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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苍嘿嘿淫笑,继续说道:“在下有一小妾,姿容极美,而且在欢好之时如果感到满意,就会发出极动听的声响。故而在与小妾云雨之时,如果听不到天籁之音,在下就知道了做得不好,那自然要另图他法;但如果小妾已经渐入佳境,余音绕梁,那在下又为何要停下来,换个姿势呢?”
侍女本来对张苍观感略有提升,如今直接将其视为下流无耻之辈,打定主意就是被公子责骂,也不再给他斟上一滴酒了。
张苍还不知自己已经与美酒无缘,还在侃侃而谈:“如今大昭变法强国,国势如日中天,正是渐入佳境之时,只要坚持下去,必能高……那个,称霸天下。”
鸦雀无声。
张苍原以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诙谐比喻怎么也能得个满堂彩,却不料所有人都在漠然盯着自己看,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张苍冷汗滚滚,酒意醒了大半,这才发觉自己几樽黄汤下肚,又没了分寸,狂性大发,竟然当着大昭储君的面当众把大昭比喻成了一个承欢的小妾……
扶苏是堂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其实他对张苍所作的比喻并不恼怒,反而觉得相当有趣。
在这个被孔夫子说成“礼崩乐坏”,实则还是规矩森严的战国时代,这么一个思维跳脱的人当真让人觉得新奇好玩。
只是他不在意,却不能保证这番话到了那个人的耳里会不会引起暴怒,于是对左右侍卫喝道:“将这个狂徒给我拿了,送至廷尉署给他醒酒!”
张苍这番话,往小了说是酒后失言,往大了说那就是有辱国体。
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扶苏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大昭有律“法不二责”,意思是只犯了一个罪过,不能判罚两次,只要先判不轻不重地罚他一次,这事也就揭过了。
可是大昭法令又严禁私刑,上一个动用私刑的太子差点没死在外面,身为王弟的太子太傅也被割了鼻子。
太子都不能私下动刑,何况他一个长公子,即便他想先责罚于张苍,使别人不好再对其下手也做不到。
因为张苍这么一闹,宴席只好作罢,众人依次向扶苏行礼告辞,匆匆离去,心中对坏了事的张苍,在心中自然也是多有编排,对于其他几名面露灰败的儒家门生也在心中冷笑。
扶苏派人将张苍押送廷尉,只给廷尉说他“于公子面前酒后失态,出言不敬”,廷尉也没多问,就随意开了个单间让他住下。
张苍面露凄惶,却不敢多言,只能闭上往日舌灿莲花的那张破嘴,跟着头前的狱卒进到自己的豪华单间。
一路所见惨状,让张苍心下战栗,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老师多次教导自己,要管好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自己怎么就是不听呢?
因为是直接从长公子府上带来的,又因为张苍虽然袖口有些污渍,但也能看出来是个士子,狱卒不清楚这人底细以及得罪扶苏的程度,也没给他带夹具镣铐。
因此要是真想抽自己,还是做得到的。
但是张苍想了想觉得太疼,还是忍住了。
扶苏暂且先把张苍的事情放到脑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说让张苍在廷尉呆几天对他也有好处,至少让他对自己的嘴巴多点管束。
这次落在自己手里还好说,要是哪天当着嬴政的面……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公子,有人求见。自称是丞相之子,李清。”
家老来报,却是李斯之子来了。
扶苏在接受老师建议后就派人给李家传了话,让李清今日来见自己。
对方不在聚众宴饮之时参见,却在宴会刚刚撤去,自家门前或许还有些士子未散尽之时前来拜见,是个什么意思?
李斯这人心机太深,扶苏自认为如今自家的阅历还不足以跟这个老狐狸斗法,如今对着个小狐狸,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心中电转,却不影响他对家老回应:“是我让他来的,带他去书房。”
家老领命,自去安排人引路,招呼侍女去书房收拾后留下服侍。
扶苏又沉下心思,读完了一篇《韩非子》,才让人换过衣服,去见李小狐狸。
“清,见过公子。”刚进书房,正跪坐看书的李清匆匆起身向扶苏行礼。
李清白面微须,二十岁上下,穿着素净,只有腰间的玉玦,才稍稍显示出他丞相长子的不俗身世。
扶苏定睛看去,李清方才读的,却是《老子》,道家经典。扶苏不解其意,也未放在心上,只让李清坐回,自家坐在了上首。
李清对扶苏的态度也有些疑惑。
按照自己得知的情况,扶苏是韩非的学生,与自己的父亲政见不合,照理说两方即便不属敌对阵营,关系也不怎么样。
但要说扶苏会对自己不利,他也是不信的。
两边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有些拐弯抹角的牵扯罢了,再说一个堂堂长公子,就是要对付那也是对付自己的爹,针对他还未出仕的一个小年轻有啥意义。
扶苏见李清有些局促,心中暗道这个小狐狸果然道行不深,还不如李斯那般成精,沉不住气,虽然有心迟到片刻想来个先声夺人,却只被自己晾了些许时辰就有些不安了。
李清要是知道扶苏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
他哪里来的胆子跟长公子斗法?
