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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府一行人进勇王府的侧门,听着贺府的人向勇王府的人通报,凌欣和秋树下了车,看见贺云鸿被一个家人从车中扶了下来,身披着黑厚的大氅,背着她站在当地,明显在等着她。凌欣知道如果做戏,就得做到底,两个人既然是来骗勇王的,当然要站在一起,只好走了过去。
一到贺云鸿身边,凌欣眼角瞥到贺云鸿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微侧脸看了他一眼。对贺家的人来说,贺云鸿显得好多了,可是凌欣自从上次“回门”就一直没见到他,此时见到,惊觉贺云鸿形容消瘦,脸色也很不健康,看来至少掉了十几斤,想来是真的病了。
贺云鸿可没有看她,嘴角紧抿,眼睛看着前方,大约知道她到了身边,抬步就往勇王府里走,凌欣只好跟着,在心中暗道:人真是不能干坏事,做了亏心事,一定要生病的!让你欺负山寨孤女,拿我弟弟的簪子还不认,容你母亲栽赃我,活该!……
凌欣正这么想着,贺云鸿一个错步,竟然绊了一下,身体前扑,他身边的小厮一把没扶住,贺云鸿看着就要摔在当地……
凌欣练武多年,反应迅速,几乎是下意识地急忙伸手,一把去抓贺云鸿大氅内的胳膊,又怕抓不住,忙用另一只手一扳他的肩膀,连拉带扯地将贺云鸿扶了起来。
贺云鸿站稳,凌欣赶快放了手,正想着该说句什么,贺云鸿依然没看凌欣,倒是用另一只袖子往凌欣抓过的肩膀上掸了掸,像是凌欣的手脏了他的衣服。凌欣气得差点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深吸了口气才忍下来:这个人瘦成干儿了,胜之不武,这又在勇王府里,算了!让他自己遭报应吧!
他们的动作太迅速,梁成等人才进了府门,下马与府中的人打招呼,竟然没人注意到。青少年们过去在这里住过,与勇王府的护卫们都认识,自然一片道好声。
站在门边的余公公却瞅冷子看到了,心说:“哎呦!这小夫妻打架了!贺侍郎傲娇得很哪,这是想让凌大小姐低头呢……”余公公笑着说:“兄弟们里面请,今天随意吧。”
贺云鸿像是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径直往府里走。勇王从里面大步迎出来,笑着说:“云弟!姐……弟妹!来了?”
贺云鸿停步行礼,凌欣也只得在他身后停步,跟着行了礼。勇王拍着贺云鸿的肩说:“你好多了!看来是弟妹照顾得好!”贺云鸿笑了笑,风淡云轻,蜻蜓点水,坦然中带着傲慢。凌欣余光见了,差点做个鬼脸——真是服了他的厚脸皮!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勇王却笑得发自内心地舒畅!——贺云鸿身材比凌欣高出半头,容颜俊美,身姿端正,病后更添一种落然的洒脱。凌欣眉目带着英气,活力充沛。她上身是仙裳阁的粉缎对襟长衫,上面绣满朵朵睡莲,映得凌欣的脸色艳如桃花。那日围攻清芬院后,她就离开了贺府,这次从玉店过来,只好还穿那套衣服。可勇王自然不知道,见两个人站在一起,莫名地和谐,勇王觉得“我心甚慰”!
梁成过来对勇王行了礼,道了吉祥的话,勇王笑着问:“怎么才来了这么些人?”
