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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叔叔几句话说完,已是给了我应对的时间,我道了一声好,足下一点,已从窗口一跃而出。
青庐外是大片的空地,青溪横亘于前,向西流向竹林。我心知若进入竹林,我熟悉地势,便有如进了天然屏障一般,可让易叔叔更难追上我。但心里总是对自己的这套功夫存了自信,倒要在这旷野之上与他一较高下。
易叔叔见我并不入林子,便多使出了三分劲力,我脚下发力,身形百变,一路溯溪而上,却总是难快出他半步。一套飞燕动快要使完,我终于逮到机会,左足一点,已偏身跃至青溪另一畔。我回身道:“易叔叔这般让着我,我便是赢了也不尽兴!”
易叔叔也不再追来,隔着窄窄一条青溪道:“你这鬼丫头,明知我并未相让与你,还要这样说,是想取笑叔叔了!”
我见自己这套飞燕动竟能快过易叔叔,心中大是欣喜,一壁暗自高兴,一壁装假道:“烟云哪敢。”
易叔叔不理我嬉皮笑脸,又道:“这功夫倒真是让你练到了家,俊的很,以我这半生所遇之人来看,实能快过其十之八九了!不过你我方才只是比试轻功,比快则矣,若再过上一招半式外家功夫,你这从小只习轻功的人,怕要漏出破绽了。”
我足下发力,使出了飞燕动里最后一招功夫“春燕回巢”,越过青溪又落到易叔叔身边,笑嘻嘻道:“烟云不学刀剑、拳脚上的功夫,是因为这些学会了终会用来伤人。而自小修习轻功,则是为了保护自己,也不会拖累别人。”
“又是这番奇怪道理!明明是自己躲懒。也不知这样纵着你,对还是不对。”易叔叔道。
他话虽然这样说,可我自小不想学的功夫,他也从来不让我碰。我心里知道,现在或是以后,易叔叔都会一如从前一样宠着我,不会勉强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可这飞燕动当真像是女子习的功夫,难道是易叔叔特意学来教我的?”我问道。易叔叔闻言一怔,旋即道:“算是罢。别的功夫你不想学可以不学,这个却不行。”
与易叔叔聊着聊着时候便晚了,可能人若是开心,时间也会过得更加不知不觉一些。待我年纪渐长以后,易叔叔每次来看我,便不会在青庐过夜。才与他吃了一顿简单餐饭,他便起身要走。
“易叔叔大老远赶来,却只呆这么一小会儿就走,也不多陪陪烟云。”我赖在凳子上,眼巴巴地瞧着他,就是不愿起身送他走。
易叔叔见惯了我这无赖样子,只道:“有的人呢,是整日挂在嘴上说舍不得我,却从来不见她上万涧峰来看我,也不知这话说得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赔笑道:“当然是真,十足的真!”易叔叔不再开玩笑:“烟云,过两个月,回一趟天涧宫吧。解铃还许系铃人,有些事若真想弄个明白透彻,还要去问对的人。”
我没有说话,只作没有听到。易叔叔又道:“教主修练金沙神功中那些高深功夫以后,不知怎的,性情确是变了许多,与我说的话也不似从前那般多。倒是那掌籍使,日日与教主说什么一统江湖,称霸武林的话,教主听了倒是受用。”
我见易叔叔眉头深锁,实不忍他再添愁意,便道:“且容我想想,左右无事,我回一趟金沙教便是。”他闻言自是欣慰,又嘱咐了我几句便走了。
我送他到青庐门口,看着月明星稀下,他的身影渐渐与夜幕融在一起,一去无踪。
一日得闲,我便把玩一支新制的竹箫解闷儿。这箫技还是许久前易叔叔教与我的。他极擅吹箫,尤擅一曲《泛沧浪》③,一人一箫,更显风流。竹箫飘逸泛音起,仿佛引人入碧水荡漾、烟波缭绕之意境。
我正临溪吹曲,却隐约听到极远处有异样响动,不由得箫声一滞。听声辨向,这声音似是从溪前树林传来。这青庐所在本是十分隐秘难寻,与外界相通之路正是山中这片树林。我心中讶异,便越过青溪,向树林走去。
