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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客蹲在贺云鸿身边,号脉后又仔细按动贺云鸿的身体和四肢,说道:“还好,还好……”
杜轩不解:“这叫还好?!”
孤独客说:“骨头没断,当然还好!不过是皮肉之伤,失了血。他本来身体弱,才会昏迷不醒。”
杜轩伸手:“这个链子……”
孤独客制止他:“这个先别摘,你没听那个狱卒说太子来了吗?万一他再来,镣铐可以重新套上,难道要再穿一次这个链子?而且,他现在舌头太肿了,先留着吧!”
凌欣伸出手,又放了下来,她能做什么?——她有种冲动,想去抱住贺云鸿,但是意识里知道绝对不能那么做!她眼睁睁地看着孤独客检查贺云鸿的身体,自己只能跪坐在地上,微微发抖,下意识地说:“晚了……来晚了……”
外面一团强光照来,黄德带着几个人回来了,有人举着几个火把,还有人抬着水桶。一队人进来了,将火把插入墙壁上的孔中,片刻,牢房里就亮堂堂的。
韩长庚说:“给他打开镣铐。”
黄德说:“快快!”
一个狱卒迟疑:“大人,这个人是重犯……”
黄德怒:“我当然知道!去做!……”
话没说完,正在看伤势的孤独客不耐烦地捏住了他面前的镣铐上的一节铁链,一用力,那段铁链竟然如面条般弯了,孤独客语调缓慢地说道:“打开吧,不然这就是你的骨头。”
那个狱卒马上拿出钥匙,将镣铐捅开,从贺云鸿的手脚上解了下去。孤独客对黄德说:“请大人带他们都出去吧!”
黄德点头,对几个人说:“你们都随我来!”几个人带着疑问地看他,他连推带拉,将几个人送出了牢房。
孤独客对韩长庚说:“你还是守在外面,我这个人多疑,不想让人把咱们都锁在这里。”韩长庚一听,起身钻出去,站到了门外。
孤独客看了眼还在喃喃自语的凌欣,打开针袋,将一根根长针飞速插入贺云鸿的身体,说道:“姑娘不是带了东西来了?是什么膏吗?给他吃了吧,他的嘴唇都裂开了。”
凌欣觉得腿部沉重,站不起来,只能拿起小罐,膝行了几步,到了贺云鸿身边。炽亮的火把下,贺云鸿的伤势更加清楚,即使在昏迷中,贺云鸿的眉头还是紧皱的,脸部红肿,皮肤紫涨,看着像发着高烧。凌欣感到喉咙紧缩,哑着嗓子低声说:“我们来晚了……真的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她的泪盈于睫,被莫名的感应所染,竟然想放声痛哭。她认为那是因为她意识到了她没有像救蒋旭图那样去救贺云鸿,歉意沉重才会如此!
杜轩也叹气:“谁知道他们马上就用刑了?”
凌欣含泪说:“我还好好洗了个澡,吃了饭……勇王一定会杀了我的……”
孤独客冷酷地打断:“你就别念叨了!赶快喂他!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是凉的,正好。”
凌欣提起手里的小罐,打开上面小盖子,往里面看,却是半透明的果冻般的东西,她凄惨地看向孤独客:“您有勺子吗?”
孤独客看医箱,腾出手拿出了一只极小的银勺,递给凌欣道:“你现在不觉得我的箱子大了吧?”
凌欣险些泪奔:“您的医箱要再大些就好了……”
杜轩摇头:“大侠!咱们现在能不能不放冷箭了?”
孤独客说道:“为何不放?又射不死人。我现在心情不好,也不能让别人舒服!”
杜轩沮丧,“谁心情好啊?!”
