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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了,白云香回到了父母亲家里,从内心里还说,她特别不愿意回去,可是为了彼此的面子,为了所有人规定的约定俗成。不得不回去。
实在是受不了,家里的那个气氛,尤其是父亲的那张脸,那双眼,似乎让自己感觉到浑身上下不舒服,不自然。几乎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
她也发现,刚开始回到家里,大家还算客气,彼此都能忍耐,克制,表面的和谐,还尽量维持住,谁也不捅破,内心尽管不满,嘴巴里还不说出来。
白云香知道,这种习惯,是从自己上大学那会儿,就养成了,那时候,自己是学生,没有独立的经济基础,更没有容身之处。每个寒暑假,内心不想回到父母亲家里,就想呆在学校,可又不敢,就几乎是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压抑着内心的不适感,耐着性子,忍受着不愉快,尽量在夹缝里,苟且妥协,混日子。
这种滋味,让白云香感觉,是捏着鼻子度日如年地过着。
现在,还好了。工作了。有了自己的宿舍,有了单位,有了每个月的工资,生活上有了独立的时空,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确定的安身之处。
离开这里,自己倒是自由自在,唯有提起这里的气氛,就让自己永远都有,想跑得远远的愿望。哪怕再不回来,永世不再见面,打打电话,写写信,隔空说说话,都行,就是别见面。人说的见面三分情,到底是什么情啊?剑面的冲击感太强烈了。窒息的压抑,逼得自己,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了。
不然的话,就是父亲的那张脸,好像永远都是,鸡蛋里挑骨头的味道,好像你总是欠他什么东西似的。一种莫名的恐惧、紧张、焦虑不安的各种不适感,让自己简直觉得,活着都是一种错误。
生不如死的滋味就是这种感觉。可这里是自己生命的源头啊,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啊。不回去,不仁不义,天理难容啊。这都是什么逻辑啊?
现在毕业了,白云香也是尽量,以各种理由和借口,不回去,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不是不想,而是经常想,只是越想,越不敢回去,想到那种恐怖的气氛,会天然的逃离,永远的逃离,永世不见面都蛮好。留在心里就好, 不思量自难忘。
可惜,到了这个点上了,好像不回去,也会自觉得,变成一大罪过。就仿佛 一个癌细胞扩散到全身的病人,硬着头皮,去定期到医院,去做化疗。那份绝望,几乎让自己时刻都想放弃,尽快远离,这个痛苦的深渊。解脱掉无望的折腾和多余的挣扎。
硬着头皮,回去了,白云香也会,尽量压缩相处的时间,把这些表面的愉快,保持在一个相对短暂的时空里,被迫完成,这些程式化的动作后,迅速撤离,好像最舒服的时刻,就刚好是撤离的那一瞬间,因为在那一刻,是距离下次,再来的时间是最长的。
那一刻就是,转身走出,这个家门的那一刻。从内心来说,父母亲从自己满月那一刻,母亲上了班,把自己放到奶妈家里。后来一岁后,放在外婆家里,父母亲就成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最不想见的人。
哪怕是陌生人,也没有这份压迫感,恐惧感,没有这份提心吊胆。没有这份老鼠见了猫的心情。
可是,这例行公事的,回家见面,是白云香的逃不掉的功课,就好像一个差生,要面对期末大考,要去应付那一张考卷。如坐针毡,如被架在火上烤的那种滋味。
哦,对了,就是监狱里的重刑犯,要被提去,再审的那种滋味。从内心深处的,那份排斥感,无可奈何地,去过这一趟的心情和感受,是何等的煎熬?
哈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等的勇气和临危不惧啊?神经元的变异,剧烈的飞升,都会在这一刻完成。
白云香快到家门口了,身体的反应在加剧,这是从要决定回父母家,这个念头起来后,接着行动起步,从零到一百的加剧强化中,持续到进门的那一刻。
几乎把自己要逼疯了。常常要故作镇定,练习做各种自我修炼和调试,不然的话,每次回家,要死去多少脑细胞?
对了,就是那种化疗的杀伤力,好的坏的各种生命力旺盛的细胞一起,统统杀死。杀光,杀干净!
