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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崔宅回来,还没有到远宁殿,就在宫里碰见了齐禄。他好像等在这条路上很久了。沮渠前云难得有了兴致,和他开了个玩笑:“齐公公,你知道你给我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齐禄躬身刚说完“公主你可回来了”,听见问,很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感觉?”
沮渠前云往前走去,吐出一句:“阴魂不散。”
齐禄哑然,赶紧笑笑跟上去:“奴才这不也是觉得公主您亲切么。”
“你找我有事吗?”
“瞧您说的,”齐禄也不敢太随意,只好道,“奴才能有什么事劳公主您吶?是殿下有事,请公主文昭殿走一趟。”
沮渠前云皱起了眉:“那殿下找我有事吗?”
“殿下今日…”齐禄忽然间吞吞吐吐,想了想,“哎,总之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沮渠前云垂眸想了想,“好吧。”
拓跋焘这些日子以来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沮渠政德只是凉国世子,他却要求魏国宫人为其解妆素服,而且一直以来对他姐妹二人关怀备至,沮渠前云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真诚。
等她到了文昭殿,她才知道齐禄为什么那么吞吞吐吐的样子,拓跋焘在文昭殿偏殿。以往他永远衣着严谨,浑身上下,包括自己的神情都庄重自持,从未有一时的懈怠样子示于人前,可今天呢?偏殿空空荡荡,宫人内监都不知去向,他没有穿着储君服制,却穿着普通百姓那样的青衣,独自随意地坐在墙角地上,身前一壶酒,看见沮渠前云进来,他轻笑了笑,“你来了?”
沮渠前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忽略不了他眼中的悲伤和脆弱,却不敢相信,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让自己看见他的脆弱悲伤。一直以来他都深不可测,所做的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包括今天这次。
沮渠前云还是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了下来,“你…你怎么了?”
或许是她眼中无意流露的关怀让拓跋焘高兴,也或许是这个“你”字取悦了他,他眼中有一刹那放出光来。“终于不再叫我殿下了?”
沮渠前云毕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即使想得太多,可还是免不了内心的善良天真,所以看见拓跋焘落拓黯然的样子,关心的神情不由自主表现出来,这时他突然一问,她不由怔了。
“你说什么啊?”
拓跋焘却不在意她有些愠怒的神情,笑了笑,将酒壶塞到她手里。“陪我喝酒吧,我知道你酒量还不错。”
沮渠前云看着手里的酒壶:“今天是什么日子?”
拓跋焘转过了脸,不在意地说道:“非要是什么日子,才能喝酒吗?”
“不是,”沮渠前云淡淡道,“但非要是什么日子,你才像这样。”
拓跋焘不由看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是昭哀皇后的忌日。”
“昭哀皇后?既然…是先皇后的忌日,为什么宫里没有…”沮渠前云甚至没来得及想昭哀皇后是谁,下意识就问。
拓跋焘笑笑:“你知道昭哀皇后?”
沮渠前云顿了,昭哀皇后,昭哀皇后,她忽然想了起来:“是,姚秦文桓皇帝姚兴之女,西平长公主?”
“看来你对这些事情都了如指掌啊?”拓跋焘重新自她手里拿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难怪上次在司马楚之面前,你都敢说出他归降的往事,也不怕他一时恼怒,也和李顺一起对付你,那你可就完了。”
沮渠前云拿过他手里的酒壶,放到一边,“怎么会呢,司马大人是个好人。”她停了停,又道:“昭哀皇后,也是个好人,对吗?”
拓跋焘看了她一眼,“是啊,是个好人,一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女人。”
沮渠前云不再说话,也拿起一旁的酒壶,轻轻喝了一口,良久才喃喃道:“西平公主,请安息。”同为和亲公主,相同的命运,或者说,即将相同的命运,使沮渠前云为这位西平公主感到万千神伤。
“那时在大凉,我为了能跟随姐姐来魏国,还问过父王,我问他,姐姐嫁到魏国之后,是会成为大汉细君公主那样的人,还是会成为姚秦西平公主那样的人。”沮渠前云看了看拓跋焘,淡淡笑道,“我父王被我问得无言以对,最后还是同意我来了。”
这段故事拓跋焘从不知道,他收敛了神绪,“你是因为这个,才来这里的?”
