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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曦这话追问得蹊跷,我还未想明她是否有别的意思,霍绎的脸色先沉了下去。正巧方才那护卫端了一碟红豆糕上桌,霍绎拿起一块,递到我手里,转头又冲昭曦道:“她叔父是金沙教传令使易之信,公主难道不知道么?”
我瞧霍绎的意思,是叫我只管吃东西,不必回答,便只低头抿了一口糕点在嘴里。那红豆糕香甜软糯,入口即化,我吃得开心,倒懒理他二人再要争辩些什么。
昭曦面上犹带笑意,似并不觉得霍绎冷语冲撞,只道:“我不过是担心安姑娘家里没有个主张婚嫁大事的人。你若是不想谈这个,就不谈了。”
昭曦将烹好的茶倒进公道杯中,又以茶夹将闻香杯与品茗杯一一分好。我放下手中糕点,笑道:“好茶者众,懂茶者寡,公主茶道颇精。”
昭曦将闻香杯斟了七分满,先递一杯与我道:“全赖霍绎往日教的好。”
我接过白瓷杯的双手有一下轻微的颤抖,不过很快心下便释然,昭曦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如何不知。
我将茶汤倒入品茗杯中,轻轻嗅了嗅闻香杯中的余香,赞道:“茶香虽淡,却鲜醇袭人。”又轻啜一口品茗杯中茶,续道:“此茶茶叶碧绿油润,茶汤嫩黄明亮,滋味清香回甘,确是蒙顶茶中极品。就连公主这套莹白如玉的白瓷茶盏,亦是最试茶色的好东西。”
我斜了一眼霍绎,眼中带笑,“霍都统教了公主一手选茗烹茶的好手艺。”霍绎忙换了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本要拿起的茶盏的手也倏然松开,只一边搓着手,一边眼神又望向别处,似寻不到合适的话接过。
昭曦不禁失笑:“何止是茶艺,应天府中的各色佳酿,还不是他带我品遍了。”昭曦仿佛想起了什么趣事,丰盈玉润的面目上笑意更浓。高耸发髻上插着的鎏金步摇坠到鬓边,摇曳中愈发与她眉梢眼角的媚意相映,风姿绰约。
“再就是棋艺,除了下棋,便是武艺了。”昭曦果然绵里藏针的话语不停,越说越是兴起。“霍绎怕我一个女子行走江湖不方便,还曾专门教了一套短刀刀法给我,叫我防身。有一招叫什么来着,我这人习武天赋向来不高,怎么也使不明白,他就靠在我的身后,抓住我的手腕,左划一圈,右划一圈,就那样一下子刺出去了。”
昭曦眼波曼曼,不理霍绎越发难看的面色,笑吟吟道:“其实我身边时时都有那些星水卫跟着,哪里用得上呢?”
“公主。”霍绎打断道。他面上已不是方才那般说笑的脸色,倒仿佛真生了几分不悦,只是克制着,并不想发作。“我与公主相识甚久,公主请烟云留下来,若只是为把旧事这样一桩一件的讲下去,只怕要讲到天明了。”
霍绎在称呼上的远近分明,似乎无意间刺到了昭曦的痛处。昭曦的笑意滞在脸上,声音亦明显冷了下去:“都说过不必叫我公主了,打从方才安姑娘进而了门,连着叫了几次了。”
周遭气氛莫名的尴尬起来。我只暗觉这昭曦公主实在是太过喜怒无常,她愿意时,便盛情饱满,笑意迎人,可但凡有一点触到她的不愿,她当即便能拉下脸色来,毫不顾及身边人的感受。
昭曦许是性子骄纵惯了,可霍绎也不是听得惯带刺言语的人,他只淡着声道:“是我过去太不知进退了,从前的莽撞,还请公主忘怀。”
霍绎似在说着称呼之事,可言语之下又像在说着什么别的事。他直站起身,又轻扶了一把我的胳膊,我会意,便也随他站起。
霍绎道:“蒙顶甘露是好茶,可是茶道修的本是清心静念,若烹茶之人心思不净,原茶再好,客人也品不到这本该有的茶味茗香。以茶为媒,公主的会客之道我们已经见识过,多谢公主的殷勤款待。”
昭曦见霍绎忽生去意,似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讲话的语气,但她颐指气使惯了,也不甘就这么软下声来认错,只眨了几眨眼睛,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道:“夜既深了,你便去送送安姑娘罢。”
霍绎道:“我不是要送她走,是要跟她一起走。”昭曦闻言颇惊,瞪着眼睛定定望住霍绎,眼眶中竟忽闪过一汪泪意,“你当真要走?”
