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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起来,羽衣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头有些重,干啥都不得劲,一想可能是昨夜没睡好,直犯困呢。想补一觉,转念一想,一会儿爹爹问起读书的情况,万一记糊涂了怎么办,可不能叫他请看了自己。就硬撑着没有睡,洒扫庭院,烧火做饭。
奇怪的是爹爹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直到天色黑透,才推门进屋。也没有提及羽衣读书的事,和衣爬上床就睡了。样子懒懒的,似乎已经忘记了羽衣读书这事。
第三天,爹爹和爷爷修葺屋子。这老茅屋从羽衣记事起就这样子,一副衰老不堪的模样,遇上连续阴雨的天气就会漏雨。雨水滴滴答答唱歌一样落下来,淋湿了被褥,弄脏了盆盆罐罐。多亏爷爷年年都要修葺一番,不然只怕早就塌了。旁边本来还有另一间小棚子,当年羽衣和娘住着,娘病故后,小棚子也塌了。
有爹爹这个大男人干活,用不上羽衣插手,她干脆躲在屋后的桃树林子里,抱着爹爹给的书读。
现在她能一张一张地背诵下来,虽然有点勉强,有时候还需要翻开书看一眼。她仰面躺在一面破木椅子上,静下心,什么也不想,就想书里的内容,然后闭上眼,一页一页回想。一遍又一遍,等到能完全顺溜的一口气全部背诵下来,她丢开书,换个姿势慢慢想,想爹爹为啥要自己读这本书,为啥说可惜我不是唐韵。他的用意究竟是甚么。从前爷爷叫她读书,只是识字,从不要求硬背,更没有说过她是笨还是聪明。
爹爹口里的那个唐韵,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她唯一知道的是,他是爹爹的儿子,生长在蜀中,现在十六岁了。他长什么样儿,脾性怎样,她一概不知。爹爹从来不会给她说起。应该和他的母亲一样,肌肤洁白细腻,眉目出奇俊秀。她隐约记得有一年爹爹这样说起过,那时娘还活着,娘和爹吵嘴,娘哭着说:“你心里就只有唐家母子,你总是嫌弃我们母女。你看看我给你生的女儿,她不好看么?她其实很好看的,长大一定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大姑娘!”爹爹大声笑了一下,说:“唐韵要是个女娃,会出脱成个大美人我倒信,羽衣嘛,呵呵,我到看她长得像男孩子。”
那时候羽衣几岁呢,反正刚能记事,好多事情记得迷迷糊糊的,关于唐家母子的记忆,就剩下这些了,从那以后,她心里形成了一个印象,那个远在蜀中从未谋面的哥哥唐韵长得不像男子汉,像个细皮嫩肉的女娃子。
屋前传来梆梆的声响,是爹爹在屋里钉一个木桩,用这木桩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茅屋。
在爹爹心里,唐韵是最重要的,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有没有她的位置?哪怕是一丁点儿?
她忽然伤感起来,从他十来年里的态度,就能知道她这个女儿在他心里没有位置。
她一遍遍背诵着书本,几乎能倒背如流了。为的是在爹爹心血来潮考究的时候,给他一个惊讶,让他知道这个女儿并非远远不及唐韵。
又过了几天,晚上爹爹忽然说明天自己要走,何时再来尚不知晓。
爷爷咳嗽了几声,想说甚么,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来。
羽衣坐在灯光的背影处,她怔怔望着这个高大壮实的身影。这就是爹爹,她的亲生父亲,然而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抱过自己,偎依在他宽大的怀抱里会是怎样的感受,她无从想象。她只能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地注视他。
这才几天,他又要走了,是去看他的唐韵吗?
忽然羽衣站起来,拿着书本走上前,站到爹爹面前,把那本书递出去,说:“这本书我会读了,全都会了。”
不等爹爹有所反应,她闭上眼往下背诵。从开山式,到行云式、流水式……追风式。三十六式,她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爹爹的眼睛慢慢瞪大了,眼里浮上惊讶的神色。他不相信地揉揉眼睛,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女儿了。
“你真的背下来了?丝毫没错?”
她点点头。
“比起唐韵,你用功多了。”他说,说完叹了口气。
她拿不准他是在真正的夸赞自己,还是在嘲讽。
她忽然很恨唐韵。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孩,年纪比自己大着两岁据说生得远比自己秀气聪颖,应该是她的哥哥。他们从未见过面,他却那么深地影响了她的人生,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永远难以磨灭的创伤。
忽然,爹爹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女儿居然能一学就会,还能过目不忘,这倒出乎他的意料。
这么多年,他一直视她如无物,如草芥,她原来是个这般聪明的孩子。
当父亲的感觉有些为难。有些愧疚。然而,这样的愧疚只是稍稍生出,就被他用自我宽慰的想法化解了,就像化解他对她娘的愧疚一样。
“唐韵要能有你一半用心也就好了。”爹爹又说。
羽衣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口气冷冷地回道:“我不是唐韵,我是羽衣!”