梁成笑着说:“好多人都出城玩去了。”
勇王知道许多人第一次来京城,也不深究,只说道:“来!大家一起去前厅吧。”他和贺云鸿走在前面,凌欣稍微往后退了一步,梁成忙和她走到一起,梁成轻蔑地看着前面贺云鸿的背影,凌欣对他使了个眼色,梁成才整肃了脸色。
勇王半扶了贺云鸿的胳膊边走边说:“我知道你受不得风,就让他们把你的桌子摆到小厅了,能暖和些,大厅中是给那些兄弟的,我就两边来回走吧。”他怕贺云鸿多少有些文人的心性,与那些山寨之人和不来,贺云鸿点头说:“多谢殿下照顾我。”勇王见他神色自然,一点也没有勉强的痕迹,没有起疑。
梁成在后面也说道:“多谢勇王殿下,我们山寨的兄弟们太吵闹,这么分开也能让殿下……额……和朋友说说话。”
凌欣怕梁成露出破绽,扯了扯他的袖子,梁成对凌欣笑着点了下头。
勇王回头说:“王妃正等着姐姐呢。”
凌欣巴不得赶快离开,笑着说:“好,我这就过去……”还没说完,一个小孩子从院子里飞跑出来,张着手臂,“姑……姑……”地叫着奔过来,他穿着的红色斗篷,此时在他身后像一只大翅膀般飘着。
勇王忙弯腰:“儿啊,来!”
小孩子竟然绕开了,一头扎向凌欣,凌欣双手一抱,将孩子捞起来,冲着红扑扑的笑脸就是一通亲:“小螃蟹!小螃蟹!想我了吧!”
小螃蟹柴衡双腿盘着凌欣的腰,双手抱了凌欣的脖子,笑着叫:“姑……姑……”
凌欣笑:“姑什么姑?像是叫鸽子似得。”
勇王直起身说:“儿子!怎么不理爹!要打屁屁的!”后面的婆子追过来,喘着气笑着说:“小公子听王妃说姑姑到了,就玩命跑,王妃说让凌夫人带着没事。”
小螃蟹双脚乱踢:“小苹果!小苹果!唱!唱!”
凌欣眨眨眼,明白了:“哦!你是我的小苹果呀!”
小螃蟹点着头半说半唱了一句:“你是我的……小小呀小苹果……”
梁成笑了:“这歌,我也会唱!”伸手接过小螃蟹,高举过头,唱着:“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这歌是山寨的寨歌,后面的青少年们哼着歌,过来抱了小螃蟹传送,小螃蟹激动得咿咿呀呀,手舞足蹈。
贺云鸿侧身回看,发现这些人都特高兴,上次哭泣的少年这回也笑得洋溢。贺云鸿的脸色变得冰凉,初见勇王时的那点笑意差不多没了。
凌欣含笑看着这帮人发疯,回想在山寨中的热闹,真等不及赶快离开京城。过了一会儿,她见小螃蟹已经额头发亮,忙喊:“好了好了!孩子都累了!”
大家嬉笑着,凌欣过去抱过小螃蟹,给他擦了额头,将他外面的斗篷盖了脑袋,让小螃蟹跨坐在自己一边的胯骨处,一手搂着他的腰,对这帮喜欢折腾的青少年说:“你们都搂着点儿!别闹过火儿!”大家忙齐声说:“是!”“放心吧!姐!”
勇王说:“没事!我也喜欢这歌,多好的词,春天又来了花儿开满坡,正应景儿。”
凌欣对勇王一躬身,说道:“多谢殿下大度,我去后面了。”勇王说:“快去吧,王妃怕是等急了。”他看向贺云鸿,凌欣迟疑了一下,也垂目对贺云鸿躬了一下身,贺云鸿很随意地点头说:“嗯。”算是同意了她离开的意思。
凌欣实在无法这么恬不知耻!她咬紧牙,怕露出自己的狰狞面目,头都不敢再抬,抱着孩子急忙走了,秋树一路小跑地跟着。
勇王拉着贺云鸿先进了小厅,梁成招呼众人去大厅,对大家低声说:“多吃喝,少说话!”众人都连忙点头。
勇王和贺云鸿进了小厅坐了,听着大厅那侧嬉闹成一片,笑着对贺云鸿轻叹道:“那些人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活得比我们自在。”
贺云鸿笑了笑,勇王让人给两个人斟了酒,举杯说:“那天喜宴人太多,你回门那日我又得出城,也没好好与喝你一杯,来,先暖暖身子,看你这身子骨咱们也别喝太多,就只干了这杯,再恭喜你得娶佳妇吧!”
贺云鸿微笑着点了下头,举杯慢慢地饮了酒,勇王笑着贴近:“你是不是该谢谢我这个媒人了?”
