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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问:亮亮怎么会爱上二哥的?那时我想不出答案,只能回答“我爱他,很爱很爱。”
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认真寻找这个答案。
我讨厌上小学,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对我说,他们的妈妈会带他们去新学校、会去参加学校的恳亲会和老师聊天,我没有妈妈,所以讨厌看同学跟妈妈撒娇我的手没有妈妈牵着。
我讨厌这样。
开学前一晚,我不想上床,不管姊姊怎么哄,我就是要等爸爸回家才肯睡觉。我打算向爸爸撒娇,说他不陪我上学我就不念书,然后再笑着对他耍赖,一遍一遍的对他说:“爸爸,我爱你,好爱好爱你。”那么他就一定会把时间空出来,带我去上学。
可是大哥将我抱上二楼,放在床上,拉起棉被逼我闭上眼。
我不肯,一直吵闹尖叫,非要等爸爸回家、承诺陪我上学才愿意睡觉,而大哥用尽方法,就是没办法逼我闭上我已经充满血丝的眼睛。
二哥无可奈何的走到我床边,亲亲我的额头、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说:“亮亮不怕,明天二哥牵你去上学。”
他知道我害怕啊那一刻,恐惧飞走了,担忧不见了,我靠在二哥的怀里沉稳了呼吸。
我的二哥很温柔,他有温柔的眼睛、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大手他的温柔,让我的固执妥协。
开学日,二哥帮我穿制服、帮我梳头发、帮我把铅笔盒、水壶放进崭新的书包里,他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到学校。
天气热,热得我们的掌心都冒汗了,但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他帮我找到教室跟座位,用抹布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连踩脚的木条都没放过。
他做得很仔细,旁边的家长看见了,感动地对自己的孩子说:“你看,人家当哥哥的这么照顾妹妹,你却老欺负妹妹”
他没回自己的班级上课,就坐在教室后面陪我适应新环境。我被同学绊倒,他立刻把我抱进怀里轻拍轻哄,还在我嘴里塞进一块巧克力;我功课写错,他帮我擦掉,一笔一划慢慢教导我。
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回六年级教室上课?”
二哥推推他的眼镜对老师说:“老师,对不起,我的妹妹很任性,我不放心。”
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从那刻起,我认定了自己只要一直任性下去,二哥就会不放心、就会牢牢地牵着我,不管我的手心是不是热得冒汗。
为了二哥,我很乐意无限制地任性下去但谁晓得这个错误认定,让他吃尽苦头,也让我成了讨人厌的坏家伙。
记得那个下雨的傍晚,二哥带着雨伞到教室接我下课,我看着黑黑的天空,皱起了眉头。不喜欢漂亮的新鞋子被雨水弄湿,于是我噘着嘴,闹脾气。
二哥想半天,最后叹气道:“我背你吧,小肥猪。”
一把大大的伞,两个重重的书包,二哥背着我辛苦地走过操场跑道,我却在他的背上大声唱歌——
“淅沥淅沥哗啦哗啦雨下来了,我的哥哥拿着雨伞来接我,淅沥淅沥哗啦哗啦啦啦啦”
我不懂,二哥只是拿着雨伞来接我,怎么就让我这么快乐?只不过是趴在二哥背上,我胸口怎会涨了满满的幸福感?
于是我唱歌,一遍重复过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个雨天的黄昏爱上二哥的,爱上像妈妈那样温柔的二哥。
七年前
偌大的客厅里,坐着三个人,两女一男。
靠在窗边、面无表情、骄傲地微翘嘴,一瓣瓣剥着玫瑰花瓣的女孩,叫做沐亮云,鲜红花瓣堆在脚边,更衬得她的腿粉嫩白皙。她是景丽集团董事长沐剑清的女儿,十八岁,刚从高中毕业。
沐亮云长得非常美丽,精雕细琢的五官像陶瓷娃娃般惹人怜爱,她有双灵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神波动间有种高贵凛然的气质,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没有绑起,但梳得整齐有光泽。
她的父亲喜欢她的长发,哥哥姊姊也喜欢,那是因为她的母亲也有一头这样的长发。
她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姊姊,但都没有血缘关系。
父母亲结婚的前十年,没生下一儿半女,他们寻遍名医,找遍各种方法,科学的、不科学的全试尽了,没试出小生命,只试出无数次的挫败灰心。
后来他们放弃了,决定从育幼院里领养小孩,因此五岁的顾綮然和三岁的钟亦骅、杜堇韵,先后加入这个家庭。
夫妻俩等孩子等那么多年,终于有了三个小孩,自然是加倍宠爱、照顾疼惜,他们在孩子身上费心费力。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孩子们又怎能不回馈真感情?
