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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南安郡郡治淮荣城,城中有座月桂楼,最是富家公子聚集享乐之处。从此往西有条昌顺街,街内有条平乐巷。巷内有户黑油漆大门的院落,门头匾额上写着「林府」两字,乃是镇南王手下两文两武四大庭柱之一,「戎将军」林渊的府邸。
林渊此人能力甚强,可就是性格素来孤僻,不爱结交其他官宦达人,虽是当地贵户,却经常闭门谢客,独在家中。
今日,他独自坐在家中客堂内,面沉似水,一时间竟还长吁短叹一番。
众家丁丫鬟素来对林渊有几分敬畏,见他几日前平叛归来,还是神色大喜,等待褒奖,他们便可轻松几日。可不知怎么今晚从镇南王府一回来林渊就满面的不自在于是就更不敢言语,端茶递水都是轻轻放下,然后远远地守在一边静候吩咐,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遭了大罪。
此时,客堂外忽的闯入一公子,十六七岁。生得剑眉星目,神采朗逸。丫鬟仆人见了,都轻声唤了一声“少爷。”
原来是林渊的公子,可瞧他父子俩人的相貌却大相径庭,甚至毫不相干。因为这两人原并无任何血缘之连,但有教养之恩。
不过说起来,林渊和被他收养这位公子,却颇有一番传奇的经历。
这林渊出身于南方卫国的一户将帅之家,自小就最醉心于两件事,一是研习兵法,二是操练剑术。常常秉烛夜读,又连日闻鸡起舞。
后来卫国被上一代的镇南王慕容傲雪率军攻破,林渊连同宗家一族皆被俘虏。由于他当时未成年,于是免过了刑法,留在镇南王府中做一名侍童。虽然再很少能阅读兵法,可却常常以手中笤帚当做长剑偷偷操演。
久而久之终要被其他侍童发现,有好事者要跟他比试一番,不料两三下便败下阵来。那顽童不甘心,于是找了两个习过剑术的大孩子前来帮忙,准备在林渊手中讨回面子。可又是两三招间,两个大孩子也竟没了还手之力。
于是,这事情一下子就在镇南王府中传开了,甚至还惊动慕容傲雪。于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老王爷在府里面摆了个剑术擂台。
没想到林渊从孩童,打到杂役,甚至连府中侍卫上场和他比剑也败下阵来,此一战林渊连挑十六人,最后因体力不支,露了破绽,败给了当时担任「侍令长」,比他年长十五岁的周巽。
由此一遭,林渊一举成名,被镇南王调到慕容钧明身边,作为世子的剑术陪练。
长大的林渊在剑术上的造诣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早已甩开慕容钧明好几条街,而且十多年来在南安郡内再也未逢对手,故被人称为「南安第一剑」,后来又因为征战中屡建功勋,又被封为「戎将军」和周巽、傅炎、岑艮,并称为「四大庭柱」。
不过凡事皆有利弊,虽说林渊练就了一身本领,得了这边许多的名誉及好处。不过那些岁月中也的的确确是伤了身子。虽然取了样貌极美的一妻一妾,可到了三十岁,依旧没一个能为他养个一儿半女。
林渊不想半生悲凉,故一心求子,到处求医问药,甚至开始相信僧道占卜,想尽一切方法为自己求得一子。终于有一日,一名叫白茂腾的医师出现在他面前。
这位白茂腾大夫可不简单,行踪飘忽不定,常年游走于各处州郡,被人们称之为「鬼忧手」,意思是他手到病除,索命之鬼见了都会忧烦。
白茂腾连续十多天,每天替林渊做针灸,并开了药方,让他按时按量服用。临走前,对林渊千叮万嘱,告知他如果妻妾怀孕就一定要照顾周全,因为只是他最后一次能够得到子嗣的机会。
果不其然,两个月以后,林渊的夫人封氏未见经潮,经过当地大夫把脉,确认已有身孕。
林渊大喜过望,命令丫鬟们细心照顾,侍妾张氏不准打扰,他自己更是除了必要的公务,每日在封氏身边陪伴,甚至一度连研读兵法和操练剑术也搁下了。
不过这一举动却让原本得宠的侍妾张氏打了醋坛,时不时地在耳根一顿酸言酸语,林渊哪有心思听她刻薄,一顿教训后,便又乐呵呵地窝到了封氏的房间内。
终于至大期,封氏临盆。但这婴儿看上去瘦瘦弱弱,全身皮肤皱皱巴巴,活脱脱像个猴崽子。大夫说此乃林渊伤身之故,才导致孩子生得这般模样。并且开了些后天补足之方,让孩子能够弥补先天。
林渊取了方子,拿了些银两答谢,又抱着小儿子,亲自将大夫送到大门口。
此时,有一老道经过,此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三绺白须垂胸前,身着蓝衣道袍,足蹬青布鞋,木簪束道髻,后背一口桃木剑,手中捋着拂尘,嘴中哼唱着几句:
有我无他,无我明穹宇之貌。
积洼盈水,水盈绝江海之缘。
有道是,说忠孝者多出不良人,言家国事难全天下意。
恰逢林渊正好送别了大夫,听了老道这几句便感到新鲜,想着自己的幼子还未取小字,便迎了上来招呼道:“老道长这厢有礼!不知道号如何称呼可否为小儿取一小字”
“贫道单字一个「情」字,施主可以称我为……”老道左手撵着中间一绺长须,双眼微微眯起盯着林渊手上的婴儿看了一眼,却愣了一下,突然脸色巨变,双目泪涌,嚎啕大哭道,“施主你为何抱着这坑父害母之物”
紧接着,老道双手一伸,讨要道:“此非善果,就舍我吧,舍我吧!”
