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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梅景铉跟秦禾的管家在谈着话,小五凑近了听了听。这管家说话处处小心,梅景铉问他什么,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听得她觉得好笑,也没心思再站在这里了。眼神忍不住往博古架上瞄一瞄。这一瞄她的眼神再也收不回来了。
博古架的中间,摆着一件奶白色的瓷碗。这是个新物什,绝不是什么古董。这种程度的白……一定是骨瓷,骨瓷是新的瓷种,绝对不是什么古董。这骨瓷怎么摆在一大堆古董的中间呢?她有点疑惑,走到博古架面前,左眼又开始疼了。
这时候梅景铉站了起来,来到她的身边:“宋管家,这些是秦先生的收藏?”
“对,这是少爷最喜欢的几件古董……”
其余的话,小五渐渐听不到了。因为她的注意力全部摆在了这一件骨瓷碗上,左眼开始越来越疼。疼的她揉了揉,袖子里的阴阳尺接触到了左眼。又是激得一疼,但是一疼过后,她忽然感觉到了周身一阵冰冷,好像一下子坠入了冰窟。
骨瓷上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和那些年代久远的古董不一样,这一次她所看到的不是古董的记忆……而是人的记忆!
画面昏昏暗暗地,光线又很黯淡,她隐约瞧见一个不算陌生的男人侧影。这个男子的脸一半在光处,一半在暗处。他点了一支烟,抽的时候又咳嗽不止。“妈了个巴子!”男子粗俗地骂了一句,把烟头踩灭了。然后转身离去。
她认识这个人——是,是陆修远!她在那郎世宁真迹的画心当中见过他的!
但,这骨瓷的记忆片断却是断断续续的。她的左眼前出现一片空白,继而画像全部消失了。反倒是左眼的刺痛,不减轻,反而更加刺入心扉一样。疼的她忍不住揉了揉,又揉了揉。揉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直到一只手覆盖上额头。
这手宽宽厚厚的,是梅景铉近在咫尺地问:“小五,怎么了?是不是眼睛疼?”
是疼,可是奇怪的是,梅景铉一接触她不疼了。于是摇了摇头:“刚才有灰吹进眼了。”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那件骨瓷,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离开秦家的时候,她跟梅景铉坐一辆车。刚上车,梅景铉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他挂了电话的时候,脸色不太对。于是问了问,哪知道梅景铉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她:“小五,和盛拍卖行的书画修复师徐子鸣徐老师傅去世了。”
“什么?!”她吓了一跳:“徐老师傅……不是上个月还好好的吗?”
“徐老师傅是服毒自杀的……他说,自己陷入了这桩国宝盗窃案。外面流言蜚语不断,一生清白毁于一旦,所以自杀表示清白。”
小五沉默了,她知道这些流言蜚语——
作为国内古董修复界的翘楚,徐子鸣曾在故宫待过十二年。所以这一次故宫国宝失窃案,徐子鸣被警方列为第一嫌疑对象。文化界也传言:是徐子鸣当初在故宫干活的时候监守自盗,才让这一幅国宝级的文物流落到和盛拍卖会去。
还有人说,徐子鸣丧心病狂,偷窃了国宝以后还把国宝的题跋全部剪裁掉,以此掩盖自己的罪恶……
总之,种种流言对这位清白了一生的老修复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名誉损失。但没想到,这些流言把一位老人的生命逼到了终点。
梅景铉吩咐了萧昊几句话,又对她道:“小五,今晚我不陪你吃饭了。徐老师傅的家人在南京,我要代表公司去探望一下他们。”
她点了点头,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你去吧,好……好好安排一下徐师傅的身后事。”
下了车的时候,她的思绪还在神游天外。走路的时候,差点撞到了花坛。幸好身后跟着的萧昊扶了她一把,她这才没有跌倒。却反应过来——这保镖怎么跟着自己?于是问道:“你……你怎么没有跟大少爷在一起?”
“大少爷让我保护好孟小姐您的安全。”
“哦,我没什么的。我马上回房间了,你该干嘛干嘛。”她一边说,一边走入了电梯。
其实到了房间,也觉得心头略不安稳。不仅仅是伤痛徐老师傅的死亡,还有,还有从刚才开始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左眼——这里是痛感的源泉,到底怎么了我?!
不管了,今晚反正不要出去……先睡一觉吧。真是糟糕透了的一天。
她立即洗了个澡,缩进了被窝里睡觉。这一招果然有效,几分钟后她陷入了睡眠。
然而……凌晨时分,被子动了动。小五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左眼痛的简直铭心刻骨,她却毫无反应地呆滞在床上。
现在是夜里,四周漆黑一片。
她的身上全部是冷汗,也顾不得擦拭脸上的眼泪,她猛然拉开了窗帘。只见一点点熹微的月光正透过两块小小的玻璃照进来。
但房间里其余的地方,有一种接近墨水般的漆黑。
她没有多想什么,翻身下床,穿好了衣服。然后颤抖着手旋开了门的把手,出门的时候,她像是一只无神的幽魂,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拖鞋。酒店里值夜班的服务员看到了她,问了几句,她都敷衍了过去:“我出去看看夜市。”
她一路跑到了大街上,伸手招呼了一辆车。国际酒庄处于玄武湖附近,这里是中心城区,是深更半夜外面也车流不断。
坐上车,她才注意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于是问司机:“师傅,鸡鸣寺开门了吗?”