于是这一家子和乐融融地生活着,为了三个新成员,做母亲的甚至去学开车,接送他们上下课、带他们四处去旅游,植物园、博物馆不管丈夫能不能参与,她每星期都帮孩子们安排休闲活动。
綮然、亦骅、堇韵没有这样生活过,他们以为父母亲代表的是“暴力、操控、怒骂”却没想到,父母的真义竟也可以是“关怀、疼惜”与“爱”
他们有五十几本相簿,每张照片里的兄妹、父母,都笑容洋溢。
他们的妈妈曾经抱着早熟世故的綮然,抚着他忧郁的眉眼对他说:“孩子,我不知道你以前碰过什么事,但那些不愉快统统过去了,你可不可以放开心胸,跟着妈妈一起学习快乐?”
老二亦骅是个温柔的男孩,虽然也没有出生在比较好的家庭,但在妈妈抚慰大哥的悲哀时,他已经学会了分担。他照顾妹妹,带着堇韵到处跑,她只比他小三个月,却一心一意当他是二哥。
倘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也许是天意吧,在领养他们一年后,妈妈竟然意外怀孕了。这个迟到的小生命让全家人快乐至极,妈妈领着哥哥姊姊一起为她取名字“沐亮云”三个字就是这样来的,他们的小妹妹要像天空亮亮的云朵一样,又美丽又可爱。
三个孩子每天都找故事书,一起对着妈妈的肚皮给“他们的亮亮”讲故事。为她布置房间时,三个人都想要妹妹住在隔壁,但最后是由亦骅雀屏中选,因为他睡得浅,可以听得见妹妹的哭声,也因为他还在上幼儿园,不像大哥要早起到小学上课。
沐亮云尚未出生,就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小鲍主。
在期待中,妈妈的肚子渐渐大了,那段时期的照片里,有爸妈、有他们,还有躲在妈妈肚子里的小亮亮,所有人都在笑,连忧郁的綮然也眉飞色舞、笑得开朗。
沐家夫妻改变了三个孩子的命运、改变了他们的性情,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也一定会把亮亮教养成温柔乖巧的小女生——只是天不从人愿。
在预产期前,堇韵忙着画卡片、布置小亮亮的房间,亦骅则一面替妈妈按摩小腿、一面学着喂牛奶、包尿片,而綮然的童话故事已经念得又溜又顺,他们发誓要当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姊姊,要一起帮妈妈照顾亮亮。
谁晓得,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个小妹妹,却收走他们的妈妈,他们在手术房外互拥着彼此,泣不成声,他们不懂,为什么幸福的日子这样短暂?
卧房的门打开,綮然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他大学毕业后就跟在父亲身边学习,三年里从秘书到总经理,爸爸积极栽培他当接班人,他也希望不让爸爸失望。
从去年爸爸生病后,公司便是他在咬牙硬撑,即使他只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这份负担对他而言太沉重,他也从不喊苦。他挺着背脊、过关斩将,一路慢慢将老员工们的心收服。
他很高,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如果不进景丽,完美的身材比例进模特儿圈应该有很好的发展。他有一个刚毅的下巴,锐利的眼神常让人不自觉屈膝。
綮然走到落地窗边,温柔大掌轻压在亮亮肩上,令她回过头。
“进去吧,爸爸想见你。”
她点头,走进父亲的卧室。
爸爸生病很久了,今天精神特别好,一早就让护士替他洗脸更衣,说要和儿子女儿说说话。她知道后很开心,特意换上爸爸最喜欢看她穿的雪白洋装,可是关医生竟说,爸爸的状况叫回光返照,他的时间不多了
推开门,她静静坐到爸爸身旁,握住爸爸伸出的手。
望着瘦骨嶙峋的爸爸,沐亮云心痛如绞。爸爸是她的英雄、她的伟人,是可以把她举高高、抱高高的强壮男人啊,怎能因为一场病就磨了他的身体,也磨去他的意气风发?