凌欣的胸口疼得发闷,她拿着小勺,挖出一小勺,含着薄泪,哭丧着脸,往贺云鸿被口环撑开的干裂唇间放去。小勺轻触到贺云鸿肿得露出唇间的舌上,浅红色的果冻片刻融化成了水,渗入了贺云鸿的嘴里。勺子太小,恨不得只有黄豆大,一次挖出的果冻能有多少?好几勺后,贺云鸿在昏迷里才吞咽了一次。
凌欣着急,皱着眉嘀咕:“我们来晚了……”她脑子里,回放起越剧《红楼梦》,贾宝玉在林妹妹死后,去哭道:“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凌欣低声说:“我来迟了……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单曲循环播放。
她见那么点儿的露冻在贺云鸿灼热的唇间一下就消失了,就飞快地再挖一勺放在他口中,觉得这样就能多给贺云鸿些水。她跪得膝盖生疼,可是不敢停,弯着腰,一边嘀咕“来晚了”,一边给贺云鸿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将一小罐山楂膏露都刮干净,喂光了。
凌欣长出了口气,将小勺放入罐子里,驼了背。
孤独客说道:“姑娘不必这么焦虑,他没有生命之忧。我见过更糟的……”
凌欣明白他在说什么,可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孤独客转身拿出个小瓶,递给凌欣:“姑娘再把这药给他吧。”
凌欣接了小瓶,将小罐子放在身边地上,拿起小勺,问孤独客道:”大侠您怎么不带个大点儿的勺?”
孤独客低头拔出一根针,嘴里说:“大勺有……”
凌欣一听,身子一斜,差点卧倒在地,她一只手撑地,艰难地将麻木的膝盖伸直,悲愤道:“那您给我大勺多好?他的嘴唇都干成那样了。”有大勺我用花那么长时间吗?!
孤独客抬头瞥了贺云鸿的脸一眼说:“他的舌头肿得口舌间没了缝隙,给你大勺你喂不进去不说,他也咽不下。何况他现在发着烧,虽可以吃些凉的,但也不能太快,容易激着。一点点地喂是最好的。姑娘要多些耐心。哦,其实你坐着就行了,用不着跪着对人请罪!”
凌欣没法和他争论,艰难地盘膝坐在贺云鸿的头边,拔开瓶塞,立刻闻到一股怡人的气息,凌欣将鼻子凑近,闻了闻,问道:“这有什么用处?”
孤独客说:“是解痛的。”
凌欣又闻了下,觉得气息真是极美,孤独客慢慢地说:“姑娘是心疼了吗?如果很厉害的话,可以用一点。”
凌欣长叹:“大侠现在就别开玩笑了,我现在心中实在不好受。我们来晚了……”
孤独客点头:“我就是聋子,现在也该能听见了,姑娘说了有几百遍了吧?”
凌欣想哭可又不能哭,噙着眼泪看孤独客说:“大侠,您能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吗?”
孤独客慢慢地问:“姑娘是什么心情?”
凌欣叹气说:“我们来晚了……”
孤独客认真地点头:“明白,姑娘还想说什么?”
凌欣低头:“我们来晚了……”
孤独客翻了下白眼:“姑娘如此自责……”
凌欣以为他要安慰自己,说道:“我们的确是来晚了……”
孤独客说:“……也是应该的。”
凌欣一愣,杜轩插嘴:“您怎么能这么说呀!”
孤独客说:“夫妻嘛,心有所系,身有所感,一个疼了,另一个定是也要疼的!”
凌欣一听这话,一个激灵,强迫自己自己冷静下来!她与贺云鸿可不是夫妻了!凌欣才要反驳,见贺云鸿的睫毛微动,她吓得忙把他头枕着的斗篷帽子扯起,盖到了他的脸上,只露出了他的嘴。
然后她对着孤独客和杜轩,紧闭了自己的嘴,在空中画了个叉,杜轩做出恍然的表情,孤独客特理解地点头:“我才知道姑娘……”
凌欣又使劲在自己嘴前面画叉,孤独客不屑地说:“……是真怕羞呀!你不想让他知道你来了?可是你的斗篷就垫在他的身下,一会儿姑娘还要带走吗?”
