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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间早已杯光盏影,数度酒巡,沈月明心中记挂顾嫣然,与任凤池点头会意后,扶起李瑞说道:“皇上,忠勇侯酒量素来浅薄,如今已是大醉酩酊,若再喝下去,怕是要出丑了,还望皇上赐一处偏殿,让他稍事休息,醒醒酒”。
离九渊眼见李瑞双颊鲜红欲滴,目光呆滞,若不是沈月明扶着,怕早已醉成一堆烂泥,当下便让内侍将两人带下去,领往距离兰磬洲最近的紫馨殿。
两人下得船来,内侍命人端来醒酒汤后,便告辞而去,偌大的紫馨殿只留下沈李二人,沈月明眼见四下无人,从衣袖中取出一枚药丸给李瑞服下。不多时,他便清醒过来,在场的人都是人精,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是以李瑞提前服下药物,让他看起来与真正的醉酒一般无二,才能顺利脱身。
沈月明问道:“事不迟疑,咱们即刻前往关雎宫,现在是巳时三刻,宫中守备最为松懈,你可还能行走?”。
李瑞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咬牙说道:“沈侯不必担心,末将还撑得住”,找到嫣儿最是要紧,为了能够见到她,就算是爬,也要爬过去。
入宫前,他们早已打探清楚,整个皇宫之中,只有关雎宫外种了几株栎栗树,再加上方才侗帝亲口承认宸妃来自大显,两人不再迟疑,悄然前往关雎宫。
粉紫色的鸢尾花挂满了枝头,白的,粉的,紫的,煞是好看,宸妃呆呆地望着窗外,随侍在侧的宫人早已习惯,这位娘娘虽然性子冷清了些,但却从不苛待下人,便只是服侍她盥洗一番后,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富丽奢华的关雎宫犹如一池碧水,寂静无波,无声到了极点。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宸妃赫然起身,只见一支通体呈青碧色的玉簪出现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桌上。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突然变了,尽是动容之色,忧伤、悲悯、愤怒、欢喜……各色神情在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变幻不定,尖锐的护甲深深刺入手掌,鲜红的液体带着余温缓慢滴下,柔美的脸上却丝毫不见痛楚,只是静静地看着。
无双簪,当年大婚之日,李瑞悉心挑选的信物,送与她时,曾说过此簪名曰无双,世间至宝,如同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举世无双。
“嫣然姐姐,竟真的,是你”,沈月明双目微润,幼时玩伴,闺中挚友,三年多来死生不明,如今却在离故土千里之外的南荣皇宫相见,不由感叹世事无常。
宸妃,不,应该是顾嫣然,神色微戚,昔日少年无忧,策马飞腾的情形浮现在脑海中,她终是淡然一笑,言道:“阿月,你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眼角人影一闪,笑容凝结在嘴边,李瑞一脸悲喜交加地看着她,目光闪动,冲上前几步才勉强站定。
青梅竹马,少年相伴,伉俪情深,但终究造化弄人,两人近在咫尺,但家仇国恨又隔了何止千万沟壑,诡谲莫测的南荣皇宫,一个是侗帝宠妃,一个是大显军帅,四目相对,往事如闪电一般滑过心间。
李瑞痴迷地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儿,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感受一下顾嫣然的气息,不料却被她一个侧身躲闪开去。
顾嫣然双目微垂,将心中的愤怒和委屈都按捺在了墨如点漆的眸色中,她神情冷漠地看着李瑞,说道:“这位公子,如今你我早已形同陌路,死生不涉,你若是还念点旧情,此番归国后,不妨替本宫问候一声令尊令堂,为何要将我顾氏满门置于死地?”。
她说这话的时候,紧握双拳,一口玉牙几乎咬碎,多少次午夜梦回,顾嫣然犹如游魂般漂浮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英勇无双的慈父,头颅高悬于城门之上,日晒雨淋;看着端庄贤淑的娘亲,一头撞死在金柱前,血流成河,死不瞑目;看着顾氏九族被满门抄斩,尸山血海。
任凭她如何嘶喊,如何哭求,就算呕心啼血,就算匍匐跪地,终究无济于事。最后就连她自己,也只能在几名死士的护卫下,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仓皇逃离那座曾经锦绣繁华,金花银盏的都城。
顾嫣然素来聪慧机敏,那日印章失窃后,她便一遍又一遍地推敲着当日事发时的场景,再加上仅存的几名死士多番打探,最终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竟是李夫人做得手脚。
毕竟这件事情除了近身的几人知晓外,她只告诉过自己的婆婆。但跟在身边的几人,十余年的情分,又都是大将军府中的人,泄露消息的可能几乎为零。
根据死士传来的消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看似和蔼可亲,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忠勇侯夫妇。记得刚知道的时候,她恨不能冲到李瑞跟前,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何?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要痛下杀手?