贺云鸿放下酒杯,拿过酒壶,亲手给勇王斟了酒,也给自己的杯子满上,浅笑着说:“咱们这次肯定不能只喝一杯,来,这杯是谢谢你这个媒人的。”
勇王哈哈笑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贺云鸿放下酒壶,也垂目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
勇王往椅子后面一靠,感慨道:“那次赐婚后我们喝酒,我看出你不痛快了,我那时还担心你会不喜欢这婚事,不喜欢姐姐,不会发现她的好。”
贺云鸿脸上有些尴尬:“凌大小姐才智惊人,如何不会被人发现?”你是不知道她在我府闹成了什么样子!
勇王本来打算让贺云鸿好好向自己道歉才会放过他,可是回门那日,贺云鸿脸红成那样,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从来没有见过贺云鸿那么窘迫!他就已经满足了!那天在宫中见到贺云鸿病后的样子,他真是担忧。这位云弟多思多虑,那时怀疑自己也没什么呀。自己不也瞒了他?现在贺云鸿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柴瑞心里更舒坦了。他看着贺云鸿略显苍白消瘦可是更让人觉得俊雅的侧脸,有些勉强的神情,心说云弟明白了就好了,他脸薄,不能太损他,就笑着补充说:“那只是一方面,如果她只是有才,我也不会做这个媒!”
贺云鸿挑眉看勇王,勇王长出一口气:“你没到我的境地,也许不明白我的感觉。你不知道,我在孤峰上看到了什么……”
贺云鸿盯着勇王,等着勇王说完,勇王却笑着叹息了一声:“姐姐是个有情义的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贺云鸿垂下目光,看自己手里的空杯子,缓慢地点头,轻声说:“多谢殿下指点,小弟不如你明白。”
勇王大笑,轻拍贺云鸿的胳膊说:“你定是明白的,不然怎么能让姐姐这么喜欢你?”
贺云鸿一扯嘴角:“殿下这是从何说起?”
勇王轻声说:“姐姐为人一向豪爽,喜欢大声叫嚷,指点江山。她方才在你面前怎么现了小儿女状,都不好意思看人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嗯?”勇王拉长了声音,歪头看贺云鸿。
贺云鸿眼帘低垂:“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勇王出声大笑:“还不承认?来,罚一杯!”他给贺云鸿倒了酒,贺云鸿默默地喝了。
凌欣抱着小螃蟹去了后宅,勇王妃姜氏在门边站着,高兴得招手:“姐姐姐姐,快进来!快放下孩子吧,别累着。”
凌欣抱着小螃蟹进了门,一阵热气迎面,忙将小螃蟹头上的斗篷脱下,侧头一看,小螃蟹竟然已经靠在她肩头睡着了,张着嘴,口水流到了她胸前。姜氏惊讶,凌欣小声说:“方才我那帮弟弟们唱歌,把他在手里传来传去的,他太激动了,累着了。你让人搬个小床来,进了这暖屋子,就别再出去了。”顺手将斗篷帽子又盖到了孩子头上。
姜氏忙示意让人搬小床来,笑着说:“难怪我方才听到前院那边一片歌声。衡儿特别喜欢小苹果,天天让我唱,要学会给姐姐唱。”
凌欣恍然:“哦!他是要给我唱!我还以为他让我给他唱呢!弄得那帮孩子们一起闹腾。”
姜氏捂嘴笑,有人抬了一张小床进来,放在了里面角落,姜氏说:“他在这里,我们可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凌欣过去,弯下腰,一手捧着小螃蟹的后脑勺,小心地把孩子放入小床,又盖上了小被子,起身笑着说:“没事,小声点儿就是了,孩子听到妈妈的声音,睡得更好。”
姜氏微叹:“姐姐会是个好母亲的,但愿姐姐早日有自己的孩子。”
凌欣笑着说:“我没有孩子,就来和你的孩子玩也挺好的,你多生几个不就行了?”
姜氏脸红,低头说:“借姐姐吉言,我……我有了……”
凌欣睁大眼:“哎呀!又有了?!太好了!天哪!你才多大?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我老了啊!”
姜氏咯咯笑,似乎回到凌欣那时在院里待嫁的日子,姜氏过来挽了凌欣的手臂,走向桌子说:“韩娘子怎么没有来?”