“亮亮,笑一个给爸爸看。”沐剑清轻抚女儿的脸颊。
她点头,微笑,百分之一百是勉强的,但她笑了。
“亮亮有最美丽的笑容,不管怎样,都别让脸上的笑容失踪,好不好?爸爸爱看你笑。”
全世界都知道他宠女儿,知道堂堂的景丽董事长常一面哄着耍赖的女儿睡觉、一面和下属开会;知道威严的董事长接到女儿的来电,板着的脸就会不自觉地拉出柔和的线条。他很宠女儿,非常非常宠。
“好。”她说。
她很任性,她是坏女生,她多希望能够扑在爸爸身上,把眼泪鼻涕糊满他的衣襟,大哭大嚷、大声叫嚣,哭喊着说: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敢离开我,我就永远都不笑——
但今天不行,关医生说爸爸的时间不多了,她不能剥夺哥哥姊姊和爸爸相处的权利。
“可以不哭吗?能不能答应爸爸,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别让任何一滴眼泪掉下来。因为爸爸妈妈在天上看见亮亮掉泪,会很伤心。”
“好。”她咬牙承诺。
她不哭了,永远不哭,再伤心、再痛苦都不哭,如果这是她唯一能为父母亲做的事,那么她会做到,绝不让爸妈为自己伤心。
“太好了,我的亮亮真懂事。”
“如果爸爸想要,我就为爸爸一直懂事。”
沐剑清想了半晌,摇头。“不要,爸爸舍不得你懂事,能够任性,代表大家都爱你、包容你,爸爸希望所有人爱你,继续容许你骄纵任性。”
她哽咽了,但她拉出一个美丽笑弧,掩饰过去。
“亮亮,爸爸把公司交给大哥经营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进不进公司也无所谓,爸只要你开心。”
他是个自私的父亲,明知大儿子热爱音乐,却执意把他关在商场里唉,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会的,会让綮然追逐自己的梦想,而不是接下他的重担。可惜时不予他,身为长子,綮然没有别的选择。
“好。”她再度点头。
“我已经把公司股份分成五份,你拿两份,綮然、亦骅、堇韵各一份,国内几处房地产和基金股票,我也都留给了你。你们每个人名下我都存入一亿元的基金,你可以拿这些钱,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她不在意自己有多少财产,她只希望爸爸可以继续陪伴自己,她愿意用所有的身家交换父亲的健康。
“这栋房子登记在你名下了,无论如何都不要卖掉,这里有爸爸和妈妈很多的回忆。”
“好。”她又点头,不管爸爸要什么,她都一一允诺。
“都说‘好’啊?我的亮亮这么乖,那可不可答应爸爸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可不可以不要再爱亦骅?”
她被这句话定身了,很想回答“好”真的很想再为爸爸乖一次,但话语含在舌间,任凭她再如何用力都吐不出。
“那么难吗?”爸爸看来忧心忡忡。
怎么办呢?孩子的三角习题,他插不上手了。
亮亮拚命想摇头说“不难”、想努力当好女儿,不让爸爸走得有牵挂,但头却怎么样都点不下去。她好气自己、好恨自己。
“亮亮,告诉爸爸,你是怎么爱上二哥的?”他明白感情最难勉强,想帮宝贝也无从帮。
思绪乱成一团,她嘴巴微张,话就自己溜了出来“我爱二哥,很爱很爱。”
沐剑清看着她的坚决,只能无声叹息。
所有的父母都晓得,吃苦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只是啊,没有父母舍得孩子吃苦的。如果可以,所有的父母都想要站在前面一路披荆斩棘,为孩子开出康庄大道。
“我懂了,你出去吧,叫亦骅进来。”
她不想让爸爸失望,仍想试着对他说:“爸,我听话,我不爱二哥了。”但第二回合的努力,在张嘴无声后终究宣告失败,于是她颓丧的垂下了双肩,不得不离开床缘。
在手握上门把之前,她忽地转身。“爸”
“怎么了?”
