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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启在春晓尸体捞回的那天离开了,以他的随从小丁为首,一队人马赶着马车将他从应家湾接走,马车伴着夕阳渐渐走远。
应沐瑞背着手,叹了口气,“好在元启没事,不然我这亲也不用认了。”
云谙音脸色晦暗,“我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不怪你。”应沐瑞拍了拍云谙音的肩膀,“回去吧!”
春浅的死,给应家扔了一颗超大的石头,蔡氏哭得死去活来,应家亲属包括近邻无不唏嘘,一位灵动活泼的姑娘说没就没了。
春浅此时跪在堂中,文氏指着她的脑门,“我打死你这个臭丫头,你说,是不是你闹得要去采什么药,这才把两位公子带到马脑山的?害得春晓没了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扫把星,当年就不该让你回来!”她边说边用棍子抽了春浅几下,春浅疼得哆嗦,但她却没哭。
张氏从房中颤巍巍地出来,跪着抱住春浅,哭道:“娘,你不要打春浅了,都是我教育孩子无能,也是我身体不争气,你就怪我吧!”
春浅嘴唇哆嗦,几个姐妹中,张氏对她最为不待见,平日里感情都是淡淡的,但到了生死关头,到底是亲生的,她还是护着她的,春浅心中那片柔软之地有了松动,软软喊了声“娘”。
文氏举着棍子怒道:“你让开,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应永远见妻子出来,赔笑对文氏道:“娘,春晓的事我们都很伤心,但这事怪到春浅头上不合适吧?毕竟,春晓是跟着春衣一起玩耍掉进湖里的,也不是我们春浅——”
“你还说!”文氏一声怒喝,“你大嫂没了女儿,现在都哭死了,连气息都没了,你们两口子倒好,这里维护女儿,倒是把过错推得一干二净,你们的良心呢?怎么对得起你大哥大嫂?”说着红了眼圈,狠狠打了春浅两棍子,张氏护住,顺带把张氏也打了两下。
春浅忍住心中软弱,推开张氏:“娘,你身体不好,回去歇着吧,我没事,毕竟春晓年纪小,我做姐姐的没看好她,不能说一点错都没有,你就让奶奶打我几棍子。”春晓是位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这几天,家里上下没有一丝活力,所有人都怀着一股哀戚。春浅对春晓的悲伤,对自己处事不谨慎的自责,时刻折磨她的神经。但她不能倒下,凭着一股对生存和生活的坚持,她知道,发生的已经发生,活着的人只有继续前行,唯有在以后的路上更加谨慎、小心。
春晓,天堂安好。对不起。
“打你几棍子事小,我得让你去给春晓跪灵,在她灵前认错!”文氏指着春浅,怒火中烧。
春浅诧异地抬眼看向文氏,原本因春晓死去而悲伤难耐的心被文氏弄得乱七八糟,她这是什么逻辑?内疚、道歉、自责、悲伤,所有情绪她都有,也在默默忍受,但是于理于情,春晓只是妹妹,她为什么要给她跪灵?春晓的死,起因是去马脑山,而直接原因是自己贪玩掉进水里,间接的监管责任在跟着她的春衣和赵元启。
对于赵元启,应家人不敢置喙,那日出事后,隐在他身后的人明目张胆出现在应家湾,护着赵元启的屋子不准人随意出入。应沐瑞并未向应家解释赵元启的来头身份,但大家都明白,不可能把责任推到赵元启身上。
但应家的情绪总要有一个出口,一个发泄的通道,蔡氏找上老七房,文氏找上了春浅。
应永远道:“娘,这怎么行,春晓还是个孩子,是春浅的妹妹,春浅怎么能去给春晓跪灵?这小孩子早夭是连葬礼都不能进行,也不能送到祖坟,这春晓按成人的葬礼给整治了棺木,大哥还说要葬入祖坟,已经不合规矩,您再让春浅去跪灵,也不怕乱了规矩,不怕人笑话!再说,春晓的事也不能怪在春浅头上,这样不合适。”
“你以为我想?你大嫂哭得死去活来,非要这般,她娘家那几个兄弟你也看见了,如今就坐在你大哥家中,说是让我们家给她妹子做主,他们不能白死了外甥女。这明摆着要叫我们给个交代,如今事情的源头都问清楚了,是春浅这丫头要给张氏去采什么益母草,才惹了这几个孩子跑到马脑山,然后出了事。那不把春浅拿出去作伐子,怎么交代?怎么对得起春晓?”