霍绎见她忽然生了这样的委屈,倒是一时不忍,神色语气也不像方才一般针锋相对:“新宅子我置办的差不多了,早晚要搬出去。你不喜外人打扰,常住此处,我与在外的曾伯他们联络起来也费时费力。新宅跟这处宅子在一条大道上,只是更靠城里一些,就隔着两个街口,你这边若有何事,我也方便照应。”
昭曦的负气之色不见缓和,霍绎顿了一顿,又道:“公主这一趟出来好久了,左右星水卫现在手上也没有案子,公主早些回应天府罢。”
霍绎话毕,便领着我往外走。昭曦有些急了,在我们身后追问道:“你身上不是也没有差事么?你不是也没有回京么?”
霍绎两耳虽闻,却不想与她再纠缠,脚下并不停步。
“霍太师非要保兵部!”
昭曦忽然喊了这样一句,门口的两个护卫原本已伸手要为我二人开门,霍绎却忽然脚下一滞。
昭曦见霍绎停步,忙又道:“不弹劾兵部的左副都御使是我杀的,我暗里已经给霍太师去过信了,告诉太师圣上此番是铁了心要大动兵部,可太师似乎执意为之,并没有收手的意思。当局者迷,你都不用回京师,去劝劝你的兄长么?”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昭曦与霍绎提起朝堂之事,可昭曦如此生疏地称自己的父皇为“圣上”,却一意地袒护偏帮霍氏,倒真像把自己当成了霍家的人。
霍绎回身,心中似起沉沉思量,眉宇间的神色一时不好琢磨。
昭曦上前两步,又道:“数月前霍太师未禀圣上,擅见了藩属国来朝的使臣,事后还把罪责一应归到了礼部安排不当之上,礼部又归咎于中书,最后事情还不是原样捅回了圣上那里。此事本已惹了不少注目,却未见圣上下何处置的旨意,我得到的消息,是霍太师私扣了弹劾这件事的折子。此事若是他朝传入天听,那是多大的……”
“你不说,谁会说?”霍绎打断了昭曦的话头,“这么多年,天听如何,难道不是取决于星水卫?”
霍绎一语毕,片刻的对视之下,他与昭曦仿佛陷入了一阵相互牵制的胶着。
半晌,昭曦又欲再说,霍绎却道:“兄长伴君多年,分寸还是懂得拿捏的。若有一天还需要我这个做弟弟的去提点,那兄长的太师之位,多半也坐到头了。不过,公主这许多年着意帮衬霍家许多,我早该多谢。只是想着公主与霍家多年的情分,说谢字,反倒显得生疏了,想来公主听了也不会受用。”
昭曦听到这里,已知霍绎此时去意已定,便淡淡一笑,道:“不错,你我是有着多年的情义在的,非是他人一朝一夕可比。罢了,你要走便走,待你新居乔迁之时,别忘了请我去热闹热闹。”
霍绎未置可否,只行了一便礼,便带我出了宅子。
我原骑了一匹马来,一名星水卫给霍绎又牵来了一匹,霍绎却未领情,只打发那星水卫将马又牵了回去。
霍绎大步跃上了我骑来的马,又看了看仍在马一旁站着的我,道:“不上马么?你若不上来,我就先走一步,回天涧宫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抢了别人的马,还这么理直气壮?我方伸手欲握缰绳上马,霍绎一把抓过我的手腕,运起内劲把我整个人提上马来,靠坐在他身前。
我知道他是跟我玩闹,便未使出内力反向震开他,只佯作质问道:“有人不是自己从天涧宫别苑搬下来了么?这样就打道回府,不觉得丢面子?”
霍绎两手围住我,拉稳了缰绳,赶着马儿慢走了起来。“谁说我要回天涧宫别苑?”霍绎道。
我疑道:“那你还有何处可去?”霍绎把脸凑到我的左耳边,吹着气道:“当然是去你的起居所。”
“你胡说什么!”我恼他没正经,身子往右边一躲,却又撞到他的右臂里。霍绎见我怎么也躲不开他,一副得逞样子,只在我背后不出声地笑个不停。
“不过,你这些日子都是在昭曦公主的宅子里住的?”我问道。
“不错。”霍绎毫不遮掩答道。他虽承认的大方,像是问心无愧,可我一想到昭曦与他在一起时的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别扭。
“这些日子你不也都是在震阳观中住的?”霍绎忽然这样反问道。
“你……我……”我一时气结,“这两件事怎么能同日而语?”霍绎见我认真起来,反觉好笑:“这回你知道我每次被你逼问都是什么样的心情了罢!”
我明知故问道:“我几时逼问过你了?我从来都是……善意的过问。”霍绎似是不服气,箍着我身子的两臂又紧了紧,“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会强词夺理了?”
我侧过头,只抛给他一个“拜你所赐”的眼神。霍绎倒是神色怡然,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情,又笑道:“青出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