这次,白云香从出了宿舍门,就开始练习,从心底里分心跳脱,假装去做一次旅行,或者是整个过程,都去让自己的脑海里,呈现出最美好的画面,愉快的事情。
总之,一个原则,就是全力以赴地,全力去练习分心走神,强迫自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从大脑里,彻底清理掉过往的痛苦。
把这份恐怖的过程,切割压缩到,最小的那个范围,就算是进了门,面对面的碰撞交锋,也尽量把自己的负面情绪抽离掉。
不惜变成木头人,最起码不会,击碎自己的心,让自己失控崩溃。无感的人,也就不会受到过大的伤害了。
就是给自己,在想象中,打造一个防毒面具,或者高度坚固的盔甲,防止身心被击溃,被打穿,被消灭。逃不掉的时候,束手就擒的时候,就呆若木鸡。也是一种活命的办法。
白云香现在,越成熟,自我保护的意识,在明显加强,娴熟老练,精准保护自己,把平生所学的智慧,尽量全方位的,发挥到极致。
敲门的瞬间,心都是提到嗓子眼了,这时候,她有过但愿,他们人不在家的假想,开了门,彼此的见面微笑,好像那一瞬间,就放松了很多,心里说道:没那么恐惧,这不还面带微笑着呢。
犯人过堂的滋味,全体验一遍,没事,就忍着呗,坚持到最后一分钟。那个最美妙的,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是最幸福的时刻。此刻,距离下次的恐怖最远的时刻。
父母亲都是着名的,高级别优秀教师,教师,专家,那是对别人家的孩子,那是对他的学生优待和笑脸。跟我无关,我没这个福气和资格。我得到的永远是,放大镜一样的挑刺找茬。
没事,在读书时,早就读过了,这样的《孟子》里的经典名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
这是对我的考验,我要做大事的人。这是命运的考验和必经之路。该来的,一样都少不了,该走的,留也留不住。顺其自然就好。反倒轻松了很多。
白云香进了家门,爸爸的脸上,努力在平静中,挤出一丝的笑,语气是和蔼的,努力想亲切一点,说道:“好久都不见,你回来,还想起,回这个家啊?我以为,你都不再回来了!”
白云香从这平和的语气里,听到了不满和抱怨。感觉就是一触即发的,在极力摁压着那熊熊的火焰。知道自己这时候,要忍耐,要保持高度的冷静,平和。知道自己再争辩,可能会激发起来,父亲挤压了千百年的怒火。堪比火焰山的熊熊烈火。
就淡淡的说道:“这学期,学校给刚工作的年轻教师,每周都在办学习班,而且还要加强培训,要求每个人每周,要在上自己本分课的同时,还要额外多听三节课。”
她知道,这是自己临时现编的谎话,就是想说自己每天多忙,多紧张,多么没时间回来。
母亲是一贯的和蔼平静,不吭气,保持沉默。不表态,也是为了不激怒父亲的怒火。父亲在外边,永远是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慈祥可亲可敬的教授形象。一回到家里,就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自己早就领教过够了。
母亲更是大半辈子,都亲历过来。每个细节,都是小心翼翼的,不轻易去触碰的。
母亲在厨房忙着做饭,白云香和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气氛凝重,沉默,白云香一脸的严肃,端着水杯,眼神聚焦到,手中的杯子上。很专注的样子。
其实,她的心思,早就飞远了。只是在表情,是让自己保持一个临在的样子。她在想着今天饭后,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最后以一个什么理由,尽快离开。好让自己从这里顺利逃出去。
心里在琢磨着。想的实在太累了,就干脆空放大脑,让脑子一片空白。僵在那里。先觉得不舒服,走到厕所去了。慢腾腾的,上个卫生间。尽量放慢每一个动作。
然后,趁机,在几个房间走动,去书房,看看报纸,杂志,扫一眼,书架上的各种父亲的藏书,再转到阳台上,向远处张望,看见校园里的行人和别人家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尤其看见远处的路,心就动了一下,哎呀,要是能赶快,踏上离开的路,那该多好啊。
那个地方,还不敢呆太长时间,又转到厨房去,看见妈妈在擀面条,就站在旁边,说道:“这些韭菜,我来摘洗干净吧。”
“嗯,你来弄。”妈妈说。
“你上班一年了,感觉咋样?”
“还行吧,我不是,很喜欢教书,面对五六十个学生,我有些烦躁缺乏耐心。尤其是学生们,不好好听课,个别的捣蛋调皮学生,我就更没耐心了。不由得想发火。哎,反正提起教书,我就头疼。”白云香小声说道。
在妈妈面前,自己还是敢讲话,没有丝毫的恐惧紧张的,只是有些距离感。从没有过亲密的举动。
妈妈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教小学一到三年级学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少儿教育专家,县教育局派人,常常开着专车,带着学生,到各地去,给同行上示范课。
“别急,慢慢来,你的性子,也就磨下来了,耐心会逐渐的增加的。关键是,你自己上课的时候,心态要平稳,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别慌乱,要想办法,享受这个教学的过程。不然的话,你会安静不下来,整个行为举止,都显得六神无主。容易乱了方寸。”妈妈耐心地说道。
“是的,我的心,一进教室,就慌乱了。有种想赶紧走完,这个过程的迫切感。我怎么就不喜欢,和太多的人在一起,喜欢一个人,沉思默想,静静的待着。”白云香说道。