凌欣狠狠地瞪他,又在空中打叉,然后赶快看贺云鸿的嘴唇,一点都没动,也许没醒……
孤独客说:“快喂药吧!那药止痛。“
凌欣忙小心地拿着小药瓶到了贺云鸿口唇的上方,将小瓶里的液体倒在勺子里,然后将勺探入贺云鸿的双唇间,看着液体流光,再提起勺子。她的身体躬向前方,她匆忙挽起的头发松了,连她都没有注意到一缕头发从她的耳边滑下,在她一次弯腰间,拂过了斗篷旁贺云鸿的腮边。
药瓶不大,这次凌欣没用多少时间,就将瓶子倒空了,给贺云鸿喂下了最后一勺。凌欣将药瓶递给孤独客,孤独客伸手接过,凉凉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一勺勺喂的,拿瓶子对着他的嘴慢慢倒也可以,你对他真的很细心呢。”
凌欣真不想理孤独客了!可孤独客转身又拿出一个蜡丸,说道:“这个就难些了,这丸药他定是吞不下去的,你得用那勺子一点点地弄成小块,塞他嘴里吧。”
凌欣又看了看贺云鸿露在斗篷下的嘴唇,依然被口环撑着微张不动,不像醒的样子,才低声对孤独客说:“不行呀!他躺着呢,喂个小颗粒,会呛着的。”
孤独客皱眉:“我现在正忙着呢!这点小事你自己解决吧。”把丸药扔给了凌欣。
凌欣拧开丸药,里面是颗软软的蜜丸,她拿起方才盛山楂膏露的小罐,将蜜丸放进去,又小声问孤独客:“您有能化开药丸的东西吗?”
孤独客示意后面:“那不是有几桶水吗?”
凌欣悄声质疑:“那怎么能喝呢?”
孤独客停手,看凌欣:“你怎么这么讲究?这是在大牢里,又不是茶馆!”
凌欣不同意,和孤独客争论道:“什么讲究?那水没烧开,喝了会拉肚子的!再说,您方才还说他体质弱,凉的要一点点地喂,那膏露虽凉,可定是开水做的,现在直接给一罐子生水,他怎么受得了这寒气?”
孤独客阴冷地看凌欣:“姑娘还懂寒气?”
凌欣一惊,想起这个人的功夫和古怪性情,忙学着梁成小时候的样子眨了下眼:“大侠!您……您……帮着出个主意吧!”
孤独客满意地点头:“这才是个好孩子,来,这个拿去吧,是酒。”他把一个两个拳头大的酒罐递过来。
凌欣虽然接了,可是皱眉道:“这不辣吗?他嘴里有伤,多疼啊……”
孤独客一眯眼:“不疼?不疼能消肿吗?这酒能化那药。他原来受过内伤,体质虚弱,此时他伤入肌体,气血两虚,如门户大敞,倒是正好借此机会新伤旧伤一并治了。这养内丸可是千金难买的调和内里之良药,这么好的东西你要是不想给他用,就还给我吧!”
凌欣赶忙说:“大侠真是仁义!大侠!我可没抱怨您的药啊!我是说……这个……请大侠再给我一个麻醉的药吧,只麻醉口舌,这样再用酒,就不会很疼了……”
孤独客看杜轩:“你还记得方才她在车里说了什么话吗?”
杜轩麻溜地回答:“她这么干,全是为了勇王殿下!”
凌欣忙挺直了腰,点头说:“是的!”
孤独客抬了眉毛,半闭眼睛:“那我就没有能麻醉的药了!”
凌欣腰弯了,“好吧,也是因为我的负疚之心吧!我们来晚了……”
孤独客哼了一声:“看在你快把我念疯了的份儿上……”他转身又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叮嘱道:“别太多,五滴就可以了。”
凌欣接过来,低声说:“谢谢大侠。”
孤独客翻了下白眼:“不用谢,我最喜欢口是心非的人了!”
凌欣不敢惹他了,装没听懂,低头小心地将瓶子塞打开,这次,她深深附身,就在贺云鸿的唇边,倾倒药瓶,将一滴药滴在勺上,马上翻转勺子,滴入贺云鸿的唇中。五滴后,她直起身,盖了药瓶放在身边,小声问低头忙碌的孤独客:“要等会儿吧?”
孤独客抬头看来:“姑娘会唱歌吗?唱支歌就行了。”
凌欣瞪圆了眼睛,孤独客很无赖的表情:“不唱?那我怎么知道时间?”
杜轩苦笑:“大侠真知道怎么消遣人。”
孤独客不快地看杜轩:“消遣?你喜欢干这血淋淋的事?你看这里,鞭伤及骨了,白色的是骨头,来,我给你药,你往这里撒吧!”
杜轩忙摇头:“大侠大侠!您能个儿!”
