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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要不要派人去追?”
扶苏皱眉略作思索,还是决定放弃了,“不必。”
咸阳令陈康一早来报,昨夜城门关闭之前,荆轲单人独骑从北门奔出,逃离了咸阳城。
这样一个精于刺杀的人物孤身出行,以现在的缉拿手段,对方一旦离开了咸阳,就几乎不可能被抓到了。
至于各处的雄关,那都是只能阻碍大军行进的,想依靠关卡缉拿一个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好汉,成功率太低。
看来是自己给他的套索勒得太紧了,扶苏在心中盘算,自己倒是忘了,荆轲可从来不是史书上所言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物。
这个与剑豪盖聂比剑,却因为对方的大吼就逃跑的刺客,对于危险的感知是十分敏锐的。
在明知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逃离,从来不会成为荆轲的心理负担。这与他重义轻生死的性格看似矛盾,实则不然。
荆轲为了完成好友所托,可以不惜命。但是如果豁出性命却无法有所得,他根本就不会去做。
其实原本扶苏可以向始皇请个诏,由自己来全权代理燕国使团之事,这在外交中并非没有先例。
这样荆轲就没有了刺杀始皇的可能,扶苏也不用费心费力地针对秦舞阳。
然而,身为储君,如今又有承国君之位在身的扶苏,实在不想毫无必要地去为始皇挡那可能的夺命一刀。
对于意在破坏连横的燕太子丹和荆轲而言,刺杀始皇与刺杀扶苏的意义是一样的,谁知道荆轲会不会在意识到无法刺杀始皇的情况下,将短剑刺向扶苏?
就算有侍卫在身侧保护,扶苏也根本不想去赌那个万一。
荆轲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如今他在眼见任务无望的情况下逃离,其实对扶苏而言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只要接下来请始皇亲自接见或者安排什么人去拿国书就行了,此事如此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最好不要了。
即便在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没少对敢于以一己之力逆转大势的荆轲报以敬佩,但如果自己就代表了大势……还是算了吧。
请家老替自己将咸阳令送出门外,扶苏将思绪稍微理了理,便唤来婢女为他换衣。
按照之前的安排,今日要去视察兵器作坊。
换上一身适宜骑行的装束,扶苏亲自去马厩为踏云上鞍。
有了踏云之后,如今他是越来越喜欢骑马了。若非必要,扶苏必然拒绝驾车出行。
出门之前,怀瑾前来辞别。
扶苏只与她稍作鼓励,就在怀瑾的感谢之中派了几位骑士护送其南返了,南下成都一路沿着直道即可,再加上怀瑾原本的护卫,安全上危险不大。
增派几位骑士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安全,更多的是表明长公子对怀瑾的支持态度。
此次怀瑾前来求官,得到了扶苏的大力支持。在与蒙毅、樗里偲,以及嬴馥等人的商议之后,扶苏决定将吏员的名额主要用在了功曹、贼曹、法曹这么几个重点位置。
在各郡府之中,都会安插视重要程度而数量不等的吏员。
尤其是重中之重的成都府,更安排了4个“自己人”,以帮助怀瑾站稳脚步。
扶苏目下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要看怀瑾自己的手段。
希望她在争权之时能表现得如同这两次会面一般让扶苏印象深刻,能够与两个哥哥分庭抗礼。
兵器作坊。
作为为整个大昭军兵提供兵器的作坊,占地面积极大。
因为兵器作坊离咸阳较远,坐落在泾水边上,人员往来不便,所以除了制作器物的“厂房”以外,兵器作坊还要为数量众多的工匠及其家属提供住所。
每日都会有专门的车队向作坊运输食物、日用等,因此整个作坊几乎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城市。
士农工商,工人的地位在此时仅比商人高一线,也属于贱籍,按律工匠身份要世代继承。
因此很多工匠甚至一生都未离开过作坊,自成年以后,就会在作坊中劳作,直到老死。
然而相比于在外流浪的工匠,能够成为在“国企”不愁吃喝的工匠,对很多人来说,仍然是梦想中的生活。
作坊门口,自然早有已经得了消息的兵器坊第二把手等待,将扶苏迎了进去。
扶苏并不喜欢采取突袭视察的手段,因为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就越要考虑自己行为代表的意义。
经常采取突袭视察不但无法阻止被视察者敷衍了事,反而会导致他们将更多的心思用在揣摩上意,此举属于两败俱伤。
与其上下相忌,不如给下属们一个能够合理表现的缓冲。
至于你问为什么兵器坊的第一把手托大不来?因为这个一把手来头太大。
大昭律令,兵器坊最高负责人是相邦。
李斯大概干不来这种迎来送往的活计。当然,如果来的是始皇帝的话,自然另当别论。
大昭军工作坊的人事系统采用四级负责制度。
作坊最上层的负责人是相邦李斯,相邦的直接下属是工师,也就是现在门口的这位年过四十,据说已经在工师之位呆了二十年之久的蕺。
