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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出了国尉府。
与进去时不同,出来之时,他还搀扶着老国尉。
司马错还是同意了扶苏劝尉缭所说的“各退一步”。不单是因为公子说得有理,也不单是因为此计可行。
更是因为尉缭子这样的人,在昭国,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尉缭子此前并不同意公子所言,只一心要在军中推行新政,直到自己出言答应,尉缭子才肯同意。
这个只比自己年轻了十余岁的老头在想什么,司马错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趁着公子在这,让自己认下这份承诺而已。
给他无妨,司马错何时是对官位恋栈不去之人了?
眼见国尉府大门再次敞开,静坐的老卒们引颈而看,待见到那个被公子搀扶的老人终于出现时,都坐不住了。
此起彼伏的“见过国尉”之类的招呼声经久不绝。
司马错却并未理睬这些人,只让扶苏帮着上了方才备好的马车。
老国尉年纪大了,骑马太过颠簸,扶苏此来又没带车架,只能让国尉府上急忙备好。
这边上了马车,老国尉眯着的眼似乎并未睁开,只对还磨磨蹭蹭站在府门前的老卒们怒骂道:“丢不丢人?”
老卒们讷讷不言,司马错继续道:“都滚回家去,老夫这就进宫。”
被骂的老卒们胸中怨气顿时就消了,都笑着跟国尉行了一礼,欢喜着回去了。
有自家老国尉说事,自己还操个什么心?散了散了。
果真是积威深重啊。
扶苏打心眼里佩服老国尉的风轻云淡。
哪像自己,又是搬出孝公又是搬出父王,这才好容易安抚下来老卒。
可到了老国尉这里,两句如同对自家子侄一般的谩骂就给他们骂走了。
但这话不是谁都能说,也不是谁都敢说的。
哪怕换了上将军王翦在此,也不能对老卒们如此。
“公子,驾车吧。”
扶苏得了老国尉提醒,才从惊叹中恢复,道了声歉,专心为国尉驾车。
“说起来,公子已经很久没来看望过老臣了。”
刚专心驾车没多久,就听老国尉似乎发了句牢骚,扶苏心中一动,赶忙解释,“是扶苏疏忽了。”
“公子这些年的作为,老臣都是看在眼里的。”司马错似乎并没有在意扶苏的道歉言语,只是自顾接着说了下去。
扶苏听闻,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老国尉是有事情要教他。
“作为一国储君,公子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贤能,并且在列国的众多公子之中,没有比公子你更为优秀的了。就连那个被燕王夸上了天的太子丹,与公子相比,也不过只是庸人罢了。”
扶苏并没有回话,如果只是说这些,老国尉不必趁着此时言明。
“然而,公子可不仅仅只是一名寻常公子而已。”司马错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公子将来所要统治的,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囊括九州天下的大帝国!”
说完这一句让扶苏不由得手心出汗的话语,老国尉又耷拉下了眼皮,“那一天,老臣恐怕是见不到的了。”语气中没有扶苏以为会有的遗憾。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老国尉平定蜀地,已是开了天下先,能让老人家遗憾的事情,怕是不多。
“所以公子欲收六国人心,因此师韩非、娶赵女、迎尉缭、收李清,都是好事。但是公子可莫要忘了,你,在根上始终都是昭人的公子!
“只有老昭人,才会是在公子穷途末路之时,肯以己身换公子平安的坚实后盾!”
老国尉喘了口气,扶苏欲要答话,却生生忍住,等国尉说完。
“日后,还请公子多与老臣这些将死之人多走动走动,不必担心王上疑心。公子已封承国君,王上之意,早已明晰。
“再者言,若是王上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老臣自会与他分说!”
扶苏听懂了。老国尉是在让他交好老昭人,尤其是代表着昭人的老臣们。而不要只顾着与六国的人才周旋。
王翦劝他不要太过结好重臣,那是担心储君之位还不稳的自己太过急切,惹了那位不悦。
如今始皇已经将承国这个名头给了自己,就意味着他已经默认扶苏可以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了。
而且以始皇的雄心与自信,一个稍微结好几个重臣的公子而已,在他心中怎么可能真的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
老师韩非子劝自己收六国人心,结交李清等六国俊才,这自然是为了自己好,扶苏不会连这点都吃不透。
但是这其中要把握一个平衡。
自孝公发布求贤令以来百多年,各国英杰纷至沓来,但无论六国才俊如何闪耀,老昭人如何对六国大才视为自己人,昭人始终都是朝堂主流。
这是因为历任昭王都是目光短浅,胸无天下之人吗?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司马错方才说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能依靠的,就只有生死同行的老昭人!