孤独客很秀气地说:“所以呀,我得听听歌呀曲儿的什么的。不然我就蹿火,想杀个人解解气,或者,手下得重些……”说着,他将一小瓶药粉撒在绽开的伤口上,药粉碰到血肉,嘶嘶作响,冒起水泡。
凌欣吸冷气,忙说道:“好吧好吧!”她对杜轩说:“你唱!”
杜轩对孤独客说:“大侠!请听我为您献上一曲!”
孤独客皱眉:“谁想听你唱的?!”
杜轩说:“您这就小看人了!我唱得可好了!在山寨里大家都喜欢听!您听着……”他张嘴轻轻唱了起来:“唱山歌嘞这边唱来那边和……”
一首歌唱完,杜轩问孤独客:“您觉得怎么样?这是我们姐儿教的。”
孤独客摇头:“除了最后那一句,其他的真是难听极了!”他从箱子里又拿出一瓶药粉,一边轻掸在伤口上,一边用口哨吹起了杜轩方才唱的旋律,分毫不差。他内力雄厚,悠扬处如鸟儿翩飞,低徊处,如泉水吟哦,生生地把一首山歌吹出了带着种黯然神伤的无奈,让人心碎的向往……
凌欣都听傻了,下意识地将酒和药丸混在一起,用勺在罐子里慢慢搅动,让药丸化开。
孤独客慢慢地吹了三遍停下来,问凌欣道:“好听吗?”
凌欣点头说:“真好听。”
杜轩感慨:“大侠真是多才多艺呀!”
孤独客笑了一下:“是姑娘的歌好听,好了,他睡着了。”
凌欣一愣,“什么?他方才是醒着的?!”她的脸腾地涨红了。
孤独客说:“你给他盖了脸,不是知道他醒来了吗?”
凌欣结巴:“那是……那是防着万一……我……我也不确定啊!”
孤独客点头说:“我确定,他方才身体发硬,手握住了身边的斗篷,他手指受伤,我没使劲掰……”
凌欣心头乱跳,怀着希望地说:“他该……他该没听见我来吧?”
孤独客点头:“当然!”
凌欣松口气,孤独客接着说:“……自欺欺人呗,谁也管不着……”
凌欣急得咬嘴唇,孤独客挑眉看凌欣手中的小罐,示意道:“你还有事没有干呢。”
凌欣看杜轩,杜轩正抬起贺云鸿的一只手臂,让孤独客包扎,凌欣不能把罐子给杜轩,就硬着头皮拿勺小心地往贺云鸿嘴里喂了一口,提心吊胆地看他的反应,见他口唇没有丝毫动静,才放了心,一勺勺将酒化了的药都倒入了他口中……
贺云鸿知道自己醒过来了,因为他的眼前有亮光,接着就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疼痛:头疼欲裂,眼睛生疼,口中和喉咙火烧火燎地剧痛,身上处处如刀割一般……他的耳中咚咚作响,有模糊的人声,贺云鸿以为自己还在刑堂上,身体不自觉地僵硬,准备迎接新的折磨……
忽然,一点寒凉从嘴唇间流下,虽然口舌的伤口针扎般刺痛,可是却浇灭了点滴毒火。寒凉消失了,贺云鸿焦躁起来,他抬不起手,无法动弹,想竭力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
那丝寒凉再次到来,他静下来,仔细体会这股寒意,不久,这美好的感觉又没了,这次,他没有急。果然,瞬间后,凉意又一次从舌齿间流下……突然,在血腥的气味中,酸甜的滋味到达了他的舌根,他尝出了这是什么——夏贵妃的山楂膏露……
回忆如炸裂玉瓶,在他脑海里迸溅开……夏日,他和柴瑞在宫院里追逐奔跑着,宫墙显得那么高,宫殿显得那么大……他满头大汗地跑入夏贵妃的屋子里,夏贵妃手持银勺,弯腰笑着将甜甜酸酸的冰镇膏露喂到他口中,说道:“三郎呀,哎呀,又掉了一颗牙!吃了要记得漱口。”……柴瑞拉着他的手:“云弟,我要去晋元城看外祖,你要跟我一起去!”……夜里的火光中,他腹部痛得直不起身,柴瑞拉他:“云弟!我不会离开你!”那个女孩架起了他的胳膊:“大家一起走!”……
贺云鸿明白谁在这里了:夏贵妃心爱的山楂膏露,只会给勇王夫妇和她喜欢的人,勇王妃自然不可能在这里,此时,与勇王妃和夏贵妃有关系,再来到自己的身边的人,这世间只有一个……
一时间,他有些窘迫,可是接着,是喜悦,如一阵狂风般吹开了压制着他身心的苦痛——他本来以为今生已是永别离,再也无缘相偎依。她已经为自己冲破戎兵的包围入了京城,这番情义,足以让他死而瞑目。受刑中片刻的清醒里,他只祈盼在刑场上,她或因好奇来看自己一眼……
可是现在,她竟然就在身边!