前文说过,在昭国变法以后,为保证下级官吏的连续性,常会采用父死子继的选任制度。
这位蕺工师,就是继承了其父所留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蕺的儿子也会继承这个官职不高,但却极为重要的职位。
工师下辖左右两位工丞,工丞之下就是直接进行兵器制作的工匠。
除去只在名义上负责的相邦李斯,这样三个吏员就是如此一个为前线数十万将士提供兵器的大型作坊的全部领导层。
这在习惯了大政府制度的后世人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的,然而在坚持小政府主义的昭国人看来,这再正常不过。
工坊的墙壁与此时多数的房屋一样都是土坯制成,房顶低矮,其中烟火弥漫,环境恶劣。
在工师的介绍下,扶苏了解到这个坐落在泾河边上的大型作坊中,共有工三万七千余人。其中老工,也就是熟练工,就有两万多人,采用以老带新的方法培养新人。
兵器作坊制作兵器的过程是非常先进的流水线制度。
扶苏先视察的是制作戈矛等兵器的青铜部分的最后一道工序:打磨。
进行打磨的地点是在一处面向河流的院落中,从逼仄的工坊中出来,得以呼吸新鲜空气的扶苏,顿感肺中一清,舒服不少。
与习惯让有经验的大匠凭手感进行打磨的六国作坊不同,昭国作坊打磨兵器使用的是机械打磨。
磨刀石被简单的传动装置连接到辘轳上,再由年富力强的少工转动辘轳,使磨刀石尽量匀速地转动。
老工们就拿着兵器在磨刀石上进行打磨。
这样打磨出来的兵器,没有人工打磨常有的来回往复的打磨痕迹,而只有间隔几乎等同的单向打磨印记。
扶苏拿起一个刚刚打磨完成的戈头,只见还在微微发烫锋刃部分果然有类似于现代车床打磨后的痕迹。
打磨完成,就有专门的工匠在检测之后,在戈身上刻上“昭王政二十五年,大匠李斯、师蕺、丞义监,工成制”的字样。
这段话的意思是这个戈,是由兼任大匠的相邦李斯、工师蕺、工丞义监制的,由工匠成制作的。
这就是《吕氏春秋》中所提到的“物勒工名”制度。
所谓物勒工名,是指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
这个制度并不是昭国的发明,而是早在春秋之时就有的,传说中的神剑干将莫邪之上就刻有制作者干将莫邪夫妇的名字。
早先这个制度的作用只在于使工匠扬名。
不但是在兵器上,很多艺术品,比如茶壶、雕塑上也会有作者的名字。
不过昭国将“物勒工名”这个制度发扬光大了。
在昭国,任何一件工坊制作的器物如果出厂后被发现了瑕疵,就会被按照器物上刻印的名字,进行层层追责。
这就是《唐律疏议》中所说的“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
因此,为了保住饭碗甚至脑袋,整个工坊上下,都要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地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不得犯错。
这样的制度虽然有些严苛残酷,但是对于要使用这些兵器上阵的将士们来说,如此有质量保证的兵器才能给他们以依靠。
如果连手中的兵器都无法信任,将士们哪里还有上阵的信心呢?
提起对质量的苛求,如果说昭国所为都还在道理范围内,那么建造统万城的赫连勃勃,才真称得上嗜血。
赫连勃勃制作统万城时,命令制造兵器的匠师与筑城的匠师一起劳作,每日日落进行验收。
验收的方式是用制作出的兵器去刺筑好的城墙。
如果刀剑可以刺入城墙,就杀筑城者,如果刀剑无法刺入,就杀兵器铸造者。
匈奴人的残虐嗜血,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因此对于“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的蒙恬,扶苏在前世今生都是十分敬佩的。
之后,扶苏又在工师的带领下逆着流水线在各个节点上一一走马观花。
这也不怪扶苏看得粗略,什么“淬火”、“退火”、“铜锡比”、“复合工艺”,他一个词儿也听不懂,就只能跟在解释得口沫横飞的工师身后,连连点头。
似懂非懂地参观完流水线,扶苏才问起产能问题。
毕竟要给前线五十万将士供给兵器,这是个无法轻忽的重担。
“回公子,全力制作之下,仅此一处小坊,每日可得矛6000余,戈3000余,弩机2000余,各类甲胄一万副。而这样的小坊,此间共有十二处。”
扶苏心中稍稍做了下计算,按照蕺给的数据,这么一处兵器作坊如果开足马力,能够在五日之内,将五十万昭军的军备都全部换一遍!
这是怎样恐怖的效率!
一直就知道昭国军备甲天下,但只有真正见到确凿的数据,才能真正意识到“甲天下”这个评价是如何来的。
无论是“流水线”、“标准制”、“机械制造”等制度,都远远领先当今列国一个,甚至数个时代。
即便如此,昭王仍要引入尉缭子进行改革。
这个国家,就如同他们的统治者那样,永远不会满足于当下的成就。
只有如此对进步的渴望,才能促成这样一支战无不胜的昭军,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昭国。
参观完“制造部门”,扶苏接下来还要参观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
也就是此次视察的另一个目标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