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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冬大礼当晚,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地动山摇。
惊蛰日,春雷初响,大地回苏,来年风调雨顺好收成。
宁昭阳死在惊蛰日、醒冬大礼的当晚。尸身隔日被发现在宁府梅园里,身穿红色女子衣裳,面目安祥。
醒冬闻讯,悲痛过度,吐血身亡。
一日之内遭逢喜丧,宁府上下一片悲恸之声。
* * * * * * * *
醒冬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身处一处空地,空地里散落巨石若干,看起来有些眼熟,竟然是在梅园。
他怎会跑到这里来了?记得他看见昭阳的尸体,眼前一黑,喉口一甜,血柱便从嘴里喷了出来。
“昭阳——昭阳——”是谁的哭声如野兽般嘶嚎,竟然是他!他死死抱住昭阳的尸体,血从他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身体逐渐冰凉,他倒了下去,倒在昭阳身上,双手死死地纠缠住昭阳。
昭阳,等我,我来了。
睁开眼睛,竟然不是在奈何桥畔,却在梅园。
一个红衣女子远远地走过来,她披散着长发,步履蹒跚,醒冬心头突然狂震,他用力揉眼睛,以为自己视幻,结果不是。
“昭阳——”他张口狂呼,却发觉呼不出声。他向她迎去,却发觉她根本看不见他。她穿着那件血红色长袍,披头散发独自行走,就这么径直走过去,连看也不看醒冬一眼。他伸手去捉,手从她的身体透过去。
风越发大,云越发黑,空气里酝酿着某种压抑的危险,沉沉唁唁。
昭阳在一块巨石上坐下,她低低地哼着曲儿,悠然自得,脸上带着迷梦般的笑容,曲儿随风飘入醒冬耳朵里,竟是昭阳在红桥上所唱的曲儿。听着这曲儿,醒冬心里头酸酸涩涩,有说不出的悲伤。
疾风狂卷,浓云骤聚,隐隐地天边滚来闷响,突然间,雷轰隆隆而至,醒冬浑身一抖,忽然听见昭阳幽幽地在说:“你来啦?”
她在跟谁说话?醒冬望过去,却见原本对他视而不见的昭阳直勾勾地望着他,狂风卷乱长发,她的眼睛好像钻进他的骨肉里一样紧紧地盯着他,脸上还带着笑容。醒冬大喜,她终于看得见他了。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他朝她走过去,声音颤抖。
“你为什么要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你走吧,晴雨还在等你。”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是死了吗?我不是死了吗?为何你我现在却会在这里说话?”
昭阳叹息了,叹得幽幽长长,她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睛里突然垂下泪来。“你好傻,你为何要为我死?我特意不告诉你的,就是不要你来救我,虽然你发过誓要救我,但我怎忍心让你五雷轰顶粉身碎骨?你走吧,快走吧,求求你。”
醒冬还未说话,突然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认错人了。”他这才发觉还有一个小孩在场,他的眼里只有昭阳,竟然没有发觉。他朝那小孩看去,顿时惊呆了。
那小孩分明是他,是十岁那年的他。
那小孩正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退。
回忆渐渐苏醒,醒冬想起眼前这一幕,原来曾在千年前发生过,那个时候他以为是一场噩梦的一幕,竟然在十年后重新上演。
“你赶快回去吧!这么晚不要呆在外头,况且开始打雷闪电,很危险,有什么事你明天找到那个人再说好不好?你回去好不好?”他听着十岁的自己好声相劝昭阳。昭阳却不理睬,自顾自地看向天空,嘴里唱起曲儿来。
刚说打雷闪电,雷电就来了。哗啦啦啦,巨大的闪电划破夜空,随后,隆隆雷声震耳欲聋。
醒冬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闪电朝昭阳劈去,仿佛巨蛇吞噬,他眼不能动脚不能移,只见巨石被劈中,碎成千万片,碎石飞溅,弹到了脸上,他想喊想让昭阳快逃跑,喉咙里却像被堵住般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耳中只听昭阳清越的声音唱着曲儿,那曲儿听得他落泪,闪电接踵而至,一个比一个巨大,雷声一轮接一轮,一轮比一轮震耳,那曲儿却越发清晰,隔着电闪雷鸣烟尘飞扬,昭阳的眼神凄艳绝决,一眨不眨专注于他的脸上,千万种情绪混合其中,散发出绝世的美,仿佛昙花临终前奋力一现的美丽。
所有闪电纠结成穹庐状兜头罩了下来,地面的闪电腾空而起,剧烈的碰撞瞬间发生,巨大的圆柱冲天射去,土地隆起,天际下沉,暗夜如昼,在圆柱电环的中心,一束白光利剑般向着,昭阳的头顶射了下来,昭阳始终看着他,一眨不眨。
这个人原本应该是死掉的,他之所以会复活,是专程要来害我的。今日煞气冲犯,原本我就是想避开他的,没想到还是避不开,而且还见了血光,看来我是命中注定逃不过那一劫了。现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只要他起毒誓在我有难时救我
我宁醒冬发誓,宁昭阳若是有难,我定会相救,若是食言,五雷轰顶粉身碎骨。
“不——”醒冬凄厉地大吼着起身朝那雷电中心扑去“不——昭阳——”
醒冬,你乖,很快就没事了,知不知道?那雷电再不会伤害你了知不知道?