一进林子便已分辨出是兵器相交的声音,我不想脚步声被来人听到,便施展轻功向声音来源之地靠近,果然树林深处是两伙人在打斗。我伏在不远的一处小丘之上,定睛一看,好不熟悉,其中一伙人领头的竟是金沙教掌藉使唐慈。
娘亲过世后,我曾在金沙教万涧峰上住过一段日子,那时我便不喜唐慈嚣张跋扈之气。人不如其名,哪里有半分慈祥,分明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亦从来未把我放在眼里,只当我是黄口小儿,鸠占鹊巢。后来听易叔叔说起才知,最近这些年唐慈多番活动,加之易叔叔在教中已不似从前一般得志,他掌藉使一派便炙手可热,大有成为教中第一大派系的威势。加上他为人骄躁霸道,行事不知收敛,近年与那些名门正派的人亦结下许多仇怨。
唐慈武功不弱,走的是刚猛路子,最擅一套金石掌法。他今日所带十几人,好像大多是他的亲随直系。我细去看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男子,着一袭白衫,孤身一人,以一柄剑为兵刃,从招式步伐上看,显然是历经鏖战,气力已显不足。他时刻警惕四周,但出剑却有失章法,仿佛辨别不清周遭方位。
我对武林中别派武功招式并未花过心思研究,也看不出他属何门何派,心下正在犹豫,却见唐慈已迫向了那男子近身,每步每式尽下杀招。我虽不知这两伙人争斗缘何而起,但见唐慈以多欺少,又步步紧逼,欲除那白衫男子而后快,便心有不平,打定主意决不能让他伤了此人。
心意已定,我当即取出白纱手绢,系于面上,一跃到那白衣男子身畔,搀住他左臂,用手中竹箫格开了劈向他左胸前的一刀。
竹箫应声而断,那男子一怔,转头向我,我才看清他竟双目紧闭,想是中了唐慈一伙人的暗算,双眼已不能视。我心道这男子武艺本该不错,否则不会眼不能见,还能与唐慈那一伙人争斗上许久。
一时身左两人忽至,我不会外家功夫,根本不欲恋战,又怕那男子不分敌我,便道:“路见不平,有人以十敌一!”说话间已运起内劲带他跳出众人围圈。唐慈最先一步追赶上来,他脚下步伐亦迅猛,转眼掌风已攻向我。我身上多带一人,自然不如平日使出飞燕动一般疾速。
眼看情势危急,那男子使出全力,将他手中利刃掷向我左身侧来护我。剑锋所刺,唐慈只好变换招式来接剑,这才被逼退了几丈。我不敢懈怠,使出全力,一路带那男子穿过树林,直至身后无人方才敢停下。
我心中庆幸,唐慈竟未领人追来。我回头正欲问那男子伤势,却发现他早已昏厥过去。他身材比我高大许多,我只好半背半扛,才将他带回青庐。许是我的动作太过笨拙,才把他安置到床上便将他弄醒了。
不等他开口,我便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是遭了刚才那一伙人的暗算?还是中了毒?你可知道他们用的是哪一种暗器?”我心知唐慈一辈绝非良善之人,是以愈发担心他的伤势,便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
这时我才有功夫细细来瞧他,二十出头模样,一副白净面庞,挺鼻薄唇,双目虽阖,一双剑眉却颇显器宇轩昂。怪的是他虽面带倦容,身披风尘,又刚刚历经生死较量,眉眼间却仍是淡定安然,不见忐忑急乱。这样看下来,倒像是个俊逸之人。
“姑娘都不问一句在下是谁。”他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他虽气力不足,讲话语调却还是安稳。我心中奇怪,这人怎么如此不紧张自己的性命?
我便道:“是谁都好,我救人救到底,得先医了你的眼睛,否则方才岂不是白白冒那么大的危险,救了你性命?”
