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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晌午,队伍后面就传来了动静,兵士们口口相传说断后的军士们到了。
凌欣站起往队伍后面走,一路伸着脖子看,不久果然见杜方身法轻捷地从人群里闪挪而来,想来是因为疲惫,无法运轻功在崖上行走了。凌欣使劲招手:“杜叔!杜叔!”
杜方到了跟前,凌欣头一次发现这位一直摆着儒生款儿的江湖大侠,脸上有尘灰,眼角的皱纹明显了。
凌欣眼睛湿润,说话竟然有些哽咽:“杜叔,都……都还好吧?”
杜方难得看到凌欣这样,笑着说:“姐儿担心了?我们守了两天,山下一直没有动静,昨日山下至少有三个地方有烟,该是轩郎他们,所以我就带着人离开了崖上。过崖也顺利,没有人掉下去。”
凌欣皱眉:“山下戎兵有大动静吗?轩哥他们该能撤走吗?”
杜方轻松地说:“轩郎别的不说,鬼机灵还是有的,逃跑都不会的话,那这些年他岂不是白读那个《易经》了?”两个人边走边说话,到了队伍前方,杜方忙向站着看他们的柴瑞行礼:“殿下,您不该在此停留。”
柴瑞笑了笑,看了眼凌欣说:“姐惦记着杜壮士,我们也没等多久。”
杜方很感动的地说道:“多谢殿下!我们现在到了,我陪殿下往前走吧。”还是在催促他。
柴瑞旁边的石副将也说:“殿下!该出谷了!”
柴瑞点头,挥了下手说:“我们走吧。”
凌欣又一次带路,杜方护着柴瑞在她身后,石副将领着将士们跟着,队伍中,会合的兵士们相互拍打说笑,驱散了许多阴森寒冷。
出了山谷,就是一条河,河边是峭壁,一行人沿着水边行走。相比于山缝沟壑,这容易了许多,他们走到了日落之时,就走出了石崖毗邻的山区,河岸两边变成了林木。柴瑞将兵士们扇形遣出,大概因这个地区远离了他们被围的地带,探马们回来,并没有报来警讯。
夜色再次笼罩了大地时,他们在林中宿营了。兵士们四处挖掘了草根,甚至逮到了几只兔子和一只獐子,在河里网了些鱼。因为不能起火,大家都只分到了一口生食。
凌欣看着手中树枝上的一小块血肉,实在难以下口,就递给柴瑞。柴瑞推辞着:“还是姐姐吃了吧。”
凌欣摇头,撇了下嘴说:“你吃吧,我们女子更挑剔些。”
柴瑞斜眼看了一下凌欣:“姐姐竟然还记得自己是个女子?”
凌欣瞪眼:“快接着!要我发火吗?”
柴瑞忙接过,小声说:“山大王在上呀,谁敢不听……”
凌欣知道他因为等到了后军,心中高兴,就笑着哼了一声。杜方在一边对凌欣摇了下头,表示不同意她这种无礼。
凌欣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没敢再对柴瑞呼喝。
有杜方在,凌欣放了大半的心,杜方用树枝铺了个垫子,凌欣坐着靠着树干,还睡了一会儿。
等到太阳又升起,这支残兵起步。虽然许多人步伐艰难,还要携带着伤兵,可也许是因为昨天多少吃了些东西,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凌欣领队走到了林木的边缘,再向前就是丘陵和平原了。她停下脚步,石副将赶上来,低声对柴瑞说:“探马回来说右前两里处有几百马匹和许多人众。”
柴瑞看凌欣,凌欣歪脑袋:“人众?几百匹马是该有,可是我只让干爹带了三十人哪。”
柴瑞蹙眉:“难道是戎兵?”他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准备战斗!”
后面的队伍响起一片声音,人们放下伤者,抽出刀剑。
杜方说:“我可以先去看看……”
凌欣举手说:“等等。”她向前走了几步,指着东南方向说道:“如果真是戎兵,一会儿,大家要往那个方向冲,再走百余里,就接近了宣城,那里该有能防守御敌之地。”
柴瑞对石副将说:“你就听姐的,她知道这里的地形。”
石副将忙点头。杜方就要离开,凌欣对杜方说:“杜叔,我觉得不该是戎兵,可您还是要小心。”
柴瑞好奇地问道:“姐姐为何说不是戎兵?”