醒冬哥哥,你这心病,还是再被雷电打一次才能治愈呢!
昭阳,我们下世再做夫妻,好不好?若我早死,定在奈何桥上等你,你一日不来,我一日不投胎,你答应我,答应我。
我答应你,醒冬哥哥。
醒冬哥哥。
嗯?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傻瓜,我不喜欢你,喜欢谁?
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在耳边不断地回响,雷声逝去,闪电逝去,醒冬抱住了昭阳,抱住了实实在在的昭阳,闭上眼睛,他的唇角溢出安心幸福的笑容,在飞向高高的天空时,他紧紧地抱住昭阳,这一次。他再也不放手。
一股红光从他胸口激射而出,迎上利剑般刺扎而下的白光,轰——红光直冲而上,再在空中化作烟花点点散落人间。缓缓地,缓缓地,醒冬和昭阳的身体缓缓落地,轻轻柔柔落在染上淡淡浅绿的泥地上,好温暖啊!
醒冬缓缓睁开眼睛,昭阳也睁开了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住他,眼中泪光闪闪。
“你你没事吧?”醒冬颤着声问,不敢相信他们二人居然死里逃生。
昭阳摇摇头,泪水摇了出来“又是这样,你每次都只想着我有没有事,却不去想着你有事没事?你不是最怕雷电了吗?为何要冲进来救我?我不是说不要你救了吗?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我怎能不救你,昭阳,我怎可能不救你?我已经失去你一次,这是上苍给我机会重新得回你,我怎能不救你?若是不救你,我独自活着还有何意义?”
“你现在说这种话,当初为何听娘一说我喜欢你,就吓得逃走了?当初为何我求你娶我,你却不允?”
“我哪是吓得逃走?我走,是因为发觉自己爱上了你,又自知我们两个不可能有结果,趁着你我陷入未深,我忍痛离开,谁知竟是自欺欺人,我一路凄苦抑郁,发了疯—样地满脑子全是你,直至再也无法忍耐而病倒。昭阳,昭阳,你是否对我下了什么法术,为何连我自己都未发觉,对你用情竟已深至如此地步?就像你所说的,我原以为自己能够熬下去,熬下去娶晴雨,熬下去生子,熬下去老死,但是最终发觉我做不到。我丢下晴雨,丢下满堂宾客,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想见到你,但是我却找不到你,心执院里人去楼空,我发疯了似的找你,最终却找到你的尸身”豆大的泪水落在昭阳的脸上,他哽咽着,
“我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回你,管你在世人眼中是男是女,我都不管了,我一定要娶你为妻,任何人反对我都不听”
宁昭阳听厂这番话,心结彻底解开,唇上绽出欢喜的笑容“醒冬哥哥,有你这些话,我纵然再遭一亿次劫难,也值了。”
“不许说这种傻话!”
“醒冬哥哥,我们私奔吧,找个地方隐居起来,生很多很多小孩,一辈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好不好?”
“不。”醒冬摇头“不,昭阳,”醒冬深情地凝视着她“我决不带着你躲起来,我和你不是见不得光的,我说过了,不管你在世人眼中是男是女,我一定要娶你为妻,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反对,我还是要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堂堂正正地一起生活,一起白头偕老,我已经打定主意,我只问你,昭阳你是否愿意,你是否有勇气陪在我的身边?”
昭阳扑上来,将醒冬扑得朝后仰倒在地,她又哭又笑, “你还问我愿不愿意?你还问我?我怎可能不愿意?听你这样说,我欢喜得都快疯了,你居然还问我愿不愿意?醒冬哥哥!醒冬哥哥”后面的话消失在吻上来的红唇里,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 * * * * * * *
“大人,这样好吗?”