不能寒了老昭人人心啊!
扶苏心中又多了一层明悟,对老国尉不惜被视为邀宠挑拨,也要为自己点明前景的大义,感激不尽。
“国尉放心,扶苏理会得。只是一点,日后国尉不要嫌扶苏蹭吃蹭喝太过频繁就是。”
司马错老怀大慰,笑得极为畅快。
提点完扶苏之后,老国尉并未再开口,只是靠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扶苏也未打扰,只继续为国尉专心驾车。
輜车在宫门口只略为停顿便开了进去。
老国尉早有在宫中行车的权利,又是长公子亲自驾车,故而守门侍卫只是稍作闻讯就放了行。
与见扶苏时不同,闻听司马错求见,始皇并未随意坐在案后,而是起身先将老国尉迎上了座位,这才端正坐回。
至于扶苏……没人搭理,就站着吧。
老国尉开门见山,没有做什么君臣对的心思,方才坐定就拱手请命:“轻兵不可废,请我王收回成命。”
换做旁人,嬴政肯定大耳刮子就上了。孤今天早上才下的诏,这还没到下午,你就敢言“收回成命”?
但对老国尉肯定不行,嬴政整理了下措辞,正要再说,司马错却不耐烦君臣互相试探了,“老臣与尉缭子已就此事讲明了,他与老臣各退一步,轻兵不能撤,其他都好说。”
嬴政明白了。
司马错这是要保尉缭子。
身居国尉之职十余年的老国尉来代表军中守旧势力与尉缭子谈判,可谓名正言顺,谁都挑不出毛病。
老国尉说了各退一步,那么其余人就只能跟着退一步,甚至两步、三步。
而此时一旦在这个最有利的关头退了,日后再想要反对尉缭子,可就难了。
为何今日才下的诏书,昨晚就有老卒去围了国尉府?
其中情状不但是尉缭子与国尉猜得到,嬴政对此更是洞若观火。
可是嬴政有些疑惑,为何老国尉为了一个毫无交情,甚至与自己有争权之嫌的尉缭子,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这时,嬴政才注意到了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垂头站着的扶苏,心中一下就亮堂了。
“又是你这小子从中搭线?”
到底瞒不过始皇,扶苏早有准备,忙躬身请罪。
嬴政还要再说,司马错却起身告辞,“王上恕罪,老臣年迈嗜睡,这会儿实在乏了,请先准老臣告退了。”
这是摆明的倚老卖老,嬴政苦笑着只能答应下来。
不用始皇使眼色,扶苏便赶在赵高之前扶起了老国尉。
扶苏如今也算是个小狐狸了,怎么不知道国尉是在为自己解围?
此时又听老国尉继续道:“来时多亏公子驾车相送,还请公子再把老臣送回去才是。”
扶苏看向嬴政,却见始皇没好气道:“国尉相请,你还愣着干甚?”
嘿嘿一笑,扶苏心中感激老国尉的维护之意,只小心扶住了老人家,出殿而去了。
看着一老一少两个背影,嬴政一阵恍惚,竟似看到了自己还未亲政那会儿,半是搀扶、半是依靠亚父的样子。
看着始皇陷入追思,赵高不敢打扰,做手势让还要送上奏章的小太监等在原地。
直到始皇帝轻轻一叹,恢复过来,赵高才又挥手让小太监上前来,为那座怎么都不见少的竹简堆再添一尺。
“把老二和他母亲都放出来吧。”始皇看着奏折只似随口一提,并未详说,赵高便明白了王上的意思。
二公子嬴漺此前小动作颇多,趁着长公子使楚之时,与各方勋贵多有交流、许诺,这些事巨细靡遗都被报知了始皇帝。
始皇原本并不打算如何,即便有些许诺不是他一个公子应该给出的,但为了与优势太大的长兄对抗,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始皇心中虽然不喜,但也可以理解。
只是随着扶苏完满完成使楚任务,又加冠、代狩,本应该看透始皇心意的二公子竟愈发变本加厉。
于是,趁着上次公子遇刺,始皇帝明知二公子不可能行凶的情况下,仍然将其下狱,虽然没有让人上刑,但也未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如今扶苏受封承国君,又与司马错这样的真正顶梁重臣交上了好,想必已经得了足够教训的二公子,也应该知道进退了。
如若不然,即便始皇放得了他,长公子扶苏也放他不过。
赵高心知,即便公子胡亥得以从楚国脱身,恐怕面对如今羽翼已逐渐丰满的公子扶苏,也几乎没有任何反败为胜之机了。
心思百转中,赵高躬身领命,前往宗正府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