“你有没有恨过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
“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失去妈妈。”这是她的罪恶感,是她背负了十八年的原罪,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清楚明白,如果没有自己的诞生,这个家庭里的每个成员都会幸福愉快。
“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爸妈的宝贝啊!没有你的出生,谁能证明我们的爱情真实存在过?女儿,我爱你,很爱很爱。”
她笑了,但眉头紧蹙,已经十八岁了,她不至于天真到认不清这话只是安慰,于是她说:“爸爸,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亮亮。”
“怎样?”
“爸爸想告诉你,你穿白色的洋装很像天使。”
她点头,用力把泪水强逼回眼眶。“我永远是爸爸的天使。”
“好了,出去吧。记住,别背着爸爸偷流眼泪,我很精的,会知道你哭过。”
“好,我绝对不哭。”她二度承诺。
亦骅与亮亮错身而过,他开门走到父亲床边。
沐剑清凝视着他,知道二儿子是个稳重温柔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期待,只是他多希望,亦骅不是女儿的期待。
“爸。”亦骅握住案亲的手,跪在床边。
他对亲生父亲已无印象,真要说有,大概也只剩身上那几个永远消除不了的烟疤。他是受虐儿,被社工人员救出来时,全身伤痕累累,是眼前这双手牵着他、扶着他、爱着他,才让他变成今天的自己。他对父亲有无数感激,他愿意为父亲、为这个家庭付出所有心力。
“好孩子,爸爸庆幸自己当年收养了你,你是爸爸的骄傲成就。”
沐剑清看着才二十三岁的亦骅,眼底有着深刻满足。这年龄有多少男生仍然在浑噩过日子,他的亦骅却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大丈夫。
“爸爸也是我的骄傲。”他笃定地说。
“我以为,你会生气我对你的过分要求。”他对儿子的教养和训练相当严苛。
“我明白爸希望我和哥哥顶天立地,能撑起一片天空。”
“爸爸是老古板了,重男轻女,老觉得女儿长得可爱美丽就行,但儿子非得要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不可。辛苦啦,儿子。”他拍拍二儿子的手背。
像他对堇韵就没有过度要求,只想让她学舞、学钢琴,学学女孩子家该做的事情,偏偏她就是对经商有着浓厚兴趣,一毕业就求他让她进公司历练。
当然,他也不是不清楚,倘若自己的身体健康,堇韵会选择先出国拿到商学院硕士学位后再进公司他这副身子啊,怎么就不能再为子女们多撑一段时间?
“不辛苦。”
“我的遗嘱在律师那里,你先留在景丽好好历练,等过几年累积足够的创业能力了,再利用我给你的资金,去开发你一心想做的软件公司。”
“爸!”亦骅不晓得父亲居然知道他的想法,感动涌上心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饭店业,你有自己的目标理想很好,不过你还太年轻,先磨磨再说,好不好?”他握紧儿子的手问道。
“好。”
“待在景丽时多帮帮你大哥,多拓展一些人脉,这对你未来创业有帮助。”
“我知道。”
“最近,我老想起过去的事,想你妈妈、想你们刚来家里的模样,想你们三个小保母齐心合力把亮亮带大”
“那个时候,我为你们妈妈的死感到万念俱灰,什么事都顾不上,直到有天晚上,我听见亮亮的哭声,跑到她房间,看见你在帮她换尿片,抱着她一面哄、一面摇当时你才多大?五、六岁吧。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抱着亮亮,脸都涨红了看见那幕,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失职。”
“那晚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沉沦了,因为我有四个孩子,他们等着我振作、等我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庭。”
“我记得,那次爸抱着亮亮问我,‘亮亮是不是很像你们的妈妈?’”