“不行。”应永远脸上青筋暴露,“娘,平日里我不管你怎样对我们,但是春晓这事我绝不会让春浅去顶罪。”
“这是要杀人偿命吗?”云谙音站在门边,冷冷地扫过堂中众人,“看来本公子是要被你们拿去送官或者投湖给你们孙女偿命了。”他走近一把拉起应春浅,“罪魁祸首?当日去马脑山是我提议的,去给三舅娘采益母草也是我提议的,你们这位傻头傻脑的孙女,难道你们以为她会懂得益母草能治疗妇科疾病?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提议的,你们的孙女跟着我去了马脑山,跟赵元启一起玩耍时落了湖,元启又没能救她起来,以至于溺毙,追究起来,倒是我和赵元启是元凶了。老太太,您如果要寻罪,我云谙音虽年少,却不是胆小怕事之人,那就冲着我来吧!”
文氏白了脸,连连摆手,“云公子可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事真的跟你没关系。我只是在教训孙女儿,你不知道,春浅从小到大都特别气人,不老实爱撒谎,而且小心眼特别多,不招人待见的很。我这事趁着机会教育她一番,不然不知道以后她还能惹出什么事呢!”
应沐瑞扶住文氏,“三奶奶,我知道您悲痛的心情,但是请冷静一点,春晓这事,并不能归罪于春浅或者其他人,真的只是个意外。我问过元启和春衣,当时他们俩在湖边的茅草地上抽茅草穗,一再吩咐春晓不要乱跑,可是没想到她在岸边翻筋斗,一不小心翻进湖里,那地方湖水不深的,元启发现后第一时间跳进湖里找她,可是那么浅的地方怎么都找不到人,他自己一路向湖中间游,自己差点都送了命,都没找到春晓。后来我们的人也来了,找了一个多时辰,都见不到人影。加上后来邬湾的村人,都来寻找帮忙,也无春浅踪迹。这个意外,说起来悲伤,的确透着古怪。”
“这都是命。”应永远叹了一声,“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马脑湖是个吃人的湖,那湖里每年都要出几条人命的,有时候就在浅水地方,水不过腰都能淹死人,特别是小孩子,每年都要送命几个,还必须是男童女童成对的。所以说——”应永远语气凝涩,“或许这是春晓的命吧!水王爷缺童男童女了,我们春晓这是给水王爷做干闺女去了。”
文氏捂住脸流泪,应永远说的这个传说是真的,附近的人都知道。云谙音道:“这个说法我在邬湾也听那边人说了,他们对马脑湖是又敬又怕,从来不敢叫小孩子去那边玩耍的。肯定是龙王爷不高兴了,我看家里趁着清明节,是不是要做点什么法事?”
应春浅看向云谙音,那少年面色诚恳,毫不作伪,似乎真的信了鬼神之说。可是,她却不相信那话是真心的,这就像一种心有灵犀。
文氏扔了木棍,有云谙音和应沐瑞在这儿,她肯定是不能处罚春浅了。
春绣趁大人说话,扶着春浅往后屋走,刚一只脚跨过门槛,大门被人推得“哐当”一声,一道淡淡的香烛气息扑鼻而来,娇小柔弱的蔡氏跨进门槛,便扑倒在地,哽咽哭道:“娘,请给我们春晓做主啊!她去的可怜啊!她才六岁,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说着爬行几步,一把抱住被应永远扶着的张氏的腿,“她三婶,你可怜可怜我们春晓吧!”
张氏嗫嚅道:“我、我是很可怜春晓啊,可是——”她是老实人,没有主见,但也不傻笨,她被蔡氏抱着腿,顺势往地下一倒,也哭道:“我们可怜的春晓,怎么就这么命苦呢!我这心疼的,恨不能替她受了那个罪!呜呜——”哭声凄凉,比起蔡氏毫不逊色。
应永远叉着手,不知道该不该拉起张氏,老大永胜也跟了进来,站一边擦泪。
云谙音颇为玩味地看了一圈,抬脚进后院,顺手将春浅和春绣拉了进去。春绣压低声音问:“大伯娘不会把娘挠了吧?”
