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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的缁衣难掩这女尼苗条的身形,行步之间,绰约有态,这种态,好比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玉金贝之有宝色,自然而然就流露的,这女尼走在垂髫少女身后的灯笼暗影里,曾渔既没瞧清女尼的面目,也没听到女尼说话的声音,但就是这么影影绰绰的一个模糊印象,就让曾渔觉得这女尼有一种态,能吸引人注目的态
但这时的曾渔却无暇注目欣赏,他猛地跳起身来,一脸的戒备之色,跟在垂髫少女裙边的有一条黄毛大狗,那黄狗张着嘴,吐着红舌头,两眼绿莹莹,正看着他和四喜,他伯父撼龙先生曾说走江湖除了提防盗贼小人之外,也得提防被狗咬伤,尤其是野狗,被咬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这位书生,莫惊莫惊,阿黄很乖的,从不咬人,莫看它吠得那么凶。
垂髫少女笑意盈盈挑着一盏小灯笼走近卧牛石边,这时,插在土墙上的那盏四鱼图灯笼完全熄灭了,土墙边曾渔主仆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昏黑模糊,少女就把灯笼挑高凑近过来。
曾渔作揖道:这位小姐这位师姑
明代赣地称呼女尼有叫师姑的,也有叫师姨的,对年老的女尼还有称呼尼媪的,曾渔道:多谢借灯火,在下还想打扰一下,讨一瓢水喝。
少女向曾渔福了一福,隐在少女身后昏暗处的女尼也合什念了一声佛,却听那少女说道:娘,就是这两个人,他是赶考的书生,这书僮走夜路摔伤了,流了好多血啊,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最后这句是问曾渔的。
小奚僮四喜面有血污,头髻散乱,此时歪靠在土墙边昏睡的样子的确象是晕过去似的,曾渔道:小介不慎跌伤了额头和膝盖,现在是睡着了。心里想:这女尼是这少女的母亲吗,尼姑有女儿不稀奇,但住在一起就少见了,那老妪哪里去了
少女又问:不要紧吧,要请医生吗,哦,那就好,我去给你盛水来,你把那葫芦给我。少女先前在墙头看到曾渔取出葫芦想喝却没水,她本想叫曾渔把葫芦递给她去盛水,但严婆婆骂得凶,只好下去了。
曾渔取出那个葫芦双手递给少女,躬身道:多谢了,多谢。
娘,你提着灯笼。
少女把灯笼递给那女尼,接过葫芦,向曾渔展颜一笑,声音清脆娇美:书生你等着哦。转身轻盈盈回院子,名叫阿黄的大狗赶紧跟过去。
女尼轻唤道:小心些,天黑,可别跌到了。的确是慈母的口气。
少女答应了一声,背影闪入木门中。
曾渔注意到这少女没有裹足,士绅大户家的女孩儿一般七岁开始缠足,不缠足的往往是因为贫穷需要女孩儿帮着干农活,还有,浙江的堕民女子禁止缠足,缠足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了,曾渔的家乡永丰缠足之风也盛,不缠足的女子被蔑称为柴婆,意指不缠足可上山砍柴干粗活,这样的女子自然也就嫁不到好人家
请问公子贵姓,往哪里赶考
那女尼一直冷眼打量曾渔,这时出声相询,女尼把灯笼垂得极低,灯笼下沿触到了地表的草茎,这只灯笼纸四面也绘有图画,是四只形态生动的小猫,灯笼摇晃时,这四只小猫活泼泼就好似要动起来一般。
曾渔答道:在下姓曾,赴袁州府院试,贪赶路程,错过了投宿,打扰师姑了。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灯笼上画的猫。
那女尼哦的一声道:去袁州那还来得及,公子是客居他乡,为了考试才回袁州是吧。
科举考试对考生的户籍要求很严格,客居他乡若未能取得当地的户籍,子弟要参加科考就必须回原籍,曾渔若非父辈时已取得永丰户籍,那他要考秀才就得回赣州府
曾渔当然不能对这女尼说补考什么的,当下含糊称是,抬眼看那女尼容貌,女尼灯笼垂地,应该是有意不让曾渔看清她面目,其实也是掩耳盗铃,这样相隔不过数步哪里会看不分明呢,这女尼裸着光头,极短的发茬泛着青色,白居易诗描写一女尼曰头青眉眼细,光头乍看就是青色的,一般而言剃光头都不会好看,但这女尼给人的感觉却是光头玲珑甚美,世间女子的黑发反倒成累赘了
光影明暗,勾勒出的女尼面部轮廓极精致,女尼既是那垂髫少女的母亲,总应该有三十岁了吧,但在这暗夜里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缁衣飘飘的少年尼姑
