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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宇深邃,幽暗的光影笼在对面妇人的脸上,使她凌厉的面容如覆上一层冰冷的青铜面具,少女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去,怯怯地走到她面前,细声道:“长老。”
“跪下!”
严厉的喝声骤然响起,少女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不由自主地细细颤抖起来。
妇人手中的鞭子“啪”一声打在少女面前,卷起蓬蓬尘灰,妇人厉声骂道:“几天了,你这几种药材还没有分清,你天天是吃干饭的吗?你简直给我们草圣家族丢脸!”
随即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少女的身上,一下又一下,少女瑟缩着身子,眼中含泪,却不敢十分躲避,待打了十几下之后,妇人盯着地上流泪的女孩,冷酷道:“跪在神农像面前好好反省,如果今天还辨不出几味药材,以后就不要吃饭了!”
说完决绝而去。
女孩望着面前牛首人身的神农雕像,无助而凄惶。
而后,场景转换,一间宽阔轩敞的课室内,弟子们分列跪坐在台下的小案前,前面台上,授课的长老声音严肃庄重:“……医者,天神之使者也,医者活人,非医者己之能,乃天神假医者之手,治病救人也。
行医乃天定使命,医者乃上天择定之救人之使,固有异于他人之天赋……我们草药族人,天生便有辨析药草,治病救人的天赋,所以无论为仙,为人,都以治病救人为第一要务。而堕入魔道,用上天所赋之能行恶,用救人之药害命,将会受到严重天谴!”
长老的声音严厉起来,袍袖一挥,一幕幻象显现,“这便是遭受天谴后的模样!”
幻景中,是一具遭受雷击后的尸体,全身焦黑,上面烙满天书异纹,诡谲而恐怖。
年轻的弟子们纷纷发出惊呼,用手捂着嘴,惊恐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长老道:“看到了吗,这种罪恶就连死都不能解脱!”
说完,还有意无意地瞟了少女一眼。
弟子们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一边说,一边如授课长老一般偷偷瞟向她。
细细碎碎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她的耳朵:
“知道吗,听说她娘就堕入魔道了,刚生下她就和一个妖魔私奔了……”
“天哪,怪不得从来没见过她爹娘……”
“这是我们草药族的耻辱,族中的长老都严禁提起,后来知道的就慢慢少了……”
“我还听说她爹疯了,非要找那个妖魔拼命,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就是因为这些背叛者族中才专门开了这个课......”
闪闪烁烁的眼神和言论如细密的芒刺扎满她的全身,她低垂着头,身体紧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抵御住这些来自外界的不适。
场景又换,窄窄的室内,她向看顾她长大的长老问起父母的事。
长老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眼神可怕得如族规中最严酷的刑法,声色俱厉,“她不是你母亲,你没有母亲!她是我族最可耻的堕落者,沦入魔道,背叛族规,利用职务之便戕害母子三条人命,如此恶行,我族岂能容她?否则将把天谴引到全族人身上……”
长老嘴角泛沫,滔滔不绝,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全身战栗,步步后退,不知道是被那“戕害母子三人”的恶行吓到了,还是被长老此时的神态吓住了,一转身跑了出去,后面还传来长老高声的呵斥声……
晨雾迷蒙,她在泛着湿润清香气息的山野间慢慢逡巡,采摘自己喜欢的花草。
此时的她宁和愉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其实比起把植物的尸体弄成形状味道古怪的药物,她更喜欢这些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活生生的花草,她种植它们,爱护它们,倾听它们的喁喁细语,偶尔制成芬芳可口的糕点,可是这些,在长老们的眼中,都是不务正业……
渐渐的,她走远了,回首望去,自己居住的山谷淹没于茫茫白雾中,她忽然丧失了回去的勇气,那些课程、责骂、眼神、议论……她胆怯了,一念之闪,她离开了山谷……
此后场景纷乱,大约是女孩在辗转流浪的途中。最后一幅场景,定格在一座宅邸前。
大雨倾盆,女孩浑身透湿,衣衫褴褛,情状狼狈,男人握着一柄竹骨伞站在台阶上,他指节修长,广袖垂地,在漫天漫地的雨幕中,如一幅诗韵悠悠的美好画面。
女孩有些恍惚,妖魔就是这个样子?