“对,我还以为自己酒喝太多了,醉眼迷蒙。”
“亮亮真的长得很像妈妈。”
“我知道,只是她被我给宠坏了,没有妈妈的温柔。”
亦骅失笑。“不是爸爸的问题,是我们合力把她宠坏的。”
沐剑清定眼看了看二儿子,迟疑半晌后,开口问:“亦骅,有件事,我很难开口,但”
“爸,你说吧,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为爸做到。”为了敬爱的父亲,再难的事他都会尽全力。
“你知道亮亮爱你吗?”
亦骅抿紧双唇,垂下眉眼。
“你果然知道。可你喜欢的是堇韵,对吧?”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怎么办?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该怎么处理?”爸爸苦恼的自问。
“亮亮还小,她会长大的。”
“也许”沐剑清只能苦笑,他没有二儿子这么乐观,他明白亮亮有多任性固执。“你能为了爸爸,试着爱上亮亮吗?”知道说这种话很卑鄙,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再没有力气为女儿披荆斩棘,只期望她能得到幸福。
亦骅抱歉地摇头。什么都可以商量,唯独爱情无法讨价还价。“爸,亮亮才十八岁,她弄不懂什么是爱情,她只是把我当成妈妈,想占有依赖。”
“换句话说,你已经很清楚自己真心喜爱的人是堇韵?”
亦骅还是没应声,但沐剑清已看得出他的坚定。“即使是为了报恩,你也无法改变心意?”
他望向父亲,目光笃定,默然不语,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不爱,结婚就好呢?”
他依然没响应。
许久后,沐剑清叹息。“我明白了。虽然你待人温柔,骨子里却比谁都硬气,你不想的,谁也没办法勉强你:既然如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点头。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这次,他连犹豫都没有。
“亦骅,谢谢你。也抱歉是爸爸对不起你。”
他摇头。“爸没有对不起我。”
“不,爸对不起你。我能请你在教亮亮认识爱情的过程里,别让她吃太多苦头吗?”
明白这是身为父亲的卑微要求,他无法不应允。“我知道了。”
沐剑清松了口气,点头。“去吧,去帮我叫堇韵进来。”
亦骅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门前,他再看父亲一眼,发现父亲的眼光里有深沉的疲惫,也有对他满满的希冀。
那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对视。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亮亮把自己打扮成纯洁的天使,送父亲走最后一段路。
灵堂上,照片里的爸爸在笑,没有半分病容,似乎像在对她说——乖亮亮,要记住哦,不管怎样,都不要让脸上的笑容失踪。
所以她笑了,笑得娇妍美丽。
但她的笑引来一阵抽气声,低低的耳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孩子被宠坏了。爸爸死了,竟连半滴眼泪都没掉,还笑得出来?哼!亲生的还不如领养的。”
“她是个任性骄纵的孩子,你没看过她在办公室跟董事长耍赖的样子,要我是她父亲,早就一巴掌甩过去。”
“幸好沐先生有领养三个小孩,不然景丽早晚会被这个不孝女弄垮。”
“她命硬,一出世就克死母亲,现在又克死父亲,谁在她身边都要倒大楣。”
“堇韵哭得眼睛都肿了,哪像她还笑得这么开心?真是没血没泪没心肝”
窃窃私语的批评,都听见了,但她不能在意,不能觉得委屈,还要努力压抑伤心。她要牢牢记住自己和爸爸的约定,她不掉一滴泪水,不让父母亲在天上为她担心。爸爸很精的,她一哭,爸就知道了。她忍耐再忍耐,加了力气,在下唇刻上一道深深的齿印。
堇韵和綮然也听见那些话了,他们一左一右走到亮亮身边。
綮然圈住她的肩膀,柔声对她说:“别理会他们。”
她没回应,只是笑着,笑着看向那群编派她不是的老员工。
一触到她的目光,大家便若无事地别开头,心里暗自不屑。
什么意思啊?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怕她做什么?她有本事对他们下手吗?惹毛了他们,谁倒霉还不知道呢
“亮亮,走,我们去陪爸爸。”堇韵牵起她的手。
她垂下肩,眸光望向二哥的背影,期待他对自己说些什么,但他似乎忙坏了,或者他没听到那些评语
