知肚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奶奶打的什么主意!”佳昕哼了一声,“你看吧,一会儿春深把哥哥的芦荟全偷回来,给糟蹋得一点不剩,哥哥也不会说什么,你们家人都门清着呢,像我哥哥这样,家境殷实,读书上进,长相脾气又一等一的人,方圆数百里,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婿?可不是要把闺女一直放我们家,不肯接走。而我奶奶和母亲嘛,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然,凭什么我们要养着春深?我奶奶可是连一个丫头都舍不得给顿饱饭,都要送走眼不见为净的人。”
佳昕脸色涨红,一双点漆的眼有了几分火气,春浅渐渐平静,她这不是说春深,是桂儿?她们毕竟是姐妹,桂儿是刘家的,到底是佳晟和佳昕同母异父的姐姐,姑姥姥这般无情,怕是这兄妹心中也不是很高兴吧?
“表姐,我觉得既然是一家人,有话就说清楚的好,你既然不想让姑姥姥把桂儿姐姐送走,不如直接去求情,说不定还有点转机,你在这里生闷气是没有用的。”
“谁说我要替桂儿求情了?”佳昕扔了糊风筝的彩纸,愤怒地站起来,“我哪句话说要替那死丫头求情了?应春浅你别总自以为是,我最讨厌你总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了。”
应春浅——
活该,应春浅心中默默骂自己。她低了头,一心一意开始扎风筝,不理会佳昕的疯魔了。
顾佳昕自顾生了一会儿气,平息下来,又蹭回来,坐到春浅身边,向她搭话,“你会扎风筝吗?别飞上去就掉下来了。”
“能飞上天就谢天谢地了。”春浅没信心,“我也是第一次干这活,就凭感觉。”
“春浅,我知道你主意多。”佳昕磨磨蹭蹭,捏着衣角,“我刚才的话你别在意,我只是气头上随便说说。春深不会被裹小脚的,毕竟是你们应家姑娘,我奶奶不会多管闲事的。要是裹脚,早几年就裹了,哪里等到今天。”
“我知道,早年姑姥姥还想给我裹脚呢,也被我奶奶拒绝了。”
“还有——”佳昕嗫嚅,“还有桂姐的事,你能不能帮忙想个办法,叫奶奶不要送她走?她其实也挺可怜的。听说刘家给她找的那个男的,是个鳏夫,前头老婆就是被他打死的,这桂姐嫁过去,肯定是死路一条。原本莲姐将她接来,就是想毁了那门亲事,原本还好好的,奶奶答应帮她解除婚约,不知道怎么突然的,奶奶就变卦了,要把桂姐送走。莲姐不死心,想着一起回后山县,做最后努力一次,看能不能把婚约解除了。”
“既然莲姐要跟着去,又有长山叔和婶子跟着,想来事情会顺利的,桂姐住哪里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能嫁个恶魔。姑姥姥心善,要是不管桂姐死活,怕是不会让莲姐还有长山叔亲自送她走的,随便打发个长工送走就是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求过母亲,她根本不敢跟奶奶说什么,爹这次是铁了心不管。哥哥心中也难忍,你都没见他,这几天读书总是心不在焉,但他的立场尴尬,不能跟奶奶讲,就算是讲了奶奶谁的话都不听。其实不能怪桂姐,都是顾庄的人嘴太恶毒,你没有听见春深说嘛,庄里的人都说她是我们家的童养媳,说得可难听了。”
“流言止于智者,表姐,你刚才自己也在说什么童养媳的话,想来很多事很多话不是别人乱嚼舌头,而是自己立身问题吧!姑姥姥做事一向公正,一辈子支撑着这个家不容易,为人强势些在所难免,但是她这一辈子所做的决策,大方向不会错的。”
佳昕不干,“跟你说正经话,你又搪塞,我知道你人小鬼大最有心眼了,才跟你说这些,就算是春绣来了,我都不跟她讲这些的,你说说到底怎么办?”
春浅也在思忖这事,桂姐她是见过的,跟莲姐长得很像,尖尖下巴,白皙的脸,一双狐媚的眼,嘴角还长了一颗美人痣,袅娜妖娆,十八岁的年纪,正是鲜嫩如花的季节,一出顾家的门,多少眼睛盯着她那细腰翘臀。从接她到家那天起,姑姥姥就不喜欢她,觉得这姑娘太过妖娆,勾人心魄,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姑娘的模样。
人长得好看,也是错。特别是桂姐这般尴尬身份,她比不得春深,那是正经的表小姐,应家也是大族,庄里人的私下调笑都得带着善意的,但对于桂姐这种身份的女孩子,那便是带着恶意的下流了。故而,桂姐在顾庄,并不是什么好事,会给佳晟兄妹带来许多尴尬。
姑姥姥是深知乡人这种藏在骨子里的恶意下流,也了解佳晟兄妹的尴尬,所以她才决定送走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