凌欣自然不能告诉她韩娘子说怕自己露了口风,不敢来,只回答道:“那边院子要有个长辈看着,我干娘心细,别人她信不过。”
姜氏笑:“韩娘子的确是会照顾人……”
两个人坐下,说了些话,姜氏问凌欣:“那贺府中可住得惯?”
凌欣想到日后和离,怎么也得给姜氏打个底儿,就微叹道:“高门里的规矩毕竟不同乡间,对于我来说,过于森严了些。”
姜氏理解地点头:“我明白,我是从小学的,现在也不敢说能不出错儿,辛苦姐姐了。”
凌欣干笑了一下,姜氏忙又说:“可不管婆婆如何,只要能与夫君相和,就能过好日子。”
凌欣低头没说话,姜氏以为她不好意思,笑着小声说:“贺侍郎是极好的人,王爷总说京城里没有几个心中透亮的,只有他这位云弟,做事从来公允正派,不媚上,不低下,可也不是强硬无理,一向以智取胜。年纪轻轻的,看事情却比四十多岁的人都清楚,虽然有些傲气,但他毕竟才十九岁,未及弱冠,随着年纪长大,也该越来越内敛才是。贺老夫人对他最是爱惜,姐姐只要和他商量,他一定能帮姐姐解决许多难题。”
凌欣心说你讲的和我认识的是一个人吗?但是表面上自然笑着点头:“多谢王妃指点。”
姜氏一推凌欣:“姐姐怎么这么客气!”
凌欣实在不想继续和她探讨自己已经结束了的婚姻,忙转移话题道:“哦,我可以给你讲讲胎教!”
姜氏说:“这个,府中郎中指点,让我常处静室,少思少虑,可是,”她叹气:“王府的事怎么能少?”
凌欣说:“是呀,来,你跟我说说,我看看怎么帮你改改……”
两个人边吃午饭,边说到了下午时分,直到前面有人来说贺侍郎要回府了,凌欣才与姜氏告别,往前院走。
她到了前院,勇王架着贺云鸿站着,那些云山寨的人也已经准备出发了。贺云鸿肩披大氅,眼睛完全闭着,身体靠着勇王。
勇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凌欣说:“姐姐,对不住呀!云弟醉了。”
凌欣觉得脸硬,干涩地笑:“你们兄弟尽欢,醉就醉了吧!”
勇王哈哈笑,扶着贺云鸿往车边走,伸着脖子对凌欣说:“姐姐别生气呀!来,帮一把!”
贺云鸿的书童雨石忙跑上几步,将车帘打开,但是因为勇王是对凌欣说话,别人谁也不敢动手去扶贺云鸿。凌欣手足有些无措,后面的梁成见了,大步走过来说:“我来吧!”
勇王说:“去去去!你小子别插手!这是你姐夫!该是你姐姐动手。”凌欣心中这叫难做!动作僵硬地扶了面前贺云鸿的手臂,与勇王合力将他架入了车中坐好。
凌欣转身就要去自己来时坐的马车,勇王亲手接了车帘举着:“姐姐不进去?”
凌欣说:“哦,这里面太窄小了,我上后面的车……”
勇王笑:“云弟醉了,车一动他撞头怎么办?姐姐别不好意思,进去吧!”
梁成又要上前,勇王看他:“你小子老在这里添乱是怎么回事啊?你姐姐已经嫁人了!你不能老跟着她啦。”
凌欣见梁成神色不对,忙对勇王行礼道:“那我就先告辞了,给殿下拜个晚年,谢谢殿下款待!”
勇王也有几分醉意,笑着挥手:“姐姐别这么客气,我与云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快上车吧……”
凌欣一低头上了车,勇王才放了车帘。
余公公在一边看着,笑得眼睛完全看不到——贺侍郎这孩子,脸皮这么薄!真是的!端着个架子,这是等凌大小姐就和他呢。……但他要是真的放了架子,凌大小姐可不见得喜欢……勇王殿下厉害呀,他那时怎么想的?过去没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看着还真合适……
梁成带领人们向勇王道谢告别,勇王醉呼呼地往回走,笑着对余公公说:“云弟看起来很高兴呢!姐姐还有些不好意思!”