对,是忙坏了、是没听到,否则最最温柔的二哥,一定会第一个跑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拥抱,告诉她“我知道,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所有仪式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四个孩子共搭一部车回到沐家大宅,像是有默契似的,谁也不多话,各自回到自己房间。
亦骅找出和爸妈共拍的照片,一页页翻、一本本看,照片里的爸妈总笑得开朗灿烂。
他离开育幼院的时候才三岁,对许多人来讲,三岁的记忆有限,但他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怎么凌虐自己的,也记得自己怎么为了一包科学面,投奔到温柔的妈妈怀里。
大家都在笑,笑他贪吃、笑他被一包小小的科学面拐走,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时抱住自己的妈妈哭了,温热的泪珠坠在他的颈间,妈妈对他的瘦弱、对他的遭遇,万分心疼。
长大后,聊起这件事,爸爸说:“那时你妈妈发下豪语,说等你长大,你会发现拐走你的不是一包科学面,而是她对你满腔满怀的疼爱。”
他同意,他和妈妈的缘分只有三年,但她给的爱,已足够让他幸福一辈子。
自出生后他没玩过那么多地方,是妈妈不嫌累,开着车、带着三个小萝卜上山下海,到处走透透,住饼景丽在台湾的各处饭店。
他们一面玩,妈妈也不忘提醒他们“要谢谢爸爸哦,是爸爸辛苦工作,我们才有钱到处玩。而且没有爸爸,哪有这么棒的饭店。”
那时,他真的以为景丽是全批界最棒的饭店了。后来他想过,说不定是那个时候玩出来的感情,让他们三个孩子都觉得对景丽有一份责任。
他记得妈妈常对他说:“亦骅要温柔哦,以后要对亮亮很温柔哦。”
他记得妈妈抱住他说:“亮亮的二哥好壮哦,以后有二哥保护,一定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亮亮。”
他记得妈妈捏着他的手臀说:“亦骅好有力气哦,一定可以抱得动亮亮。”
他记得摔跤时,妈妈牵起他,一面为他上药一面说:“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妈妈给你惜惜。”
他也记得妈妈牵着他的手,贴在圆圆鼓鼓的肚皮上说:“亮亮说,二哥,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于是他也腼腆地对着妈妈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爱你,很爱很爱。”
从那个时候起,这句话便成为他们的通关密语,成为后来亮亮做坏事、耍无赖,却能平安过关的密语,也成了她睡前必说的晚安句。
他走下楼,打开橱柜,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亲母亲;二十年后,他失去了他们、失去凭恃这一刻,他才晓得自己有多么严重的依赖病。
当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时,悲哀终于翻江倒海,向亮亮涌来。
口口声声说不在意的,她却还是听进去。她是克星啊,克死了她最爱的父母亲
她想哭,却只能仰起头、手指紧紧捏住大腿,憋住泪水。
不准哭,她答应过爸爸了!
但哀伤那样扭曲着、狰狞着,从四面八方向她扑咬而来,即使她连滚带爬地拼命逃窜,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痛楚。恐慌像无底深渊向她张开血盆大口,坠入慌乱深渊产生了失速的惊悸,捶打得她的心脏无法负荷。
她要哭了、她必须哭,不把惊惶害怕用力哭出声,她会心碎而死
雨滴渐渐加大,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她忽地想到什么,奔出了房间、奔下楼梯、奔出庭院。
她赤luo着双足在草地上奔驰,雨水倾盆而下,掩饰了她的脆弱和泪水。
在雨里,她放声大哭、放任泪水奔流,可哭得那样凄惨,她仍然自欺欺人,坚持在脸上留下一抹笑。
她不断奔跑、不断落泪,在雨水模糊视线的同时,也模糊胸口的哀伤。
半醉的亦骅从落地窗看出去,发现发狂的亮亮,想也不想地也跟着冲出房间、冲进庭院。
他以为她在哭,但她唇边竟然残留着笑靥?他不懂,爸爸死了,她不是应该哀恸、应该哭得失控吗?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
突地,他用力抓住她的双肩摇晃,怒声斥问:“你在干什么?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你为什么不表现得像个死了爸爸的孩子?”
