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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宿舍已过了熄灯时间。袁瞎子歪在铺目养神,听到门响,蛇一样拗起头张望,没好气呵斥:把雪扫干净进来!弄一地水谁收拾?
这狗东西记着四个耳光的仇,对蒋乐生从来没有好脸色,逮机会就想报复一下。这不,想舀点热水洗洗脚,贮热水的缸空空的。勤杂工本应给晚归的人留洗脚水,袁瞎子独独不给他留。
邻铺的老魏头还不错,开晚饭时替他打了饭菜,放在他铺位炕席上。老魏头正眯着眼睛,趴在枕头上享受睡前一支烟。
急火攻心,蒋乐生半夜发起高烧,到天亮满嘴都是水泡。佟小元听到消息叫来卫生员,一测体温40多度!卫生员慌了手脚,说可能得了出血热,目前正是这种病流行季节。出血热死亡率很高,七分场条件差,快快送场部住院。
佟小元紧急请示吴半德,眼下毛山农场他说了算。
电话那头传来阴冷的声音:40度什么了不起,打一针退退烧不就行了?死个把人又能咋的?!”
蒋乐生高烧两天两夜,第三天才降了温,脸蜡黄蜡黄的,人瘦得脱了形。张芝听说后于心不忍,利用农工出去干活的机会来大宿舍看望他。瞎子见管教干事夫人大驾光临,象哈巴狗跑前跑后献殷勤,把炕沿擦了又擦请她坐。又是替她扫皮鞋上的雪,又是灌热水袋焐手。张芝说你走开,我同蒋老师有话说。一听叫蒋乐生老师,瞎子眼里闪着疑惑的光,抓起扫帚走了。
蒋乐生此时身陷绝境,张芝的到来犹如黑暗中播下一缕阳光。张芝问过他病情,又问有没有丛静的消息。他摸出妹妹带来的信递给她:她疯了。眼下不知死活。
张芝低头紧张地看信。脸色由红变白,两眼闪着泪光。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太不可思议了!
蒋乐生摸着脖子上的伤哽咽着说:张老师,你现在是我最信赖的人。不瞒你说,不是栓绳套的树枝折了,前晚我已吊死在小孤山。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张芝吓了一跳,急切而坚决地说:你千万别做傻事!主席说了,我们的同志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你聪明有才华,哪能动不动往绝路想?再说了,就凭丛静对你一片痴情,她如今得了精神病生死不明,你就轻率自寻短见?
蒋乐生长叹一声,说:“我们的同志”?可惜现在除了你,也许包括你家小元,有谁把我当同志!某些人恨不得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拔我关在农工队,我就像老牛掉进枯井,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我先后给丛静写过五封信,她竟一封也没收到。要不是这封信,她的遭遇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张老师,我真不知道我的出路在哪!他痛苦万分,连连摇头。
宿舍里的气味熏得张芝直皱眉头。她同情蒋乐生的处境,更为丛静的遭遇震惊。她曾设想叫姐姐出面,请姐夫于大江关心一下蒋乐生,他毕竟是一场之长。这念头一产生迅即打消——于大江目前边工作边检查,场级干部中处境稍好些,但也处于“靠边站”状态,只抓生产其余一概不得过问。再说替一个出身不好的人说话要冒多大风险!姐夫为人一贯小心谨慎,如今的大气候宁左勿右,姐姐绝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求他。
一阵静默之后张芝醒过神,站起身安慰他:蒋老师,我实在帮不了你忙。你把心放宽,多多保重来日方长!我回去跟小元说说,让食堂给你做病号饭,增加点营养。出了门又听她命令袁瞎子:给发烧的病人多备开水,炕烧热乎点。瞎子忙不迭回答好的好的,你放心。
高音喇叭又响起《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歌,蒋乐生被触动了。这帮人把我关进农工队,就是想把我一棍子打死。我不是阶级敌人,不是牛鬼蛇神,如此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是偏见还是无知?他们抓住不放的把柄,充其量只是特定条件下年轻人常犯的错,情有可原何罪之有?我不能任人宰割,坐以待毙含冤而死。我要申诉要自救,直接向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求救!