男人望着她,神色淡漠如远山秋岚,说:“你母亲?我没见过,也不认识,请你离开这里,我不喜欢草药族的人。”
说完转身而去,如一袭风华绝代的梦,转瞬消逝于蒙蒙烟雨中。
她没有失望,也没有气馁,只是非常茫然,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离开山谷,辗转魔界,寻找母亲似乎都是即兴而起的念头,并没有明确计划和期待,似乎她的一生就是即兴的。
她蹲坐在墙角,蜷缩起来,任雷电交加,大雨如注,只以自己单薄的身躯,默默抵抗。
再后,男人出府,又回来,擎着竹伞,目不斜视,清贵疏离。
他身后的妖仆频频往她这里看,窃窃私语,“她就是草药族的人吗,看来也不怎么厉害嘛!”
“嘘,别让主人听见,夫人就是草药族人,不过除了夫人其他的草药族人都是疯子,不敢找该找的人,就会欺负弱女子!”
“那我们夫人……”
“快,别说了……”
许是怕男人听见,几个妖仆嘀咕几句后就连忙闭嘴了,紧跟着男人进了府,大门又一次在她门前关上。
她在雨中昏睡过去,幸而草药体质不会生病,醒来后,一个人带她到一个地方给她一衣一饭,然后把她领到魔帝的花苑,做了一名花婢。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之时,那道半开的门内,一道擎着雨伞的身影若隐若现。
之后,梦境中便经常出现一个身影,花丛中,水雾间,晨光微曦里,一道静静的,如一卷清韵水墨画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在少女梦中的缘故,流瞳清楚地知道,这道身影不是来自于记忆,而是印在少女的心中。
睁开眼,便看到一团流光婉转的梦在少女头部飘浮,她毫不犹豫地把梦吸入腹中。
一些情绪在心底氤氲,莫名的力量在体内流窜,最奇怪的是,青黛给她吃的几块香香的糕点,之前,她明明连名字都不知道,现在不但知道糕点的成分,连做法也知道了。
吃个梦还涨姿势了?
她回头看了熟睡的少女一眼,悄然离开了房间。
夜雾朦胧,花苑静到极致,偶尔一滴露珠滑下,激起薄薄的清响。
她抬头仰望夜空,浓厚的黑暗如无声的海水,覆没了整个苍穹。
她心中浮起难言的孤寂怅惘。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她并不是非要住邛泽的藤居,她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空间,一个可以不被人打扰的与肜渊相见的空间。
但,仅仅是如此吗?
或许潜意识中,她一直在避免自己和邛泽过于亲近,他是魔族,她在他身边的目的并不简单,纵然不会伤害他,但将来事情的发展谁能预料?
她很怕会有不堪相对的那一天。
轻轻地抚摸着手指上的发丝,心底漫起一丝无言的温柔,她想起那个玄衣青年……
想起第一次相见时他为她烤鱼吃的情景……
想起她被困在石室中饿得奄奄一息时,他抱她御风而行去捕捉梦境的情景……
想起他许她可以随时召唤他的承诺……
想起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教她练剑情景……
她喜欢他,从第一相见就是,那种感觉,就好像早已铭刻于内心深处,待一见到他,便焕发出蓬勃生机。
她并不十分了解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并不着急,像是享受一个非常美好的过程也似,她等着那一天,关于他的一切,她自己能全部记起……
在花苑中转悠一圈,来到荷花池处,池中只有一小片紫荷,紫荷旁边停着一叶小舟。
她轻盈地跳到舟上,还饶有兴致地做了一个小房子的幻境,罩在自己身上。
此时她的浑身黑漆漆的,小房子也黑漆漆的,但慢慢的,随着光线变化,变色衣也开缓缓始变化,幻境小房也随之一点点明亮起来。
她的思绪不知怎的就绕了青黛那个梦上。
一些声音断断续续飘出来,萦绕在脑海:
“她娘堕入魔道,和一个妖魔私奔了……”
“她爹疯了,要找妖魔拼命……”
“她不是你娘!她利用职务之便害了母子三条人命,我族岂能容她?”
“离开我这里,我不喜欢草药族人!”
“除了夫人,其他草药族人都是疯子,不敢找该找的人,就会欺负弱女子!”
“嘘,不要让主人听见……”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莽莽苍苍的心海,她霍然起身,身上蓦地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觉得自己好像逼近一个阴谋的核心。
但可能吗,会这么巧吗,那母子三人恰巧落到邛泽母亲身上?
不,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毕竟只是猜测,没有丝毫证据。
她软趴趴地趴下来,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吧。
这么想着,她真的感觉有些累了,在黎明前最浓厚的黑暗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所以,她没有发现,她身旁的荷叶如有了生命似的,缓缓伸展,像一片巨大的阴影,覆上她所在的小船。
悉悉索索叽叽咯咯的声音响起,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分外让人毛骨悚然。
荷叶压住小船的边缘,慢慢用力,小船渐渐倾倒,熟睡的小鹿无知无觉地掉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