云端上停着一只金麒麟,麒麟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持缰绳,一个却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打着哈欠。
“哈——”好大好大一个懒腰,好长好长一个哈欠,好浓好浓的埋怨“每次都在睡得正好的时候有事,我真是苦命啊!”只见那人明明又年轻又俊美,却穿了件浴不可耐的金光灿灿的衣裳,一边说话一边哈欠如雷“什么好不好?那家伙的人情我算是还清了,过了这一世,就跟她再不相干了。说起来那家伙的运气真是有点儿背呢,我答应用她的一世美满还她那个人情,谁知居然给我接连九世都遇人不淑死得极为凄惨,最后还要本大人我亲自出马给她排命,那个傻乎乎的家伙是本大人翻遍阎王老爷的生死簿给她找出来的,绝对不会亏待她,还有什么不好的?我还给了那家伙百年修行护体,她没事拿出来扮大仙显拔,我都没吭一声,我对她这么仁至义尽,还有什么不好的?”
“我意思是,既然是要给她一世幸福,又为何让她以男儿身与他相遇?在世人眼里,她是个男人吧?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生活?您那障眼术也使得太缺德了点儿吧?”
“要你鸡婆?那傻子都说了不管她是男是女都要娶她了,不是吗?况且只要那傻子知道她是女的就够了,再说了,那家伙长得过分美丽,再是女人,不是要惹祸吗?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斜着眼珠算什么意思?算你的眼睛比我长得漂亮吗?啊?啊?啊?”
被吼的人一点儿都不受他怒气影响,神色平静,吐出来的话却气得人吐血。“大人您那什么金童转世的谎话,什么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尘,需受一世轮回之苦再返天庭,什么性情顽劣任性,是非黑白模糊,亦正亦邪,恐怕下界后顽性不改误入歧途,在人间成为祸害,所以需要找一家福泽深厚的人家投胎,以保证他这世平平安安莫要走上邪道,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好像说的就是”
“你敢说?”金大人满脸通红“你还敢说?不要以为我不敢赶你走?”
“大人若要赶我走,我没有怨言,但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大人,您就把那障眼法撤了吧!这是何必呢?”
“人家觉得这样会比较好玩一点儿不行吗?”金大人理直气壮,那蛮不讲理的神情竟和昭阳有几分神似“哼哼,不撤不撤偏不撤干吗?你瞪着我我也不撤!”
“那随便你。”
“嘎?”金大人闷住。怎么不求他,求他他就撤。他不求,金大人好郁闷。“当真随便我?金大人忍不住问。
“是啊,随便你,回去吧,不早了。”
金大人气起来,好啊,要憋是不是?要憋大家了起憋,看谁憋得住!
“回家!”金大人气鼓鼓地道,麒麟扬蹄破空而去,消失在天际。
* * * * * * * *
“少夫人有喜了。”
呛啷当!宁老爷的茶碗落地,摔得粉碎,宁夫人也是目瞪口呆。
“你再说一遍!”宁老爷和宁夫人同时逼近老大夫。
“少少少夫人有喜了。”老大夫吓得直结巴。
“不——可——能——!”宁老爷和宁夫人异口同声大吼道。
老大夫涨红了脸,他行医四十载,还从来没有碰到敢怀疑他医术的人“少夫人的的确确是有喜了没错,不信您可以再请其他人来诊断,这城里还有谁的医术比我高超,您尽管请来便是。”
宁老爷颓然地坐回椅上,茫然地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年前,醒冬口口声声咬定昭阳是女儿身,死活要娶昭阳。两兄弟成亲?笑话!荒天下之大稽!宁老爷自然是不肯答应。准知醒冬居然给他跪着不起来,风吹雨打日头晒,宁老爷狠着心肠不管他,他居然给他一气跪了三天三夜,硬是跪到晕倒,醒来再跪,跪到宁老爷心里发毛。而宁昭阳呢?醒冬一日不起来,他便一日不肯吃饭睡觉。最可气的是宁夫人居然站在他们那边替他们求情:“他们两个是真心相爱啊,你若是不同意他们成亲,他们真能去死啊,老爷,我宁愿不要面子,宁愿被人笑话,也不要再失去这两个孩子!”