之所以在宴会结束后才来,纯粹是因为堵车而已。
况且他哪里知道宴会结束得那么快,按理说他只迟到了片刻而已,此时正当是宴会最热烈之时才对。
“找你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李清听到扶苏发话,赶忙坐直了身子,细心聆听,“只是从老师处得知了李家公子的才名,想见见而已,不必多想。”
“唯。”李清尽量保持面容冷静,心中却沸腾不已。
能不多想吗?韩非没事儿提自己嘛意思?
你既然不想让我多想,那何必又要多此一举说“不必多想”这样的话?
扶苏倒是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史书毫无记载的年轻人能让老师专门提一嘴,叫来看看有什么不凡而已。
两人这么一句后陷入了沉默,扶苏有些尴尬,只能盯着李清想看他有啥说的。
李清被扶苏古怪(其实是尴尬)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更觉得对方高深莫测,想要逃跑,又怕对方生气,真是如坐针毡。
“你似乎对道家颇有研究?”扶苏开始没话找话。
李清心道考验要来了,不敢怠慢,小心回答:“回公子,不敢说研究,稍有涉猎而已。”
“不必如此拘谨,随意些。”
“唯。”
“《老子》之中,最得哪一句?”
李清在脑海中瞬间将道德经全文背了一遍,不知道对方想给自己设下什么陷阱,沉思良久,才给了一个自觉如何都不会错的回答:“上善若水。”
扶苏差点扶额绝倒。
《老子》(又称《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说的是不与人争利,才能明哲保身。
本身的确是好话,可是你们李家人岂是什么不争之辈?
扶苏却不知,李清确实与其父不同,虽然同样的天资绝顶,但是为人谦冲有礼,这才让一向看不惯那个同门师兄弟的韩非都对此子观感极佳,还向扶苏举荐。
是的,扶苏以为老师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但这对于说话做事都遮遮掩掩的古人,尤其是对韩非那个大傲娇来说,已经是郑重其事的举荐了。
一个不知道是老师举荐,一个不知道自己被人看重,两人说过一句之后又陷入了僵局。
有心打发他回去,但是这人是当着众多士子的面进府的,如今这么快就走,难免会传出扶苏与李斯不合的传闻,这对扶苏有害无利,倒是不好赶人。
李清此时也想赶快走人,但是不明确对方的意图性格,担心触怒这个心机似海的长公子。
“心机似海”的扶苏此时却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拿这个李斯长子怎么办。
又沉默了片刻,扶苏才想起一事,问道:“你箭法如何?”
“尚可。”
“如此,明春的狩猎,你可伴在我左右。”
李清不敢拒绝:“唯。”
如此一来,应该不算慢待了他,老师那边也交代得过去,扶苏对自己这一手颇为自得。
此时家老来说,午膳已备好,扶苏便不顾李清推辞,硬留他用过了饭才放他回去。
一回到家中,李清就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李斯捋着胡须,问道:“公子问你《老子》?你如何回的?”
李清拱手回答:“是的。我回‘上善若水’。”
“嗯。”李斯不知可否,“然后呢?”
“公子让我明年春狩时伴在他左右,我不好拒绝,却不解何意,正要问父亲。”
李斯未多作思考,便领会到了扶苏的“深意”,笑容深沉:“这是长公子想要借机向天下展示,他的储君之位是得到我这个丞相支持的。”
李清微一思索,也明白了过来:“春狩本就是公子用来巩固储君位置的好时机,如果我那时跟在左右,自然会被视为父亲有向公子靠拢的意思。”
“不错。”
“那我要不要想办法回绝?”
李斯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笑道:“如何拒绝。你当时并未立即拒绝,如今已经答应了,却在回府后拒绝了,是想让我与长公子彻底决裂吗?”
李清擦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该如何?”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如他所愿就是。”
“大人不反对扶苏继位?”
“我为何要反对?”
“韩非子……”
“你以为我与韩非是什么关系?”
“师兄弟和政敌?”
李斯爽朗大笑,“错矣。我与韩非,知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