睡梦中的四喜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靠坐在土墙下睡着不舒坦啊,头一歪,干脆侧躺着睡,却又碰到额角的伤口,啊的一声又坐起来,痛醒了,迷迷糊糊看到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个黑袍光头的是什么人,灯笼光从下往上,四喜也是从下往上看,自然看着很怪异了。
曾渔忙道:四喜,这位师姑就是这里的院主,我已向她求水喝。见四喜手撑土墙要站起来,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四喜站直身子,觉得额头和膝盖比先前更痛得厉害了,口渴得难受,喉咙要冒烟,看少爷那样子显然一直未睡,这小奚僮便向那女尼作揖道:这位女菩萨,行个方便吧,让我家少爷进院找张小榻休息休息也好,我四喜就在外面待着都可以,我家少爷可是要去赶考的,休息不好可不行啊,阿弥陀佛,女菩萨,行个好吧,咳,咳
四喜觉得自己连累了少爷,很内疚,他一个小奚奴在乎什么颜面呢,所以低声下气相求,只想让少爷能有张栖身之榻休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四喜咳嗽起来。
女尼心生怜悯,这书生也不过是二十来岁,书僮更小,便道:请随我来,贫尼找个地方让你们主仆歇息,但请莫要喧哗,明早立即离去。
四喜大喜,曾渔也不想待在这墙根下过夜,栀子花虽然香,蚊虫却也不少,这样的况味很难消受,忙道:多谢师姑,我二人天一亮就走。
女尼嗯了一声,手里灯笼划了半个圆,掉头向院门走去。
曾渔搀着四喜跟上,四喜转头看着卧牛石边的书笈和包袱道:少爷,还有行李。
书笈也就罢了,包袱里有银钱,虽说搁在这里片刻工夫不见得这么巧就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但还是小心为上,已经够落魄了,可不能雪上加霜,曾渔抓起包袱挽在臂弯,与四喜跟着那女尼进了院门
正好那少女碎步出来,有些惊讶道:娘,你肯让他们进来了
女尼道:让他们二人在茶寮草堂过一夜,明日一早就离开。
少女有些欢喜,轻笑道:娘心地真好,我就知道娘不忍心的。
女尼道:不要啰唣,你带他二人去。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少女。
少女答应了一声,接过灯笼对曾渔道:书生请跟我来,小书僮走路小心些,莫要再跌到,这里有台阶的。又道:轻声些,莫吵醒严婆婆,不然就闹因翻天了。
主仆二人答应着,跟随少女绕过一座大房子,又走过一个小院,到了一处房子前,看屋檐有披垂下来的茅草,少女道:这就是茶寮了,我娘饮茶的小室,你们二人就在地上将就一夜啰,地上铺着篾席的,喏,这是你们的葫芦,早知道你们要进来就不必盛水了,这茶寮里就有水。
少女语速不快,语调温柔,声音很是悦耳,又问:那盏鱼灯笼呢,哦,还插在墙上啊,我去取,这盏就留给你们了。
曾渔道:我随小姐一块去,我有书笈还在门外,要搬进来。
依旧是少女提着猫灯笼,曾渔跟在身边走出院门,从土墙缝隙中拔了那盏鱼灯笼交给少女,然后背起沉重的书笈,待要来提猫灯笼,少女道:我帮你照着。
曾渔道:多谢。背着书笈随那少女进门,立了片刻,等少女重新拴好门。
少女提着一明一暗两只灯笼过来了,边走边道:书生,还未请问尊姓大名
曾渔含笑道:我姓曾名渔字九鲤。
少女讶然道:什么鱼,鲤鱼
曾渔道:嗯,就是鲤鱼,名是三点水的渔。
少女格格笑起来,将手里那盏已熄灭的鱼灯笼凌空一晃,说道:这上面就画着鱼,曾书生看到没有
突然听到有人在暗处轻咳一声,就是那女尼的声嗽,少女道:娘,你黑黢黢的站在那里做甚
幽暗处的女尼道:把灯笼给曾公子曾公子,怠慢了,夜里莫要出茶寮,黄狗认生,恐怕会咬伤人。
方才少女进进出出,那大黄狗也是跟进跟出,忠心得很。
少女辩道:阿黄不
好了,曾公子快去茶寮吧,请记得明日一早必须离开。
女尼从黑暗处走出来,打断少女的话。
曾渔躬了躬身道:多谢师姑收留,我主仆二人天一亮就离开。说罢从少女手里接过猫灯笼往茶寮走去,听得身后少女小心抱怨:娘为什么这般不近人情,象严婆婆似的
曾渔没听清那女尼怎么回答,他走过去了,他想:这里似乎就住着严婆婆和这母女三个人,我和四喜能进来有个容身之处真是不易,大明朝的人还是人情味浓,古风犹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