爹爹抬起头,看见女儿倔强的眼里泪光在闪烁。
“喔,羽衣,羽毛的羽,衣裳的衣———用一百种鸟的羽毛织起的衣裳,会有多么美丽啊。”爹爹兀自喃喃道。
羽衣惊讶了,原来爹爹也知道羽衣这名字的含义,这么说来他并不是从未牵挂过自己。
羽衣不知道,此刻爹爹正在内心悄然叹息,他的唐韵,如果能像女儿一样好学,他该多省心。而唐韵从来不叫他省心。从小就是个调皮顽劣的小子。唐袂总是不听他劝告,一再纵容儿子。儿子成为今天的样子,完全出乎他当初的期望,真是好笑,他,追风刀的唯一传人,令江湖闻风丧胆的一代枭雄,居然生出了那样的儿子。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儿,身量已经很高了,一副山野人家女儿的朴素模样,一双眼清澈无邪。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她的亏欠,忽然心里愧疚,伸出手默默揽住了女儿肩头,说:“你再把这本书背诵一遍。”
羽衣眼里含着热泪,缓缓往下背诵。
在羽衣的记忆里,这是爹爹对自己最亲近的一个夜晚。她将这本书背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纯熟,他耐心听着,直到她在他怀里睡着。
爹爹初来的时节,茅屋门前的苦苦菜正大片大片地出土,顶破地皮,探出嫩绿的叶芽。
第二天爹爹就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羽衣大清早就起来,提着篮子出外。等爹爹起床,看见羽衣顶着一头露水回来了,挎着满满一篮子苦苦菜。
羽衣不说话,快速择菜,择完放到锅里洗,用开水煮。爹爹看着女儿的背影,有点吃惊。女儿煮苦苦菜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胆小谨慎,乖顺沉默的女人。好多次,她在灶前忙碌,为丈夫做苦苦菜。他是那么喜欢吃苦苦菜。
苦苦菜是生长青梁山上的一种野菜。山下人们遇上饥饿年馑,就挖苦苦菜充饥。
小时侯,挖苦苦菜的孩子群里就有他幼小的身影。他是吃着苦苦菜长大的。后来,即使他名满天下,走遍三山五岳,历经中原繁华,就算在富庶的蜀中,在唐门的日子里,他也怀念苦苦菜。
离开家乡仗剑天涯的日子里,他可以不再牵挂亲人,却无法彻底遗忘苦苦菜。
所以离家几年时间,他总会千里迢迢赶回来。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便是家。”唐袂常常拿这样的诗句宽慰他。然而,生长蜀地,在富贵窝里养大的娇儿,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一个吃着苦苦菜成长的孩子,对那种低贱的无名野菜怀有的情结是永远不会释然的。是深入生命底线,难以绝断的。
他用木头削出的有点粗笨的筷子挑起菜来,熟后还碧绿碧绿的,甚至比生的时节还要绿。这就是苦苦菜,贫穷时能救命,富裕时能调剂胃口的一种野菜。
羽衣默默望着爹爹,看他一下一下挑起菜,送进口里。闭上眼,咀嚼着,慢慢品砸着,他的脸上显出沉醉的欣喜。他居然像个孩子,像谗嘴的孩子遇上了难得的美味佳肴。
她悄然打量他。宽阔的脸膛,饱满的天庭,高挺的颧骨,嘴巴大得出奇,一双眉毛微微竖起,像两柄倾斜放置的利剑。整个脸上笼罩着一种黯然的颓废的又有点狂放不羁的神色。
她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地观看过他。
她感到十分悲哀。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刚能记事,娘就离世了。爹爹,记忆里爹爹是个陌生的称谓。大家极少提起他,爷爷不提,娘也不提,他是大家极力避免提及的一个人。
可是,爹爹自己会回来的。忽然就回来了,吃一顿娘做的苦苦菜,背着他的追风刀重新离去。爹爹走后,娘会陷入长久的烦闷里。
终于,她在闷闷不乐中忧郁而死。
爹爹没有回来,她和爷爷挖了一个坟,将娘草草下葬。
娘死的时候是冬天。
来年的春天,苦苦菜发芽,漫山绿起来的时节,她对着那碧绿的无名草,陷入了思索。小小的心眼里第一次感到了忧伤,她想起可怜的娘,永远永远浪迹天涯的爹,据说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美丽的女子,四川唐门的唐袂,他们郎才女貌,相携走遍天下,在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神仙眷属。
而陪伴娘的只有满山永不褪竭的苦苦菜。
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她开始思念娘。也学会了愤恨。她恨爹,也恨那个从未见面的唐袂,是她夺走了她的爹,是他们间接害死了她的娘。
这些都是爷爷告诉她的。爷爷给她讲爹爹小时侯的故事,讲怎样娶来娘,生下自己。
娘的坟头居然也长出了苦苦菜。她不会去挖那些苦苦菜。那是娘的容颜,在微风里向着她点头,微笑。告诉她娘就在身边,她并不孤单。
吃过苦苦菜,爹爹背起他的刀和那本褐黄色封面的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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