贺云鸿的心狂跳起来,所有的疼痛都变得可以忍受。在最绝望的黑暗里,一道白光突然照下,给他带来了最强烈的生机和期望。他沉浸在这种狂喜中,无论多么疼,都木然地躺在地上,一次次咽下和着他的血的冰凉酸甜。在耳内的轰鸣中,听见了那个女子特有的声音,开始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是渐渐地,他听见她低声连续地说“对不起”……带着痛惜和歉疚。接着她说道:“我来迟了……”
她称了“我”,她在对自己说话……贺云鸿的眼睛潮湿了,他想睁开眼,但眼前一黑,接着,那个声音消失了,他隐约听见有人说:“……姑娘……怕羞……你的斗篷在他身下……”
贺云鸿努力地撑开浮肿的眼皮,眼前是黑色的布,布沿下方,透出明亮的火光,他能看到两人正在他身边,一只手伸来,窄袖的边缘,绣着连枝的梅花……他的唇边又感到了水意,这次不再是酸甜,依然寒凉,入口后,清香四溢,让人顿感惬意,不久,疼痛就减轻了许多。贺云鸿看着那只手,一次次小心地将银勺探到他的唇内,他想微笑,可是唇脸肿得僵硬麻木,他想含住那片凉爽,让其多些停留,可是他的嘴唇无法合起,舌头塞满了口腔,不能移动……
忽然,一缕痒意从他腮边划过。他眼睛微转,正看见一缕黑发荡开,他耳中的轰鸣随之退去,他听见有个声音说:“其实你不用这么一勺勺喂的……”
接着,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在低语,语速快捷但音色柔和,“不行呀!……”
贺云鸿现在完全清醒了,他想说不用担心,可他口舌肿胀,不能说话,而且他听到有人说她“怕羞”,他现在这个样子,动一下,她知道他醒了,是不是就会走了?他静躺着,全神贯注地听凌欣说话——她是这样维护着他……就是当她已经决定离开时,她还是扶了他,在车中为他拉上了身前的斗篷……
凌欣的身体忽然倾到他的脸前,他看到她胸前隐约的曲线,甚至能闻到她的气息……这是他的妻,他未能圆房的原配。千里姻缘,一经错过,他一直在追逐,直到再许连理……在死亡面前,他放开了手……但谁知,那是更深的牵挂!如今,她是这么近!他的想念,他的爱恋,他多想举起手来,挽住那一缕黑发……但他却不能那么做。
几滴药后,贺云鸿困了,眼睛闭上,可他不想睡,挣扎着想继续听凌欣说话,一阵剧痛突然袭来,如锥刺骨,他强忍着,不敢动唇,就使劲握拢疼痛的手指,抓住了一团柔软的布,这是她的斗篷……
歌声响起,是个男子的声音,可接着,他听见一个人说那是姐儿教的歌,他忙凝神聆听。口哨声轻灵婉转,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旋律久久缭绕,慢慢地变得朦胧遥远……他的伤痛淡入虚无,他漂浮在了空中……液体流入口中,他不感到疼痛,觉得温暖从胸腹间散开,让他的睡意更加浓重。不久,他被甘甜淹没,终于睡去……
牢房的铁窗外变得有些灰白了。
凌欣喂光了小罐里的药水,将罐子放下。孤独客抬头看看,伸手掀开贺云鸿头上的斗篷帽子,凌欣一惊,差点躲开,却见贺云鸿双眼紧闭,眉头已经展开,显得安详恬静,只是眼角闪着晶莹。
凌欣见他是真的睡了,才放下心。
孤独客对凌欣说道:“你的事都干了,和韩壮士先回去吧,我与杜壮士留下来,他背上沾了土,要洗洗再上药,得弄到天大亮了。”
凌欣忙说:“他还发着烧,不能用那冷水洗呀!”