一番反常举动,将林渊吓得一个激灵,紧抱着手中幼子连连后退,口中大骂:“你个疯老道,要干嘛休要胡说八道!”
可那老道依旧不依不饶,张开双臂便要扑上来抢。林渊情急之下一脚踹过去,正巧踢中老道的胸口,将他踹了一个跟头。
“哎呀呀,原本想替施主受下的,可是你这一脚好疼,好狠呀!你将来也要忍下啊!”老道跪坐在原地哭道。
此时已有邻里路人渐渐驻足围观,林渊孤僻,怕他人多嘴口杂,转身进入府中,命仆人赶紧闭了大门。
见林府没了动静,老道便从地上爬起,以拂尘掸去道袍上的尘土。
眼看围观者愈多,最终还是抹了抹眼泪,转身离开,临走时朗声撂下四句:
并蒂无花结藤果,月满毒枝断莲藕。
西山茜雪星辰易,方得瑞麟下凡尘。
林渊在内院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心中一肚子的不悦,狠狠地啐了一句:疯老道!
不过一时的气愤,转眼间也就烟消云散了。毕竟自己有了一个儿子,林渊终日乐悠悠地。平时深居简出,从不结交的他,竟然还破天荒地在小儿满月之时摆了几桌月酒,邀镇南王和一些要好的官吏、亲友来家中庆祝。
哪知世间事,祸兮福倚,福兮祸伏。众人在客堂中把酒言欢,小雪时节天寒地燥,不知何故油锅火逸,燃了窗纸灯花,引了木篱墙笆,林府后院竟然生起大火来。
烟尘满布,使得宾客、仆人丫鬟都乱作一团,幸亏慕容钧明带了不少训练有素的禁卫侍从,在周巽等人护送他离开林府后,众侍从七手八脚一番协作,很快就将大火扑灭。
此时,宾客们已经走的走,散的散,林渊这才想起内房中的封氏和儿子,因为那屋没有被火波及,所以一开始便忽略了。
林渊几番呼唤,却没有得到封氏丝毫反馈,连平时儿子的哭喊声也没闻得半声。
林渊预感大事不好,急忙冲进房间,却不见妻儿的半分身影,连侍妾张氏也一并不见了踪迹。
有仆人说救火时曾看到张氏抱着小少爷匆匆忙忙地离开,好像是怕火烧过来。可能封氏也连同着一起逃出去了吧。
于是,林渊差人去找,左等右等仍不得音讯,他在家中愈发不安起来。
正在此时,院子内一声丫鬟的惨叫,惊动了整个林府的人。原来在有一具女尸坠落在水井之中,捞上来一看,林渊顿时脸色煞白,竟是妻子封氏。
于是,通知六扇门巡捕全力搜捕缉拿张氏,查询小儿的下落。
照理说,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应该走不远,这搜捕的阵仗也无人敢窝藏,可过了七日,却偏偏寻觅不得任何行踪。
悲痛与无奈之下,林渊只能强忍着,将封氏的遗体入殓棺椁,下葬于西郊山林之内。
瞧着高高隆起的土馒头,林渊迟迟不愿离去,在众人散尽后,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从青天白日,直到星月若现。
“你平日里最爱看我舞剑,可惜如今你已经长眠地下。不过我一定会找到孩儿,并且把那妒妇千刀万剐。”自言自语间,林渊掏出腰间的酒葫芦,深深地闷了一大口,又将葫芦用力一扯,丢得老远。
猛然间,他甩了身上厚厚的毛皮斗篷,拔出镇南王赏赐的「寒光剑」,使劲全身的力气使起剑来。
原本,林渊的剑法暗含四时之变换,时而像夏雨阵阵;时而如冬雪凛凛;时而若春花轻盈;时而同秋风瑟瑟。可如今悲从心起,一招一式间皆是无尽的冰冷。就如同着天气一般寒冷。
天边一缕晶莹落在剑尖,紧接着两瓣、三瓣……上天仿佛悲悯一般,竟然一瞬间便飘起了鹅毛大雪。不消片刻光景,这天地间便已经覆盖上了一层淡淡地银白。
林渊借着酒劲,剑法愈发癫狂,他从坟前舞到山间,从林中舞到坡上,眼前山石树木,仿佛都是他的发泄对象,一道道深深的剑痕映刻着他心中无处发泄的悲凉。
“呜哇!”