沮渠前云点头。“对啊,”她又轻轻笑笑,“不过,西平公主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她遇见了你的父皇。”西平公主成为拓跋嗣的夫人之后,非常受尊敬宠爱,虽然没有筑金人成功,不能被立为皇后,但却还是被以皇后之礼相待,而且她过世后拓跋嗣悲痛悔恨,追封她为皇后,葬于皇家云中金陵。
拓跋焘上下打量她,“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实在让我猜不透。”
沮渠前云心道,彼此彼此吧。
“不过昭哀皇后的确是一个幸运的女人,至少,我从没见到父皇对以前任何一位夫人,昭仪,那么用心,呵,”拓跋焘一笑,“也不是用心,是交付了心。”
沮渠前云咬唇,想想还是说道:“昭哀皇后,以前对你很好吗?”
“很好,”拓跋焘伸手越过她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而且我能明白,她对我完全出自于真心,没有任何私欲,与别人不同。这一点,连我亲生母亲都做不到。”
沮渠前云总算知道他今天为何这样黯然消沉,因为有对故去亲人的怀念,他无法永远保持冰冷,她再一次接过了他手中的酒壶。“不要再喝了,西平公主她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你不要再喝了。”
拓跋焘还是那样坐在地上,而说话之间,沮渠前云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到了地上,他的身边。
“我也很怀念我的母亲,可我连她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带我长大的是,政德哥哥,还有我大嫂的母亲,听说她是我母亲的好姐妹,但她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过她的事。”沮渠前云说起沮渠政德,声音变得轻柔,这一种对于故去亲人的思念,的确会让人变得宁静。
“所以,你和你姐姐那么好,就是因为她也和你一样,对不对?”
沮渠前云嘴角微扬:“看来,你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啊。”
拓跋焘盯着她,似笑非笑道:“我知道的事情,当然很多,一年前父皇为我求娶大凉公主的时候,我就开始让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了。而这也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你说呢?”
沮渠前云一愣,他又变得话中有话,好像故意引她说出什么来,这种被人一点点勾起来的感受让她很厌烦。“那你还知道什么呢?”她索性直接问道。
拓跋焘更是像完全料到她会这样,笑笑道:“不用担心,我知道,大多数姑娘出嫁之前,喜欢的人都不是她们未来的夫君。”
“但是这部分女子中的大多数,都还是会听从父母的意思,安安稳稳地出嫁,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妻子,是不是?”
“是啊,而且其实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妻子,对有些男人来说,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拓跋焘终于将话引到这里。
沮渠前云嘲讽地笑笑:“你就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吧?”
虽然她语意讽刺,但依然用的是“你”,这让拓跋焘很意外,也很欣喜。“前云,当初在河套,你在生死关头救我,你对我的恩情,我会永远放在心里,我以为再见面,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哦,”沮渠前云不改讥讽的语气,“那,那时我还真是年少无知。”
拓跋焘微笑,“那现在呢?你遇到麻烦,从来没有想过来找我吗?你没有想过,直接被你救下的人是我,不是伯渊?”
沮渠前云哑然,她想了好多他会说的话,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还小,当然,”他不由笑笑,“比我大半岁,不过,你是无忧无虑长大的草原公主,不像我。你不了解伯渊,他是我朝最杰出的军事谋士,这些年来我父皇几乎所有的征战谋略计策,都是来自于他,我相信以后也会这样。”
沮渠前云点头:“这个我知道。”
拓跋焘看看她,接着道:“但你的这个师父,他是北方高门士族,生平的最大理想就是振兴儒风,齐整人伦,分明姓族。其实有这样的想法本无可厚非,但这当中的门第、礼仪、法度这等等关系,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没有人能够撼动。”
沮渠前云垂眸,想起那次和崔浩的交谈,还有今天高允的话,忍不住问道:“所以呢?”
拓跋焘转眼看向别处,“所以,伯渊或许会因为喜爱你而收你这个并非出自高门的弟子,但这不表示他会帮你做违背原则的事情,就算他勉强帮了你,也不表示他不会因此改变对你,和你姐姐的看法。”
沮渠前云再也坐不住,她霍然站了起来:“你…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她居然保持不了镇静,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我说过,我知道很多我应该知道的事情。”拓跋焘平平淡淡,“你和宁平从小只知坦荡,不会掩藏,连喜欢一个人也是,我并没有很费劲,就知道了阚驷逊这个人。”他又看着沮渠前云,“不要怕,我也说过,有些男人不会在意自己妻子的过往。”看沮渠前云颓然又坐了下来,他才又接着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鲜卑人,和伯渊不同,我会因为你的救命之恩去帮你做你想做的事,而且有些事伯渊也许做不到,但我肯定能。”
沮渠前云好像前一刻刚被抛下悬崖,下一刻就又被捞了上来,上下之间的变化太突然,她震惊,睁大了眼睛地盯着拓跋焘。“你…”
拓跋焘轻轻将她扶稳。“我本来想等你发现,伯渊不是好的求助对象之后,主动来找我,但你大哥又突然…我就在想,其实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而且刚才提到昭哀皇后,你很关心我,我们实际上是好朋友的,对不对?”