凌欣说道:“戎兵绝对不会知道我们要出林子的地点,只有我干爹知道。他是个极为死心眼的人,原来打算拼了他自己和寨子里所有人的性命来救你们,如果他遭遇了戎兵,无法前来,他肯定会派人来告诉我们。如果他就在这附近遇敌,他会要么放火要么厮杀,绝对不会这么安安静静的,让戎兵们得手,反过来再来伏击我们。”
杜方也笑着点头道:“的确,韩兄是条仗义的汉子。何止是他,寨子里那些孩子,也不会任戎兵们伏击姐儿。若那些是戎兵,韩兄他们又知道我们会从这里出来,定会一拼到死,那片林子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柴瑞感慨道:“你们这么信任他们?”
凌欣点头,杜方说:“当然啦!我和韩兄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我们是看着姐儿将那些孩子们带起来的……”
正说话间,树林里飞跑过来了三个人,一路喊着:“云山寨,我们是云山寨的!”
柴瑞说道:“让他们过来!”
兵士们让开,三个少年跑到了跟前,大声打招呼:“杜叔!姐!”
凌欣忙向柴瑞方向歪头:“快去向勇王殿下行礼。”
三个少年人忙齐齐向柴瑞行礼,行礼后,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看他,凌欣说道:“喂,不要这么看人,要有礼貌!”
少年们都不好意思地低头,柴瑞摆了下手:“无妨。”
凌欣问其中的最矮个子的少年:“柱子,寨里来了多少人?不是二三十吗?”
柱子抬头,对凌欣说:“回姐姐,的确只三十多人。那日姐姐一走,韩叔就让人去提马了,次日我们下山,马队到了云城外,云城令亲到城外,问这么多马要去哪里。韩叔对他说我们去救勇王殿下,云城令特激动,说云山寨有义气,梁老寨主不死,给了我们通行纸和旗号,还派了上百个兵士随行。我们这一路上有好多人要跟着来。三百匹马都骑满了,还有人追着跑。韩叔不敢停留,白天黑夜地赶路,昨天我们就到了,可到晚上,陆续又来了几百人。早上清点时,韩叔说已经快一千人了。”
凌欣放下心,又问道:“你们有粮食吗?我们大家都饿坏了。”
柱子摇头说:“我们走得匆忙,只带了自己的口粮,可是沿途有许多百姓给了食物,那些来的人,有的背了干粮,说要给将士们的。”
凌欣点头,看向柴瑞,见柴瑞眼中晶莹,忙对少年们说:“你们去让干爹他们过来吧。这里有伤员,我们行动缓慢,让人来帮着挪运。”
三个少年齐声一诺,两个人飞跑开,可是其中最高个子的少年却留在了后面,含了眼泪对凌欣笑着说:“姐!你没事真太好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有些忸怩地递给凌欣,凌欣一接过来,他立刻转身跑了。
凌欣打开小包,是几块硬麦饼,这东西平时在山寨都算不上是点心,可现在真是宝贝了。
柴瑞在凌欣身边低头看她手里的东西,问道:“那孩子……多大了?叫什么?这是什么?”
是什么?是吃的!你能看不出来?这不明显向我要吗?凌欣看着麦饼暗流口水,可还是递给了柴瑞,说道:“他呀,叫艾重山,十四五了吧?”
柴瑞当仁不让地把小包都接了过去,拿起块饼来咬了一大口,转手就给了杜方。
凌欣胃中抽搐,暗暗埋怨柴瑞怎么不给自己一口?自己只是讲礼貌,先给了他,怎么一去不回了?
杜方接过来,迟疑了瞬息,也咬了一口,将小包递给了石副将,石副将拿着去给军士们,对那些持了刀枪的人们大声说:“不是戎兵,是我朝民众,前来助我们的!”
兵士们一声欢呼,抢过麦饼分了。
凌欣对柴瑞说:“一会儿他们带了粮食来,让大家千万别马上吃太多,肠胃要缓一缓,不然会被撑死的。”
柴瑞扭头说:“你们听见姐说的没有?别吃多撑死了!”
人们又一片应声,有人低声说:“我宁可被撑死了……”
柴瑞道:“有吃三口以上者,十军棍!”