只是后来,她入了宫,便深锁宫门,再也不闻窗外之事,自然不知道忠勇侯夫妇早已命丧黄泉,入了轮回。
如今看着李瑞脸上愧疚的表情,顾嫣然心中更是肯定了七八分。只是,惨案发生得太惨烈,痛得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回想;又或许是心中的仇恨早已沉寂于冷酷的心肠之下,经过了冲动激烈的青葱岁月,化作一潭深邃宁静的池水,不复波澜,顾嫣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再无他话。
修长干枯的手停在半空,蓦然落下,经历了爱人的离去,父母的猝逝,李瑞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不知悲忧的剑南卫少帅。这些年,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除了行军打仗,几乎日日沉迷于饮酒忘忧,天天酩酊大醉,乌黑的华发染上风霜。
自己母亲的身世太过骇人听闻,李瑞见顾嫣然并不知晓他父母去世的消息,也无意去多做解释。沈月明站在一旁,见他也没有说出真相的意图,心知两人之间恩怨太多,实在不是她这个旁人可以化解的,当下也闭上了嘴。
李瑞眼巴巴地看着魂牵梦绕的人,正一脸冷漠,神情疏冷地看着自己,心中大恸,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讪讪地说道:“你的手,受伤了……”。
沈月明暗自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低声说道:“李大哥,你先回去,本侯陪嫣然姐姐说说话”,李瑞知道今日的情形,恐无法与顾嫣然再说多半句,况且他一个大男人出现在侗帝宠妃的寝殿里,若是被人发现,对顾嫣然的名誉有损。
想到这里,他又恋恋不舍地望了顾嫣然一眼,见她始终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更是悲苦酸涩,只得转身踉跄而去。
薰炉轻烟升起,冷香萦绕鼻尖,除了洁白如雪的瓷盆里,偶尔传来红色锦鲤翘尾拍水的声音,空寂冷清的关雎宫里就只有沈月明低低的声音,她将顾恒之与李夫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娓娓道来,顾嫣然一脸漠然地听着,神色疏离,只是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当听到忠勇侯夫妇双双身亡,她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活该,真是活该,这就是报应,报应”,顾嫣然突然用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动,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地从指缝间滑落下来,沈月明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过了良久,顾嫣然逐渐平复下来。
家中突遭大难,三年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顾嫣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通世事,肆意飞扬的少女了,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一跃而成侗帝的宠妃,并且成功地诞下南荣唯一的皇嗣,其心机和手段绝非常人可比。
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抚平了袖口的褶子,端正地坐在主位上,开口问道:“阿月,你怎么会来这里?前阵子,听说信王殿下继承了皇位,他素来极其爱重你,南荣与大显的关系又颇有几分不睦,此番贺寿,应由礼部操办即可,何需让你亲自前来?”。
沈月明见她这么快就平复了心情,知她遭逢大难,劫后余生,心性难免有所改变,终究是不同了。
“不瞒嫣然姐姐,此来南荣确有要事,还望姐姐瞧在多年的情分上,助我等一臂之力”,顾嫣然点点头,“这是自然,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但凡本宫能做到的,必定鼎力相帮”。
头绪纵有千万条,此地也非叙旧之所,况且广陵帝的情况危急,也无需隐瞒,沈月明微一沉吟,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嫣然姐姐可曾听说过龙蔓葵?”。顾嫣然眉间微挑,脸色微微有些凝重,低垂眼眉良久,方才答道:“似曾相识,尚不能确定,你提这个作甚?”。
顾嫣然久居南荣,又深得侗帝宠爱,手里自然有些势力。虽说皇帝的病情是秘而不宣的,但此番前来寻药,若得顾嫣然相助,以她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定能事半功倍。再加上两人自幼的情分,沈月明深知顾嫣然的性子,虽然刚烈,却也是明白事理之人,沈月明沉吟片刻,权衡之下,便将广陵帝的现状和盘托出。
虽然孝安帝灭了顾氏满门,但与广陵帝无关,况且那日清河郡主一头撞死在金殿之上,还是燕同律命人将尸体妥善安葬的,冤有头债有主,顾嫣然心中自有计较,只说定当全力襄助,燕同律终究是无辜的,又曾是幼时的玩伴,多少有几分情谊在,心思几个回转后,她淡淡地说道:“若有龙蔓葵的消息,本宫会派人给你送信”。
沈月明知她素来重诺,当场便放心下来,又问道:“大祭司和长老会之间的关系,是否真的如同传言中的那般糟糕?”,这次顾嫣然毫不迟疑地点头说道:“这倒是不假,过犹不及,简直就是水火不容,若非他们还顾忌皇上几分,恐怕早已大乱”。
沈月明点点头,上下打量了顾嫣然一番,忽然问道:“嫣然姐姐,在筵席上,侗帝说你身子一直不大好,自从生下小皇子后,更是缠绵病榻多年,如今……”,没错,顾嫣然的脸色是苍白了一些,身材是纤细了一些,但这跟坊间传闻的病入膏肓,差点就要一命呜呼的模样,还是相差甚远,害得她平白地担心了许久。
顾嫣然闻言,慢慢从软塌上起身,脸上的慵懒之气一扫而空,双眸半闭,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的确是缠绵病榻多年,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本宫,而是南荣的皇帝陛下,离九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