“你这个孩子,性格变化的确很大,其实你小的时候,还是个娃娃头,孩子王,记得你外婆家周围的男孩女孩,大大小小的娃们,都听你的指挥领导。
我一回到,你外婆家,看见你把这伙娃们,指挥得一愣一愣的。那时候,我还想着,你将来,没准儿还是个,教书的好材料呢。天然的教育家,这刚好符合我们家的传统。”妈妈笑着说道。
“哎,那时候,还是太小了。我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自己都很吃惊,感觉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似的。”白云香还是敢给母亲说真话的。
唯一的让自己不舒服的,就是自己不能,像正常普通的孩子那样,扑在妈妈怀里撒娇,有太亲昵的行为。别的还都挺好的。最起码,不像在爸爸面前的那种恐惧。
她一看妈妈的那份语重心长,亲切随和的样子,心里也很温暖,好像看见外婆的脸,听见外婆在说话。有种做梦的感觉。心里暖暖的,还酸酸的。
好像自己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样的,就悄悄对妈妈说道:“我在理工大学,谈了个男朋友,就是我小姨家对门的,那个赵雨农。他今年毕业留校任教了。”
“哦,这是好事情。你们先交往着,多了解下,彼此的各方面情况。稳妥些,稳重些。别操之过急。”妈妈笑着说道。
“这个事情,我就不给,我爸爸说了,你有机会,给他说一下,看看他是什么态度?”白云香悄悄地跟妈妈说道。
“嗯,你放心吧。我找机会,给他说。”妈妈答应道。
说了这件事情后,白云香感觉一项重要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饭做好了,白云香摆好碗筷,收拾好客厅的桌椅,三人坐下来吃饭。妈妈给每人捞了一碗,擀好的大宽面,炒好了韭菜,辣子醋盐各种调料备齐,这是家人最爱吃的一道美食。
吃完一碗干面,再喝点面汤,感觉特别滋润。吃过饭,白云香赶紧收拾完饭桌上的物品,端到厨房,去洗碗洗锅,清理打扫一下厨房。爸爸回到书房去了。在看报纸。妈妈坐在沙发上,休息会儿。
白云香从厨房过来,坐在妈妈身边的沙发上,默默地不吭气。
这时候,爸爸从书房过来了。听见爸爸对白云香说道:“你们学校对青年教师抓得很紧,你可不能掉队,教学能力不行,你这饭碗,就端不稳,会随时,有危机感。压力会更大的。”
爸爸像个领导一样,给自己训话,教导着。白云香的心里这时候,倒不是很紧张。像回到了学校一样,面对的是学校的领导。就一直保持在谦虚谨慎,沉默静思的状态里,任凭爸爸的长篇大论,作报告一样的谆谆教导着。什么你要多听课,你要谦虚,多向老教师学习,人要勤快,不能耍懒惰,没眼色等等。一大堆教导。
家里全是爸爸的洪亮声音,白云香和妈妈都不吭气。爸爸越说越来劲,一会儿又说到教育界的形势,教育政策,还走到书房,拿出《光明日报》,把自己读过的报纸里,用红笔画下来的标题文章,又开始宣讲起来。
白云香不敢说什么,表现得很认真很谦虚的样子,很专注很投入的样子。其实,这些东西,自己统统,都不感兴趣,听的是头疼。也得忍着。
就像是在学校里开会的时候,自己还可以分心走神,开小差,做个小动作之类的,或者拿本自己喜欢的书,偷偷看。
但是,此时此刻,自己比在单位,还要累上十倍,几十倍。感觉自己的父亲比领导还要严肃威风。回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滋味。没法子,一个字忍!三个字:必须忍!
度日如年的感觉,从小到大,就深有体验,就感同身受,就心知肚明。就身心交瘁。哈哈,也许,这种内外交困,表里严重撕裂冲突的滋味,就是这样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养成了。
到了下午五点了,白云香心里感觉,舒服多了。是该下课的时候了,解放的那一刻,就要来了。
就到了,那个最美好的时刻了,那一刻,是自己舒服的时刻,因为这一刻,距离下次的恐怖是最遥远的。也是最安全的时刻。惜春长怕花开在,她想让这一刻停留住,别走,凝固在那里,这样下次的恐怖,到来就是遥遥无期的。
“爸妈,我走啦。千万别送我,你们忙自己事情吧。”白云香恳求道。
因为每次离开时候,爸妈的“十里相送”,让自己,也是万分焦虑的。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自己工作了,独立在这个社会上,混生活了。就想尽量多一些自由。
今天没这么多麻烦的原因是,白云香还没走出家门,有人敲门了,原来是爸爸的一个学生来,找上门了,要问问题呢。好像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了 。
白云香笑了,这个男学生,可是自己的救星了。当下就进门了,那个学生,谦虚地说道:“白老师,我太崇拜您了。这学期,听您的课程,我记下了所有的问题,准备找机会向您好好讨教一番。今天可算是要达成,我的美好愿望了。我真的太开心啦。”
“哦,你这么好学的学生,我做老师的,特别欣慰啊。做老师的自豪感,是你这样的学生带来的。”爸爸笑了,脸上的笑容,绽开成了一朵花。
白云香趁着这个机会,对妈妈说:“妈我走了,你也歇着吧,别送我了,我想急着回去看书呢。”
妈妈是从不勉强威逼我的,妈妈是温柔的,妈妈是善解人意的。哦,我的好妈妈。
另一个外婆样的妈妈,不对,不是外婆那样的妈妈。是一个给我生命的妈妈。是和我血肉相连的妈妈。
白云香,迅速拉上大门,下楼离开。脚步轻快,表情欢快,喜悦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