他周身热血涌动,一挥而就写好一封上访信。信封上写:北京中央革命江同志收——这位第一夫人是大革命旗手,又是一位母亲,信寄到她名下想必最合适。信全文如下:
敬爱的江同志,您好!
首先祝愿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革命人民心中永不落的红太阳主席万寿无疆!
我叫蒋乐生,是毛山农场子弟校教师,今年二十三岁。我虽然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与我的同龄人一样,沐浴着新中国阳光雨露成长。是党的培养教育,使我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和文化知识的革命青年,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一名勤奋工作的人民教师。我对我们伟大的党,伟大领袖怀有无比赤诚的热爱!
今天我怀着羞愧和沉痛的心情写下这封信,向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倾诉衷肠,吁请您救救我!
事情的大致过程这样:我与同校女教师丛静恋爱两年,却屡屡遭到单位领导的干预、阻拦和压制。我被明确告知:我成分不好,与她相爱不合适,我们必须终止恋爱关系。丛静是日本遗孤,刚出生便被遗弃,由好心的中国奶奶收养。她本人师范毕业分配农场教书,属干部编制。
今年五月,单位领导为了拆散我们,调我到小兴安岭密林深处采伐队,路邮不通与世隔绝。
我们相约海枯石烂心不变。行将久别的前夜,我们肝肠寸断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偷尝了禁果,铸下始料不及的错。每思及此我悔恨难当——教师为人师表,此举决非有远大志向的革命青年所为,损害了人民教师的光彩形象。在此我向主席他老人家请罪!
单位领导紧抓我们的错误不放,不是治病救人与人为善,而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剥夺我人身自由隔离反省,逼迫我与刑满就业农工“三同”已三个月。
丛静的遭遇更悲惨:先逼她对我“反戈一击”,以达到进一步加害于我的目的。但她坚称责任全在她,并提出申请结婚,被斥之为错上加错死不改悔。八月底她养母发现她怀了孕,谎称“卵巢囊肿”骗她住院手术,取出十四周的胎儿。因受刺激过深,目前患精神分裂症,生死未卜。
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今天我鼓起勇气写下这封信,强烈控诉对我们惨无人道的迫害!
敬爱的江同志,您是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也是一位慈祥的母亲。恳求您敞开无产阶级博大胸怀,宽恕和挽救绝境中的我们,重回人民怀抱!
此致
无产阶级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蒋乐生1966。11。11。
写完上访信如喉中骨鲠一吐而快。告“御状”要冒极大的风险,不是身处绝境九死一生横不下这条心。旧时滚钉板才呈得上状纸,新社会进步了,两毛钱邮票寄封挂号就行。但不知这“御状”能否获得御览朱批,落到不负责任的人手里白写。
接下来几天,他辗转反侧忐忑不安,对草稿斟字酌句进行修改,生怕意思表达不清遭致误解。须知这信若被认作毒草,必将引火烧身送上断头台!
草稿原本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不明白,单位领导为何剥夺我们婚恋自由?国家到底有没有这样规定,出身不好不允许与成分好的人结婚?“黑五类”子女非得同色相恋,实现“黑加黑”的结合?党的政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白纸黑字算不算数?
他反复推敲,觉得这段文字过于咄咄逼人,弄不好象那写《出身论》的遇罗克,招来杀身之祸。吴半德由红录们,或许在执行某条秘而不宣的规定。如今我偏要讨个说法,岂不是充当挑战风车的堂吉珂德?
告御状是为了求生,不能图一时嘴皮子痛快。犹豫再三把这段文字删去。
趁去场部领工资机会,他到邮局把信挂号寄出。两年前兑给他稿费的女营业员还认得他,一看信封上收信人名字,瞅了他半天没说话。
丛静,我日夜思念的恋人,一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如今你怎么样了?仍然病着还是。。。。。。等我重获自由那一天,立即插上翅膀飞到你身边!病了我伺候你,为你端茶倒水,给你拉琴陪你唱歌,治疗你肉体和精神上的创痛,让伤口慢慢愈合;如果你去了天堂,我要在你坟上培一锹新土,放声痛哭一场,栽棵垂柳永远陪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