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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大雪,已连着下了数日,今日总算见了晴。
咸阳宫被盖上了一层白色,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巍峨宫殿也多了一分可爱。
贵人们赏雪为乐,更多有踏雪寻友,饮酒作乐的。
无忧无虑的孩童也欢乐不已,相约着拉帮结派,互丢雪球决战疆场。
更多的平民百姓却少有能纵情赏雪玩乐的,大雪倾覆,咸阳城多有被压塌了屋顶的民众。
然而,他们脸上虽然没有贵人或者孩童脸上的笑颜,倒也没有遭了灾后的惶然,只是默默排起了队,去往早已熟知的市中广场。
在昭法未立之前,面对如此天灾,昭人也只能如六国人一般,叹息一声自己命数不好,然后想尽办法在天灾后活下去。
而如今,有昭法铁律,他们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并未惊动宫中,咸阳令嬴启便大手一挥,批了足量的赈灾物资,大开府库,由吏员分批押送着去往广场。
广场之中已盖起了帐篷,又用麻绳圈出了几块场所。黔首们正有序的拿着从入口领的牌子,找自己应该去往的圈子。
牌子绑着不同数量的细绳,一根的是木匠,两根的是泥匠,三根的是如今最紧要的修屋匠,等等等等,昭人早已熟记于胸。
昭国赈灾,从不直接发钱。商君法度,不赏无功之人。
没人傻得去埋怨国法无情,老昭人面上朴实,心里都精着呢,以工代赈的法子远比直接发钱好得多。
自家的房屋被免费修缮,不用自己费心不说,还能有活干,有钱拿,有盼头,这比啥都强。
王离眼见赈灾秩序井然,并无乱局,便在竹简上刻了一个善字,为咸阳令此次赈灾作为定了论。
这里事了,他还要代王上去廷尉看看。
灾后必有盗匪,古今皆然。
廷尉劫并未在办案,小案子到不了他桌上,咸阳令的贼曹就能处理,更大的案子还有各级僚属处理,能到他这一层的盗贼,恐怕只能是窃国了。
王离也不是来看劫办案的,在出示了王上令牌后,他就被一路指引,径直走进了廷尉署侧房。不升堂办案时,廷尉便是多在此处处理政务。
王离到了门外,谢过领路吏员,示意自己进去即可。眼见吏员回礼而去,王离推开门,向着这位出身低微,却成为大昭官位最高人之一的廷尉行礼:“见过廷尉。”
廷尉先是还了一礼,然后请王离坐下,这才问道:“可是王上有问?”
王离入座后回道:“是。王上有问,听闻韩国刑徒发往骊山之事后,新郑可有异动?”
劫面色如老农一般黝黑,皱纹不多却十分深刻,闻言眼中精光闪过,沉声问道:“韩王安为王上所囚,韩国士民百姓又怎敢有别样心思?”
“故韩刑徒三万人,多是王公贵戚与其眷属,多有怀有重望之人,如今听闻要离开故土西迁入昭,或许便会对国人有所煽动。加之听闻新郑所遭雪灾更甚于咸阳,更是雪上加霜。我国目前大军尽出境外作战,如若故韩遗民借机作乱,恐生祸患。”
“故韩新平,人心未定,如若有心人煽动,或许会有不妥,故而此前老夫已命人将最有可能煽动人心的几个人提前秘密押送咸阳,请转告王上不必为此忧心。”
“廷尉未雨绸缪,确实稳妥。”王离真心赞赏。
“至于雪灾,有灾便赈就是,有何雪上加霜?”
“廷尉有所不知,赈灾自然是要赈的,可是如何赈法,朝中可是吵得不可开交。”
“哦?”劫来了兴趣,昭法行了百年,还有人为此吵却是奇事了。
“丞相李斯坚称,故韩既然已经并入大昭,自然要依昭法,以工代赈。”见劫点头,王离继续道:“可是御史大夫王绾认为,故韩新定,人心未复,当缓缓图之,暂行故韩赈灾之法,以钱粮赈灾。
如今朝上分为两派,昭国出身的公卿多支持丞相,六国官员却多支持御史大夫,两派争执不休。因而王上想问问如今国中对故韩最为熟悉的廷尉是什么见解。”
廷尉劫曾参与过灭韩之战,当时就是他与内史腾联手攻破的新郑。如今王翦白起两个灭韩的主副将都不在,内史腾已死,他自然就成了“韩国通”。因此王上才会拿这个根本与廷尉职责无关的问题问计于他。
劫缓缓抚须,明白了两位重臣同僚的立场。李斯重法,自然不会同意为了照顾一群地方民众的心思,抛弃昭法。而王绾老成谋国,不愿在此时刺激故韩人本就敏感的神经。
更兼如今就如王离方才所说,大昭精兵尽出,战敌于外,最快能回来的蒙恬军恐怕也要等到明年开春,王绾自然更不愿意此时让故韩遗民感到慌乱。暂时以对方能接受的方式赈灾以及统治,才是当下最稳妥的做法。
然而国法昭昭,昭人早已将昭法刻入了骨髓,如今却见那些为自己征服的故韩民众竟可不服国法,怎么能不发怒?