突然,在附近一颗巨石的背面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林渊先是心中一惊,紧接着又是大喜,难道是老天开眼,封氏显灵,让他寻到了爱子
于是,丢了寒光剑在雪中不顾,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巨石背后。只见一妇人背靠石壁,倒卧在雪地之中,脸上身上满是血渍,甚至将这周身白雪都染得猩红夺目。而她怀中,有一个幼婴正嚎啕大哭着。
林渊见不是自己的爱子,心早凉了半截,不过幼儿无罪,不能白白地冻死在皑皑雪地之中,于是跑了几步,在妇人身前蹲下。
那妇人显然已经咽了气,不过脸上稚气尚存,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衣着打扮,想必是富贵人家的丫鬟。
她怀中的婴儿,原本裹着一条狐狸绒的织锦小毯,可此时他正挥动着一双小手,从毯子中挪出了半个身子,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此刻已经冻得发青,眼泪鼻涕挂了一脸。
林渊跪坐在地上,泪如涌出,胸口撕心裂肺地疼痛,惨然道:“此子如此可怜,可我子不知此时又在经历什么!”
他将婴儿用狐狸绒的小毯裹好,抱入怀中,却发现婴儿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上面刻着两句:
易星月江河入眠,辰山林万物复苏。
“这丫头估计是保护小主子,被人追杀。想必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林渊哀叹了一声,低头对怀中婴儿柔声说道,“别哭了,我会帮你找回父母。”
婴儿仿佛听懂了一般,冲着林渊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铁青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林渊回封氏的坟边取了毛皮斗篷,又给婴儿围了几圈,将他搁置在大石的一个窟窿中,然后就地将小丫鬟的尸体埋下。
回到家中,林渊想着自己丢失爱子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赶紧打发仆人私下打探有哪家豪门大族丢失了幼儿,准备将此婴儿送回。
可是,一连几个月,也已经没有任何消息,仿佛这个孩子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于是,就有下人劝林渊:“上天一定是感念老爷失子之痛,降了一个麟儿给老爷。”
再加上日积月累,这孩子渐渐长大,果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到哪里都惹人喜爱,林渊便渐渐把他视作己出,平日里对其他人都爱搭不理,唯独见了这孩子能乐出花来。后来根据他玉佩上的两句,给他取名为“易辰”。
只不过林渊自己因练剑坏了身子,所以只准易辰念书文,学医术,不准他耍剑习武。
眼看着十六七年就这么匆匆而过,易辰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洒脱的少年。
今日,林渊独自脸色发阴地坐在客堂内,长须短叹,仆人丫鬟都不敢近,于是就有人告知了易辰,让他前来劝慰一下林渊,也好让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父亲,请用。”林渊双手端着盛了白菊清露茶的耀州官窑黑釉兔毫盏,弯着腰,抬双臂与眉齐平,将他恭恭敬敬地递到林渊面前。
“额,辰儿啊。”林渊抬头见是易辰,便顺手接过茶盏,微微吹了口气,轻轻品茗了一口,瞬间感觉心绪轻净许多,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孩儿不解,父亲才率军大破南越叛乱,理应该是件值得大肆褒奖的事儿,何至于今晚见了王爷一面,惹得父亲愁眉不展,久久忧叹”易辰站到林渊身侧,试探着问道。
“哎,儿呀。你是有所不知,坏了事了,坏了事了。”林渊将手中兔毫盏往手边茶几上一搁,拍着额头反复嘟囔着。
“父亲,有何忧愁可否告知孩儿,我们爷俩一起考虑对策。”
“哎,没想到躲得过初一,终究躲不过十五。为父本不想伤他的,可是……哎!”林渊摇了摇头,不断地用手拍打着额头。
“父亲,您伤了哪个能让父亲如临大敌的,莫不是……”易辰道。
“是呀,正是镇南王世子慕容云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