春浅道:“不会,不过是伤心过度,想找点心理安慰罢了。”她情绪低落,春晓出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她对云谙音道:“谢谢你。”
“不用,原本就不是你的错。”
“赵公子怎么样?”春浅问他。
“他没事。”云谙音一笑,那笑容里藏着一种古怪情绪,“我们这些人,如果连一点生死都看不透,早过不下去了,谁府里一年不死几个丫头?”他又冷笑一声,“不过,元启大约还是有愧疚的,走之前不是跟春衣许下一个人情吗?”说完掉头进了自己的房间,哐当关上房门。
春浅和春绣面面相觑,春绣还是不放心,“你且回房间躲着,不能出来,要不然奶奶真打死你就惨了,我去探听消息。”
蔡氏跪在三房家的堂屋中,不肯离去,一只手还抓着张氏,一句没说怪罪三房的话,但那意思很明显了,要把春晓这笔账算在三房头上。
文氏一向偏袒蔡氏,见她哭成这样,又见大儿子那凄苦模样,一阵心疼,俯身又拾起棍子,刚欲说话,应传明跨进门槛,厉声道:“闹什么,还觉得家里不够热闹?”
永胜道:“二叔,你别怪蔡氏,她是心里苦。你也知道,她生春晓时血气不足,差点没了命,加上春晓又是最小的孩子,我们难免偏宠些,那可是、可是我们的心头肉,如今活生生的一个娃子,说没就没了。你叫我们怎么过意的去?”
“你这也是怪罪我们老七房了?”应传明眯着眼睛,坐到堂上的太师椅上,抽了一口烟袋,“去马脑山是我做的主,也没叫大人跟着,既然出了事,那就是时运,不能怪别人。如果你真要怪,就算我老头子身上,我一把年纪了,也不怕你怨恨。”
永胜忙称不敢,他拉起蔡氏,“别闹了,回家吧,春晓还等着我们陪着呢!”
蔡氏再有心计,也不敢在应传明面前耍,这位继公公,言语不多,可是远近闻名的能人,其人威严甚重,说出的话如吐出的钉,如今敢说是他的错,就不会允许永胜夫妇当着他的面拿什么人作伐子,特别是堂上还站着一位即将认祖归宗的京城贵公子。蔡氏呜咽着被永胜搀扶着走出三房大门。
应传明又道:“孩子是早夭,不适合停灵,还是快些找地方葬了吧!”
蔡氏身子一软,被应永胜抱住。
恰好黄氏进了巷里,笑道:“大哥和大嫂真是恩爱,这出个门还抱在一起,也不怕人笑话。”
蔡氏直起身子,直勾勾看着黄氏,对着她的脸吐了口唾沫,“没心肺的东西,我的女儿死了,你倒还笑得出来!活该死了男人!”
蔡氏从来没这么刻薄地骂过人,黄氏蒙了,连脸上的唾沫都忘记擦,就连永胜都是身子一震,蔡氏这是真伤透心了。
待黄氏回过神,永胜已经扶着蔡氏进了巷子深处,走向自己的家,黄氏尖叫一声,跺脚大骂:“姓蔡的,你该剐千刀啊!居然吐我唾沫,我跟你拼了。”
应传明在屋里大喝一声,“又嚎什么丧!还要点脸不?”应传明站起来,怒视文氏:“都是你管的好儿媳!”说完迈步出了大门,走出巷子,黄氏呆立一边,一声不敢吭,直到应传明身影不见,她才敢站直身子,进门对着文氏哭。
“娘,大嫂的话您可也听见了,可怜见的,春生他爹去的早,不想被亲大哥亲嫂子这般挤兑,我在应家湾真是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便回于村吧,这些年我也被你闹够了。”
黄氏瞬间止住了哭,瞪大眼睛看着文氏,诺诺道:“娘、娘,你开什么玩笑呢,我、我可是应家媳妇,春生还在呢,我哪里都不去。”
“过了清明,你便走吧!”文氏不为所动,“趁着今日我也说开了,于家找我多次,你家老大过世,侄子也没了,于家总要有人继承香火,我也总不能把于家孩子留在应家,这样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你这就回去,把九政喊来,我跟他好好说说。”文氏心灰意懒,春晓的死对她也是一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