在廷尉看来,王绾的法子当然是最稳妥的,他正要回话,却将到了嘴边的言辞咽了回去。
劫太了解李斯了,这个丞相有谋国大才不错,但是此人最令劫佩服,或者说忌惮的,却是他对王上心思的揣摩。
无论何事,李斯总会毫无差错地站在与王上同样的立场,从无例外。李斯不可能看不出在这个敏感时期激怒故韩人的危险,可他仍然义无反顾地提出,这是否意味着,王上也有此心?
劫想透了此节,心下哼笑,正要做出那个“正确”的回答,却突然看到了桌案上扶苏数年前赠予的一方所谓的“惊堂木”。据扶苏所说,此物在审案之时拍下,声如雷霆,可以吓退邪祟,逼迫犯人认罪。
那时公子尚且年幼,并不知廷尉并不审案,于是这方惊堂木也一直未有用武之地。
只因为公子所赠,才一直放在案上,更因为那上面歪歪斜斜刻有公子亲手所赠的四个字:一心为国。
这四字如同公子的殷切期望,如今,四字更是如同在劫心中重重拍下的惊堂木,将他惊醒。
公子年幼时喜儒厌法,对廷尉不假辞色,认为廷尉署是虐民之地。
然而五年前,公子突然上门拜访,向他请教昭法,劫讶异之余,更是喜不自胜,倾囊相授。
幸而公子聪慧天授,短短三年时光,便将商君以来的百年昭法学得融会贯通,直让他感叹欣慰。
随后公子便救下了大家韩非子,更被王上亲命向这位法家高士学习。比起自己这个只知其然的野路子,韩非大家自然是公子更适合的老师。
可是即便由衷为公子得名师教诲而高兴,对韩非大家也十分尊崇。但面对韩非子,他也是有一分骄傲的,公子的启蒙老师,可不是你学贯古今的韩非,而是我一介草民出身的劫!
对一个贱民而言,想要学法,其中难度,从未担忧过明日吃食的韩国公子怎么可能领会?
自一介贱民而苦苦学法,从区区乡中缉盗,到如今掌天下刑狱的廷尉,劫何曾为了保住一己官职而违心阿谀上官?如今上官变成了王上,他就要有违本心了?
劫先是轻轻一笑,然后就是放声大笑,直把从未见过这位廷尉如此放肆大笑的吏员们惹得面面相觑,纷纷站在门口围观。
王离也不知廷尉这是为何,自己不过代王上问了一个问题而已,有什么可笑的?
劫收了笑容,面色恢复肃然,大袖一挥,围观的属官们便赶紧四散。王离正要再问,就见劫扶着桌案缓缓起身。
劫早年腿上受过伤,起身不便,拒绝了王离的搀扶,劫只靠着满布老茧的手掌支撑,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战车,关节僵硬,却不可阻挡地起了身,“不必中书郎代传了,老夫这就随你入宫,说与王上。”
虽然不知老廷尉为何如此作态,且要随自己入宫,王离却也没多想,笑道:“如此再好不过。”
劫拿过桌案上那方从未用过的惊堂木,细细抚过那歪歪扭扭的小篆,随后将其放入了怀中。
王上,劫知道你想做什么,无非是嫌韩安碍眼,更想借机强压故韩人罢了,想是蜀中那次动乱给了王上灵感。可是王上啊,已平定十余年的蜀中与如今的故韩,能一样吗?王上为何如此着急,大昭社稷,真如你所想的坚不可摧吗?
王上要听劫的见解,那劫便说给你听好了。
不听也不行。
当晚,廷尉劫在殿上舌战李斯,直将这位以言辞犀利闻名海内的法家名士驳得哑口无言,只因劫所引用的词句,皆是出自李斯自己所著的典籍。
昭王嬴政不惜自贬身价,亲自入场与其说辩驳,不如说安抚老臣,仍是被劫痛斥得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整整两个时辰,昭王以下,李斯为首的殿上群臣,无一人能驳倒这位从不以博学多言示人的老臣。
然而决心已下的昭王却不是一位耿直老臣的慷慨激昂就能劝得回的。
方从楚王宫大胜出来,正在与张苍东拉西扯聊着天的扶苏突然胸口剧痛,不由紧紧按住胸口大呼出声。
张苍手足无措,就见梅子酒飞身而来,神色急切。
良久,只见扶苏止住痛呼换换抬头,脸上满是泪水,看得梅子酒心疼不已,“梅姨,我只觉得心上缺了一块。”
是夜,老臣劫于章台宫中撞柱而死,天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