宁老爷当她妇人之仁,置之不理。结果宁夫人带着醒冬和昭阳离家出走,宁府缺了醒冬,登时大乱。宁老爷憋了半年实在憋不住,只好派人将他们找回来,算是被迫同意了这桩婚事。
八台大轿迎亲,天仙楼大宴三天,那个风光,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为了颜面好看,对外说昭阳其实是个女孩,因为小时候算命的说要作男孩养才能养得活,所以一直当作男孩养大,如今嫁给醒冬的宁昭阳,自然是女孩了。只有宁老爷和宁夫人心里明白,宁昭阳其实根本是个男子。醒冬挚爱昭阳,根本不可能纳妾,昭阳又是自家儿子,宁老爷怎可能找个女人跟昭阳争宠?宁老爷这一脉到了这一代,算是断了。宁老爷也早就想开死心了,没想到一年后的今天,居然给他来这个大惊喜:昭阳居然有喜了?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怎可能分不清男女?宁老爷是彻底糊涂了。
“我要去看他们!”宁夫人起身激动地道,双目盈满泪水。
“我也去!”
宁老爷和宁夫人在门口挤作一团,好不容易出了门,争先恐后朝心执院跑去,宁老爷跑掉了一只鞋,宁夫人跑乱了新梳的发髻,昭阳有喜了,有孙子抱了!经历了醒冬昭阳两“兄弟”成亲的事情后,宁老爷和宁夫人的承受能力异于常人,起初的震惊散去后,满脑子只剩“宁家有后”这个天大的喜讯,哪里还去管昭阳是男是女,即使昭阳是男又如何?即使这个孙子是由男人的昭阳肚子里生出来又如何?不管了啦!干脆,日后就真的当昭阳是女人算了,小孩都有了,不是吗?
宁夫人和宁老爷跑啊跑,跑得气喘吁吁衣散发乱,跑得沿途下人个个呆愣愣地看着他们,一路跑进了心执院,砰一声推开了门:“昭阳”
宁老爷和宁夫人蓦然瞪大了眼睛,瞪得眼珠几乎落地,死死瞪着床上,无法动弹。
“啊——”宁昭阳惊叫。
“啊——”宁夫人尖叫。
“啊——”宁老爷狂叫。
醒冬叹着气,掀被盖住昭阳的身体“爹,娘,你们进来时可否先敲一下门?现在不太方便,可否麻烦您二位先出去一下?”
宁夫人和宁老爷被推出了房门,哐,在背后闭上。
宁夫人看看宁老爷,宁老爷看看宁夫人,一样的惊骇欲死未恢复。
“你看见了?”宁老爷问宁夫人。
“你看见了?”宁夫人问宁老爷。
宁老爷点头,宁夫人也点头,异口同声嚷道:“昭阳真的变成女人了,啊——”
躺在床上让醒冬擦身的昭阳疑惑地道:“爹娘这是怎么了?”
醒冬温柔地俯身在她脸上印下一吻,道:“我让刚才给你看病的大夫去告诉了他们一个喜讯,恐怕是那个喜讯刺激了他们吧!”
“什么喜讯?”
醒冬神秘地一笑,那笑容里蕴含着无限的幸福、满足、宠溺和温柔,他凝视着宁昭阳,手指滑过尚平坦的腹部,引起一阵细密的小疙瘩。
醒冬就那样笑着对宁昭阳道:“昭阳,你这下不做女人也不行了呢!”
* * * * * * * *
“大人?”紫衣男子走进内室,只见书籍散乱一地,软塌上,金衣男子一手垂在地上,一脚跨在扶手上,睡得一塌糊涂。“又睡着了。”紫衣男子叹息一声,俯下身去收拾东西,收到软塌边,踏上原该睡熟的人蓦然捉住他的手腕。
“大人,请放手。”
“我把那个障眼法解开了,你的气可以消了吗?”金衣大人故作漫不经心地道,眼角却偷偷瞄着紫衣男子的脸色,哼哼,还说随便他解不解,根本就是说谎,一回家就跟他翻脸,还离家出走,大骗子,阴险!
紫衣男子仍旧垂着头,长长的黑发遮住嘴角悄悄扬起的笑“洞庭龙君刚刚送过来的秋蟹,大人想不想吃?”
滋,金大人的口水立刻滴了下来。
全书完
注:文中宁昭阳所唱两首曲子,分别为:
“桃花开,桃花落,开落一任东风过,何事怨命薄?痴来缠,愁来磨,欲问桃花花不语,始信当时错。”
“昨是掌中珍,今似天边月。霜冷红桥梦不成,回首清笳彻。可羡两鸳鸯,更惜双蝴蝶。拼把经年怨共痴,挽作同心结。”
皆为好友鸭子所作,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