余公公笑眯眯地点头,殿下没看出来他们在闹别扭,我可不能多嘴!
车内,贺云鸿歪在一边,头靠着车壁。车中狭小,加上贺云鸿醉着,没有坐直,凌欣一坐下,再怎么紧合双腿,她的大腿外侧还是不可避免地贴着贺云鸿的大腿处,那种压力,像是贺云鸿紧靠着凌欣的大腿。凌欣只好将自己车壁一侧的垫子拿起折了,塞到了两人的大腿间,以示隔离!
外面一片告别声,不久车动了,车厢颠簸起来。贺云鸿的脑袋砰地撞了车壁一下,凌欣回头看,贺云鸿闭着眼睛一抬头又撞到车壁上,他的嘴张开了些……凌欣吓得忙将自己背后的一尺见方的垫子抽出来,趁着贺云鸿脑袋晃着离开车板,又要撞回去的瞬间,用手挡在他的脑袋和车壁之间,然后将坐垫迅速塞入,赶快放开了贺云鸿的脑袋。凌欣看贺云鸿,见他浑浑噩噩,像是没反应,凌欣暗松口气——贺云鸿的脑袋要是在车壁上像碰碰车一样乱撞,万一他吐了可怎么办?!自己正坐在这里!
又坐了片刻,贺云鸿的脑袋竟然向凌欣肩头歪了过来,凌欣断然抬手,轻轻把贺云鸿的脑袋按回了坐垫上——这个人连自己弟弟给的玉簪都说成是勇王给的,这得多瞧不起自己!哼!她还瞧不上他呢!她可不想让这个人沾着自己!
贺云鸿瘫软的上身一晃悠,胳膊也碰到了凌欣,凌欣使劲缩往另一边车壁,但是总有摩擦。想到她扶了贺云鸿,贺云鸿却用袖子掸肩膀的动作,凌欣咬牙,把自己坐的坐垫也拿出来,放到了两个人的上身之间。
车轮辚辚,贺云鸿的脑袋突然向下垂倒——这是要吐?!凌欣忙用手托住贺云鸿的额头,把他的脑袋再次推回到车壁上的坐垫。手触间,她的手心感到贺云鸿的额头皮肤微凉,想到贺云鸿看着病后才愈,贺云鸿再次病了,贺府又会对自己百般辱骂。她过去说不在乎,是因为她并没有做坏事。可如果她真做了坏事,有人骂就不舒服了,所以,还是别让贺云鸿着凉。凌欣将贺云鸿胸前分开的大氅合拢严实,盖住了他的双臂腹部和膝盖,她没敢把带子系上,以免露出痕迹。
贺云鸿安静了,靠着车壁睡觉,凌欣无需再做什么,就扭头看着窗外。如果可能,她不想再见到这个人,那初见时的印象和后面的经历反差太大,她无法面对自己的愚蠢。
车子一个颠动,贺云鸿的身体前倾,然后一斜肩膀,紧贴着凌欣的前胸靠过来!凌欣一伸手忙扶住了他的肩膀,差点把这个轻薄自己的人拍在车壁上!可是手中感到贺云鸿的肩骨都瘦得突出来,一时又觉得不用对这么个醉汉认真!当初韩长庚醉成那样,呕吐喝萝卜汁,韩娘子那么打他都醒不来,贺云鸿现在醉了,自己打他他就能醒吗?费那劲儿干吗?就又轻轻地将他推回坐姿,拾起车垫贴了车板,将贺云鸿的脑袋摆放回去,眼睛再次落在了贺云鸿的脸上。
贺云鸿似醉深睡浓,眼睛闭着,自然不会有那时在厅堂中看向凌欣时的愤怒和犀利。他墨画般的眉头舒展,俊美的面容安详静好,眼睫毛沉静如扇。许是醉酒,白皙的皮肤上透着一抹浅红……真是面如冠玉……
凌欣心头一颤,恍惚想起了那时在朝阳中初见此人的惊艳,那种如梦似幻的诗情画意……
此时,在这狭窄的车厢中,与贺云鸿如此近切地面对面,凌欣再次感到了那次震撼的余波。她问自己,那到底是什么?