沮渠前云不语,但心里早已乱了,他这是,在对我好吗?
拓跋焘不想再试探着说话,也不想让她不清不楚地这么混乱着,直截了当地说道:“听我说吧。大凉远宁公主,自来魏国,水土甚是不服,几番染病,后又闻兄长战死沙场,伤痛欲绝,一病不起,日子久了,她就会奄奄离世,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有问题。”
沮渠前云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惊极而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你真的会…”
拓跋焘拍了拍她的手:“真的,再过一个月,我就会宣布远宁公主的死讯,然后再“安葬”你姐姐,由你将她的灵柩,送回大凉。”
沮渠前云几乎喜极而泣,她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她想尽办法要为沮渠宁平做点什么,但什么都还没做,却被告知一切的事都安排好了。拓跋焘看着她喜极的神情,不禁笑了。他第一次觉得,身为魏国储君,手里的权力,也是挺好的。
“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姐姐…”沮渠前云恨不得立刻飞到沮渠宁平面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哎哎哎,”拓跋焘却扯住了她,“不用了,现在,齐禄应该已经将我刚才说的话,都告诉你姐姐了。”
沮渠前云这下真愣了。“你…怎么都安排好了啊?”
拓跋焘对这么委婉的夸奖像是很受用,轻轻一笑:“那是因为我不是你,我对自己想做的事情,学不会等待。”
沮渠前云轻轻笑了笑,她忽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深不可测,这个时候,他居然也像个得意的孩子。“那,”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温和起来,“你为我姐姐做这么多事,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拓跋焘眼睛不由睁大了,从城门见面到今天,她还是第一次说话这么温柔,他笑笑:“也没有什么。”他还是转为低沉,转过了脸,缓缓说道:“不过,过几天,我的几个堂兄弟,还有两个妹妹就会回京城,我父皇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沮渠前云一怔:“陛下他…”
“等我两个妹妹回来,希望你能和她们好好相处一段时间,我想,她们姐妹,会喜欢你们姐妹的。”
沮渠前云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的,我姐姐也会的。”
拓跋焘想了想,又道:“明天早上,和我去见见我父皇吧,你到这里这么久,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见皇帝陛下?”沮渠前云意外,但还是立刻点头,“…好。”
“话已经说明白了,希望你别再总是很忧愁的样子,你在这里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了,经常到处走走,等回了大凉,再要来就没那么简单了,还有,”拓跋焘拿出那颗上次没有送人成功的水晶珠,“我没告诉过你,这颗珠子,其实是昭哀皇后给我的,当初她想学鲜卑语,我那时虽然只有七岁,她却非要让我教他,就给了我这颗珠子。”
“原来这是弟子给师父的酬劳?”
“是,但我那时候不是一个好师父,不过,以后也没有机会教你了,”拓跋焘将珠子放到沮渠前云手中,“你也不用我教,但这颗珠子还是给你吧。”
沮渠前云赶紧缩手:“不要不要,这是西平公主留给你的信物,怎么能给我呢?”
拓跋焘却笑笑,还是将珠子放回到她手里。“今天呢,是昭哀皇后的忌日,她的遗愿是不希望以后为她做更多的事,所以宫里才没有正式的祭礼,但刚才你也为她祈祷了,而且,我以后也不打算再要当别人的师父了,你就收下吧,当作我和昭哀皇后共同的信物。”
沮渠前云似懂非懂,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拓跋焘,终于还是说道:“那好吧,就当是你这个好朋友留给我的纪念,我虽然有很多水晶珠,但这一颗是最特别的。”
今天是沮渠前云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好像一切都变得好有希望,难道是政德哥哥的魂灵在保佑着她们姐妹吗?宫里的木芙蓉开花了,仔细想想,好像上次和拓跋焘在远宁殿外说话的时候,旁边就有木芙蓉开着,那时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看,甚至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可今天,临水的芙蓉花,波光花影,相映而妍,这些风姿妙趣,让她不由深深呼吸,为什么这么美的一切,她不曾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