他微微点头,缓声道:“姑娘可知,方才与我打斗之人,是金沙教掌藉使唐慈。”我不晓得这其中有何恩怨,便先含糊作答,只当才知。
他续道:“原本我与本门师弟同行,路上突遇金沙教中人拦阻。他们抓了师弟,要挟与我,我那师弟乃是师父独子,我虽知有诈,也得拼了命去救,是以被他们下毒暗算,不过总算助得师弟脱困。”
他匀了匀内息,续道:“这金沙教是乃是邪魔之教,想来这毒也应是金沙教中人擅用之毒。听声音姑娘年纪轻轻,可知解毒之法?”
我心道,他如此不紧不慢,原是以为我解不了这毒。可偏偏也是极大的巧合,易叔叔很久前,曾给我过记载金沙教暗器与用毒之法的书册。我虽从未上心研读过,好在保存得尚好。
我自不必让他知道这些,只说了略通医术之类的话,他为人似淳诚得紧,倒也深信不疑。
我翻阅记载掌藉使一系所用之毒的书册时,果然寻得那致人眼盲的暗器详细的解毒之法,起所用药草倒不算罕有,只是配法极为刁钻。我心道,大约是老天眷顾,叫我遇见了这事,那男子得以留下双目。
待我寻得草药,用帕子浸好药汁,已入了深夜。我去瞧那男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睡着了,便轻声走到他床前。
“姑娘去了好久。”他声音微弱,气息不稳,想来内伤也是不轻。我拿着帕子,心里忽生了一丝忐忑,唯恐我医术实在不精,就算按照书册上所注,仍是医不好他的眼睛。
他该是闻到了草药味,知道我要为他解毒,又见我犹疑,便开口道:“姑娘且放手试。倒不是在下信不过姑娘医术,只是不知金沙教用毒有多古怪,我如今重伤在身,也去不了别处。姑娘医得好、医不好,都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他说话声音清澈通透,我闻言心中一暖。他虽不知我是谁,却愿意将自己的眼伤,全权交托于我,这份信任坦荡,便叫我心中敬佩几分。
我将帕子敷在他的眼睛上,温言道:“解这毒是个慢功夫,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眼睛才能慢慢见到光亮。到后来,这配方也会有所变化,不过你且放宽心,我瞧是治得好的。这里人迹罕至,也无人打扰,你在这安心休养就好。”
说罢,我调动体内真气,以手抵肩将真气传入他体内。我内力修为算不上深厚,也只盼能解他一时之痛楚。
我能做的都已做完,想留他一人静养。他听出我要走,轻声道:“姑娘,在下东方欲晓,师承震阳门下。今日姑娘相救之义,东方心中谨记。”
“东方?”我轻声重复了一句。
这震阳派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修武修道,立派于中州震阳观,与昌华派、雁峰派、左淮派和独收女弟子的毓秀山庄齐名,成为主导武林的五大门派。其中又属震阳派在武林中最负盛名,其他四大门派皆以其马首是瞻。
听闻震阳派掌门孟兴川性情刚直,一身正气,亦颇俱统领才能。但其派中武学造诣最高者,却是孟兴川的师兄净劫道长,不过净劫道长多年醉心钻研武学,已极少理江湖中事。不同于孟兴川桃李满门,净劫道人平生只收过一个弟子,而此人武功与声望,皆是震阳少辈之中的第一人,正是我今日恰巧搭救的东方欲晓。念及此,我倒庆幸今日当真是救对了人。
心中掂量半晌,我回道:“我叫傅青,青色的青,无门无派,这里是青庐。”他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傅是我娘的姓氏,我倒不是刻意隐瞒身份,只是我素来与金沙教瓜葛甚少,也不曾把自己当成金沙教中人,自是不必告知于他了。
月映瑶光,东方静静平卧于床上,胸膛呼吸起伏均匀,该是已经入睡。我又瞧了一眼窗前月下这青庐中来的第一个“外人”,便悄声出去了。
③:南宋郭楚望所作箫曲,表“志在架舟于五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