朱瑞曾经说过,男女之间有气场,无需语言,无需动作,爱是一种感应,是心动……
她过去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情感,那该是她两世的初恋吧?一见钟情?!所以她才在金殿上战栗,谢了恩,同意嫁给这个她觉得高不可攀的优雅青年,然后猫在勇王府中,一厢情愿地想像怎么去取悦这个夫君……
可惜,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就是这个意思吧?难得的,也许珍贵,可也脆弱!
那的确是心动,但不是感应。是浪漫,但不是深情。是梦,但不是真。是初恋,可不是爱情。
那些美好,都已经消失了——贺府的轻蔑,自己的反击,这个人一直躲在一边,最后,竟然连弟弟给的玉簪都不愿承认,对自己的鄙视真是到了极点!……
可是,那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差点气死了他的母亲?这里的人讲究孝道,那时认亲,贺相就说自己如此忤逆,可被杖毙,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惊世骇俗,甚至很过分——贺府的婚礼没有尊重自己,但那不是对自己生命的威胁!她在回击时,却危及了对方的健康和性命。
凌欣记起前世,有一次在行车中,一个人突然猛跑过马路,司机急刹车,险些撞人。凌欣在后座愤然道:“乱过马路的真都该被撞死!”与她同坐的是个律师。他有些矮,人也瘦,可是他的傲慢足以弥补他身体的不足。他轻蔑地看向凌欣,说道:“他侵犯了你道路的使用权,而你却想侵犯他的生命权。凌小姐,看来你不明白人的生命权凌驾在其他权利之上。别人以话语侵犯了你的荣誉权,比如骂了你,造了你的谣,批评了你,你不能杀人;侵犯了你的财产使用权,比如偷了你的东西,砸了你的车,你也不能杀人。就是对方侵犯了你的生命权,你要杀他时,也得证明,对方对你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无法避免的,你可以正当防卫。但必须是以防卫为出发点,而不是以杀为目的。凌小姐,你也许该学习些法律常识,懂得什么是罪有应得。法律的存在,就是来规范人的野蛮冲动的。若是人人无法无天,我们就会回到原始社会。方才这些话,我就不你律师咨询费了。”
凌欣记得当时自己的脸红了——说我野蛮?!也许我该解雇你……不,让人揍你一顿!反正没有侵犯你的生命权就行了!我最恨别人觉得我没文化!
可她虽然仇视这个律师,却不得不选了他!付了他高额的律师费不说,还得告诉秘书逢年过节总得给他送礼,不能断了联系——这个混蛋是海归精英,精通公司在美国上市的法律手续和之后的年检,办事特别可靠。
后来,她还真的去读了些法律的书。所以她冷静后就明白,若是在认亲时,她将贺老夫人气死了,那她绝对是犯了罪!就是后来贺老夫人大叫要杀了她什么的,她再把她气死,也同样是犯罪,因为对方的威胁,实在不能成立,就如贺二公子说的,老夫人喊了射箭,那些护院也不敢射。她可以想象,如果这个案子到了法庭上,那个混蛋律师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的目光——你比那个老太婆强了多少?她是个老糊涂虫,而你是个未遂杀人犯!她至少还能住在后宅,你可能得去监狱……
凌欣看着贺云鸿暗叹——易位而处,若是他将韩娘子或者韩长庚气得昏死,自己要是报复,可不会手软!他只是摈弃了自己,也算是有礼有节了。当然,韩娘子和韩长庚不会对他干出恶意的事,但为人子女,自然会偏向亲人……不管怎么说,一啄一报,各有前缘,自己对他而言,该也不是个好人……
好人……她想起十年前刚刚与这人相遇时的心境,那时的自己,还带着那深渊的记忆。她在沉沦中,想起了菩提之心,发愿“利他”,才被送回了人间。
菩提之心,是考虑他人。
风平浪静之时,这很容易!在愤慨和屈辱中,真是很难!非常非常难!有些人嘲笑别人想当圣母,其实,当个圣母之难,难于上青天!那些人自己该去试试,大概连装一下都做不到!——有谁能在被侮辱时,真能平心静气,谦和待人?!