孤独客无奈的样子:“好吧!本来我就打算那么做的,那现在我就让他们先烧烧水!你可真麻烦!”
凌欣行礼:“多谢大侠考虑周全!”
孤独客翻了下白眼:“说好话倒是不含糊,怎么不说几句真话?”
凌欣忙道:“您说什么呀!我可是一直都在说真话!”不等孤独客再说什么,凌欣说:“我会让人送被褥和用品来,您就把那斗篷扔了吧。这里还得有个床,椅子什么的。”她坐地上可是真够了,她爬起来,两腿疼痛,还冷,她又看了看四周,牢狱的墙壁乌黑潮湿,她叹道:“真该粉刷一下……”
孤独客与杜轩又同时看她,凌欣有些神思不守地说:“白色的比黑色……看着舒服……”
孤独客点头:“姑娘的确心如发丝。”
杜轩说道:“黑妹妹,你是困了,快回去吧。”
凌欣腿麻木,脚步艰难地往门口走,说道:“哦大侠,请去看看其他贺家的人……”
孤独客慢声说:“那得看我的心情了,他们又没有受刑,我觉得最要紧的是给贺侍郎找个贴身照顾的人……”
凌欣坚决不接话茬,扶着栅栏,弯腰出了门,对韩长庚说:“干爹,我们先回去。”
韩长庚点头:“是,天要亮了。你一个姑娘家,不能在男牢里这么走动。”他问孤独客说:“你们不需要人在这里守着了?”
孤独客说:“我让你守着是怕梁姐儿的武功不够高,出事逃不走。你把她送走,这里可关不住我。”
韩长庚点头,刚要走,又觉得该当着孤独客的面把话说清楚,就对凌欣说道:“姐儿,你既然已经这样了,日后一定要复婚哪!”
凌欣愕然:“我怎么样了?!”
韩长庚叹气:“那个……贺侍郎没穿衣服……”
凌欣大红脸,说道:“我……我怎么没注意到?”
牢房里面两个人低声笑起来,凌欣按住自己胸前,那里是蒋旭图的信,坚定地说:“我真的,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孤独客慢条斯理地说:“姑娘,骗自己也要有个界限哪。”
凌欣挥手说:“跟你们讲不清楚!走吧,干爹。”
韩长庚摇头,领头走了,凌欣跟着。她其实知道所谓的男女大防,可是照这么说,自己从这大牢中走过,看见多少犯人,里面不乏衣不遮体的,难道都要自己负责吗?
凌欣紧抿着嘴唇,她觉得非常不对劲儿!她怎么能这么心疼贺云鸿?!她怎么能想对着他哭?!贺云鸿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喜欢的是蒋旭图!她这算不算是精神出轨?!如果兄长知道她来看她的前夫,他会高兴吗?!
难道这就是莎士比亚说的——水性杨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凌欣辩解,我只是见不得人受伤!我的养母是护士,她常说救死扶伤是有功德的!我受了她的影响!我……想当个好人,做做好事总是可以吧?我真没别的意思!
可是她决定,不能再来看贺云鸿了!坚决不能来了!她会设计营救他的方案,可是不能来见他了!这样对不起蒋旭图!……
她皱着眉,盯着韩长庚的后脚跟,一路急匆匆走出了牢房,自然没有看到路边木头栅栏间,守候了一夜的贺霖鸿通红的眼睛。
贺霖鸿在栏边守望了两个多时辰,终于看到凌大小姐低头走了过来。他想打个招呼,可是觉得自己被关在这里,真是很不好意思!只能不错眼珠地看凌大小姐。他见凌大小姐满面忧思,眉宇微蹙,他心中总算少了些忧虑——她是不会不管三弟的。忽然,贺霖鸿觉得凌大小姐比以前更美了,面庞端正,眉如墨画,眼亮眸清,唇红不薄……合身的衣衫,显出身材丰纤合宜,黑衣的下摆上,桃花皎然……
贺霖鸿看着凌大小姐的身影远去,忙四周望望,见犯人们都还在睡着,暗地为自己的三弟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