“鸡鸣寺?”司机也是纳闷了:鸡鸣寺是南京玄武区的著名景点。位于鸡笼山东麓山阜上。但是你说大半夜的,这景点有可能开门吗?于是道:“还早着,小姐,你不如找个店先住下来……明天早上九点去登鸡鸣寺正正好。”
“不必了……师傅,到鸡笼山脚下好。”
司机也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客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
到了鸡笼山,她下车付了钱。只见面前长长的山道上站满了路灯。算是大半夜的,山路也清晰可见。她寻到了去东麓的路,顺着石阶开始攀爬。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什么鸡笼山,但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迷茫——她知道自己去哪里。
那个梦……刚才的梦。不,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是为什么梦里的情景那么栩栩如生?!为什么她会哭,为什么左眼好疼好疼?!尤其是看到他死去,他被烧为骨灰,他被做成一件骨瓷的时候……像是一把刀子一刀刀割下了自己的肉。好疼,疼的几乎骨头都要碎开了。
醒来的片刻,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孟小五,还是目睹了徒弟相残的陈归宁。
在刚才的梦中,她看到了早上遇到的那一件骨瓷的来历。
那个叫陆修远的男人,穿过了长长的深巷。然后,清晰的眉目依旧如昔。好像他曾经木讷地对她笑过:“师父,我是个大老粗。绣花的活儿我不会,不过这个小狗儿还是缝的蛮好,你拿去玩儿吧。”“师父,你喜欢海棠还是牡丹?我把后院的芍药全部砍了,种上你喜欢的花儿好不好?”“师父,我打了一只野兔给你补补身子……”
而她躺在床上,慈祥的目光宛然:“修远,别胡闹了。帮你师弟干活儿去。”
“师父,你身体不好,老躺在这里多无聊。我去山上捉几只小雀儿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她淡淡地摇了摇头:“小雀儿没有它们的父母了?修远,你不如多修几件古瓷给我瞧瞧。”
陆修远挠了挠头:“嗨,师父……这库房里的碎瓷片那么多,我哪里修复得完啊?再说了……我老是干错事,被青梁还有程禹他们两个嘲笑……还是陪着师父您好。要不然,师父您再给我讲一讲宋代的镶口补画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陆修远,在陈归宁的面前乖巧的如孩童一般。
五个徒弟中,陆修远并不算突出的那个。
论手艺,没有吴青梁,沈遇安好,轮相貌才华,又远远不及张云坤和程禹。平日里,陈归宁对陆修远严厉居多,而陆修远心痴,对待师父忠心不二。直到陈归宁被大火吞噬的当晚,也是他和吴青梁两个闯入了已经陷入火海的屋子。
火海里,他们看见的一幕是:师父死了,死在了张云坤的怀抱里。
“师父!”陆修远的一声悲怆的长啸,几乎贯彻了整个大火燃烧的江西瓷厂。
但是一根横梁倒塌下来以后,师父的尸体,以及张云坤都不见了。
但画面一转,时光悠悠,又不知道经过了几个年头。
陆修远还是那副邋遢样子,只是下巴上蓄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他站在邮局的电话亭里打长途电话。看得出来,这是个手机不流行的年代。
虽然还是那样一张年轻的脸,却充满了淡淡的乖戾阴霾。
时间已经拨到了185年,陈归宁已经去世了两年。张云坤也从广西来到了南京夫子庙来谋生。
“青梁,我找到张云坤这小子了!狗.日的跑到了南京来!对,在南京夫子庙古玩街。”
“你别在云南瞎晃悠了,快到南京来!我打算把这小子的老巢一窝端了,找不到师父的尸骨,那我跟张云坤拼个同归于尽!”
“别冲动?!青梁,我陆修远这条命是师父给的,张云坤这个凶手……我必定砍了他的头!”
“你让我等等?不成,拼命有我够了,你先别暴露。我们约定个地点……鸡鸣寺吧,我要是拿到了师父的遗骸,把东西埋在鸡鸣寺后山上,树上挂一根红绳子。到时候你去取,我来跟张云坤这小子周旋,你务必把师父的遗骸保护好!”
“什么?你说找沈遇安那小子帮忙?那小子心术不正。我信不过他!”
说完,陆修远挂了电话。然后脱掉了军绿色的上衣,换了一件黑色的圆领衬衫走了出去。
画面一转,陆修远已经来到了夫子庙古玩街的深处。那时候,街上的房子大多是水泥平房。他等到了晚上,顺着一棵树潜入了一所民房当中。轻轻一跳,落在了人家院子里。陆修远也不看别的地方,却是走向了院子中间的一口大井。
陆修远是土夫子出生,钻一口井不在话下。当即在井口绑了根绳子潜了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绳子才动了一动。紧接着,陆修远……不,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血的人出现了。他抱着一个用印花碎布包裹着的物什,手指缝里都在滴落着血液。精壮的手臂上有两个弹孔,这是射击伤。而血洞洞的左眼则是打击伤。
陆修远爬到了上边,咳嗽了一声。喷了满地的鲜血渣子。但他的脸上丝毫没有害怕的情绪,反而有一种解脱般的恣意。他掏出一把刀,割断了绳子。然后抱起这个布包快速离开了。一路上,血迹斑驳。洒满了那年头的青石板小路。
陆修远始终保护着这个布包,好几次都要踉跄倒下,都靠着顽强的毅力继续前进。
终于到了鸡鸣寺后山。他把一条染血的布条记载了一棵半人高的小槐树上。然后挖了个坑,把包裹埋了下去。做完了这一切之后,陆修远解脱般的笑了笑。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师父,您入土为安,徒儿马上去地下见你!”
说完,陆修远一秒钟也没有耽搁。他存心要引开张云坤,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一路来到了玄武湖旁边。这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湖水**,他掬起一把水,洗了洗自己的左眼。仿佛要洗下眼前重重的血幕。
但老天爷没有再给他洗第二把的机会。(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