所以他听见了,听见那些恶意批评,并且认同了他们?亮亮仰头,可怜兮兮地望住他。
她缓缓摇头,他不知道她多希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不知道能够表现得像个死了爸爸的孩子,是多么幸福的事他不知道她不可以,因为她是沐亮云,是和爸爸有了约定的小亮亮。
“现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时候吗?你要把自己弄垮、要我们花心力照顾你吗?对不起,我们都没有力气了!”亦骅大吼道。他醉了,他的温柔也醉得不省人事。
她点头同意,她也没力气了呀。况且她怎能把自己弄垮?爸爸不在了耶,那个会彻夜守在床边照顾她的爸爸不在了,她有什么资格生病?
“我们真的把你宠坏了,宠得你不懂感恩、不懂惜福、不懂得珍视身边的人,对不对?”他对亮亮破口大骂。
但不该那么生气的,又或者说,他生气的对象不该是她。他气天地、气鬼神,气冥冥之中掌握人命的大手,气它们给了他父母、又把父母收回去。
“对不起。”她轻声道。
今夜,她的确没有权利骄纵了。第一次,坏亮亮对人说对不起。
亦骅扯起她的手,不在乎她是否疼痛,他用力地拉她进屋、上楼,恨恨地打开门,又恨恨地甩上门。
不知道是被吼怕了,还是被痛觉弄得脑袋发傻,坏亮亮变得很乖。
她拿来大毛巾,爬上床、站在床铺上,一点一点擦去他头发上的雨水,柔声道:“二哥不怕,爸爸不在了,换亮亮照顺二哥。”
她的声音甜蜜柔软,让他的胸臆间霎时涨满不知名的情愫,不晓得是哪来的冲动,他忽地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也回抱住他的头,紧紧地揽在胸口。
“不怕,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喽,亮亮给你惜惜。”
这句话无意间按下了某个开关,他推开亮亮,试着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
温柔的笑、温柔的抚慰、温柔的言语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是妈妈、是亮亮,还是他喜欢过很多年的堇韵。
大掌捧起她的脸,他靠近,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亮亮笑了,笑得好开心,那样灿烂夺目的笑容把他心底的阴霾扫去,微微地,他也扯开嘴角。
见状,她更开心了。爸爸果真是对的,她的笑有力量,可以驱逐所有哀伤,这一刻、这一秒,他们无忧无惧。
顺从自己的心意,亮亮把她的唇送到他嘴边。
像饥渴的旅人找到甘冽泉水,他贪婪吸吮,贪婪地在她身上寻求慰籍。
而他的靠近触动了她的心,她想碰触他、爱他,她想在他身上求取暖意。
因此,她快手快脚地褪去身上所有的冰冷衣物,吻着他,像他一样饥渴贪婪,接下来,她主动为他除去身上所有束缚,在他坚硬的身体曲线上印下一连串的吻。
她要他!而且意志坚定。
亦骅也是急切的,他急切地拥抱她、亲吻她,不是肉体上的干柴烈火,而是两个灵魂的彼此依靠、彼此需要。
抱着他,她往后仰躺,两人双双坠入柔软的床铺间。他的身子与她紧密贴合,在彼此的碰触中得到安慰;在热烈的亲吻中,遗忘悲伤滋味。
他分开她双腿,冲进她的身体,那痛,却痛不过她心中哀戚。
她抱紧了他,无声地要求,于是他给她,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