可是此时此刻,她并不在贺府,而且,她觉得自己已经和离了,不会再陷入那个让她暴躁的环境,她对贺云鸿的心也淡了许多,再也不是成婚时那种欣然向往,所以她变得宽怀大度!她无需此时去还击谁,无需因失望而愤然,于是她很平静地承认,她不是圣母:她没有通过考验——贺府虽然做的不对,但她也完全讨回了公平,算是“利己”百分百。
如果没有人没有灵魂,死后没有彼岸,这真是理所当然!人人都该为自己打算,求个惬意畅快——她只不过是回击了对方的挑战!什么都没有做错!(好吧,她现在多少有些后怕,若是贺老夫人真的死了,她这一点可站不住脚了……)
但是她相信有彼岸——她看到过深渊。她有信仰——她相信她这一次人生,可不是像上一次那样,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来!她恐惧一次满足私欲的快意,就是向黑暗迈进的一步。她回头反思,不敢说在整个的事件中,她对贺家怀了什么菩提之心。所以,她可不能说,自己是个好人。
好的开始,是慎始;善的结果,是有终。对这个人,自己的开始,并不谨慎!而结果,何谈有善!
她与这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一次相互尊重的谈话。自己等了两世才经历的一次心动,落了个这么丑陋的收场!对方不是君子,自己何尝不是小人?!真是难看!
凌欣需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她极低声地对贺云鸿说:“我……我过去……对你动了贪心,才……才嫁给了你……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希望你日后,能找到你的好姻缘。我们好合好散,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吧……”
说完,虽然知道贺云鸿听不见,凌欣自己却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不管过去如何,这么分手才有格调!姐是有风度的!
估计着离得勇王府远了,凌欣对窗外喊道:“成儿!”
梁成骑马过来,“姐姐!”
凌欣问:“后面有勇王府的人吗?”
梁成回头看看,说道:“没有。”
凌欣说道:“停车!”
梁成喝道:“停下!”
马车停了,凌欣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对一个马车旁的一个人说:“你们上去一个人吧。”
梁成下了马,将马缰给了凌欣,说道:“姐姐,你骑吧。”凌欣并不怕冷,她没有穿外面的斗篷披风,可着了长裙,走在路上的不方便。今天她穿的长裙中间开叉,可以骑马,她就登蹬上马,但也知道如此行事,实在不符闺德。凌欣怕人们认出她是谁,就掏出怀中的手帕系在了脸上,有人哄笑起来:“姐姐真成山大王了!”凌欣说道:“走路别说话,小心胃疼!跟上我。”一踢马,领着一群青年人走上了另一条街道。
贺云鸿的书童雨石正是凌欣叮嘱去上车的人,他钻进了马车,见贺云鸿睁着眼睛,头靠着车壁上的一个坐垫上,神情清醒,根本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雨石愣住,贺云鸿举手,微撩开车窗的帘子,看着凌欣的背影,目光微冷:好合好散吗?……你张嘴就能这么轻易地说!仪式再匆忙,我们也是对着天地拜过了,婚姻已定,你已经嫁给了我。正妻之名哪里是随便就能得的?你是我贺家三房之大妇!你之后的人,都得叫继妻填房,再也不能被称为原配!我的原配,只有一个!就是没有洞房,你也已然顶了这个名份!你可就别不当回事!你以为这是安国侯府,你闹一通,就能离去?你以为这是你的山寨,你凡事都能如意?不高兴,就折腾?你以为我是你的小喽啰,你吆喝一声,就得听你的?你以为你弟弟逼着我写了和离书,这事就算过去了?……
直到凌欣远了,贺云鸿才对雨石说:“你下去吧!让人远远跟着他们,看他们去了哪里,小心些。”雨石应了。
凌欣怎么也想不到有只无形的黑手已经伸向了她,她无忧无虑地与弟弟们回了院子,也没在意是不是有人缀着他们。这帮人天天进进出出,要是想知道,谁都可以知道。反正她拿到了和离书,等到了日子,肯定会离开了,什么都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