将士们忙道:“听令!”然后是一片笑声,间或哭泣的声音。
柴瑞像是回味着方才吃的饼,说道:“我倒是该吃三口的,那饼真是好吃,有核桃,花生,蜂蜜,还有……”
杜方笑:“葡萄干,苹果干……这是姐儿教他们做的。”
柴瑞看凌欣:“这该是他的口粮了,他都给了你,对你真不错呀。”
凌欣差点翻白眼——知道是给我的,怎么没让我吃一口?!我都快饿死了!可是她不能这么小气,何况一会儿就有吃的了,只笑着说:“我喜欢欺负人呗,大家都对我很好。”
其实她也看出这个少年对她特别亲近,可是他才十四五岁!自己拿他当儿子养大的!能干什么?只能装不知道!
柴瑞呵地笑了一声,扭头对杜方道:“艾重山,很不错的名字呢……”
杜方笑着说:“是姐儿给他起的名字,他是我们上云山寨的第一个冬天,在云山脚下捡到的,被人遗弃在雪地里,已经冻得半死了。姐儿用雪给他擦了手脚,才保住了四肢。那年他多大?五岁?”
凌欣摇头:“他那时话都没说全,看着像五岁,也许更小。”
杜方叹息道:“人心最狠哪,那孩子穿的挺好的,可扭了脚,坐在雪中动不了,就知道哭。”
柴瑞紧抿了下嘴唇,问道:“你们没找找他的亲人?”
凌欣鼻子出气:“找到了又如何?扔了他的,弄不好就是他的亲人。”
柴瑞知道凌欣这怨气是从何而来,有些难过地看了凌欣一眼——当初谁不知道,安国侯就是把这个女儿“扔”了。
杜方摇头:“我一直留心着,想看看有谁找他,可这么多年了,没人到云城附近说丢过个孩子……”
柴瑞叹气,对凌欣说:“姐,我知道你心软,那时在晋元城,最后下不了手杀人。可是这同情之心,是慈悲心肠,不能算是……”他皱眉想词儿:“嗯,这么说吧,日后姐姐选婆家的时候,不要想什么同病相怜,而是要挑有担当的男子……”
凌欣瞪大眼睛看勇王:“说什么呢你?!”小屁孩竟然教训起我来了?!
杜方也一脸愕然,可不及说话,林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成群的百姓牵着被栓了嘴的马匹走来。韩长庚走在最前面,他比那些少年们有眼力,一见到柴瑞的装束,马上向前,对柴瑞深施一礼:“勇王殿下!吾等救援来迟,万望恕罪!”
柴瑞忙将他虚扶了一下,说道:“多谢壮士前来,何罪之有?”
看到韩长庚如此郑重其事,凌欣脸上有些尴尬——自己刚才还说那三个少年没礼貌,可自己也好不了哪儿去吧?自己从没有研究过对皇族该行什么礼,见到勇王柴瑞,一直对他颐气指使,完全忘了在这个世界,君和臣是有明确的区别的。
她来此十年,除了一开始在安国侯府装了次傻之外,一直是在山寨野外奔波,这些年,如果要与人谈论商务,她是个出主意的,韩长庚杜方杜轩都会挡在她前面,为她出面与人周旋。她前世虽是个城市精英土豪,此世,她就是个不谙礼节的乡野之人,这么说来,她还真不适合去京城呢……
凌欣边想着,可没忘向韩长庚行礼:“干爹!”
韩长庚高兴地看着凌欣点头:“姐儿!你看着瘦了……但是没事就好!”他又与杜方相互见礼。柴瑞见人都到了,就让石副将去整合军队,杜方和韩长庚两个人一边谈论着,一边走入人群中,领着人们前来帮助伤员。
不久,民众们帮着兵士们搀扶了伤兵上马,队伍成列,准备出林了。
艾重山牵来一匹黑马,将缰绳交给凌欣:“姐,你的马。”凌欣谢了声,接了缰绳,余光见柴瑞还空着手,忙将手里的缰绳送了送:“殿下?您骑这个?”
柴瑞回头看到凌欣假惺惺的笑容,哆嗦了一下,说道:“姐,你能不能不这么假笑?我还饿着呢,肚子已经很疼了。”
凌欣哈哈笑,一甩头说:“算啦!不讨好你了!反正我这辈子也不会长驻京城,就躲在云山寨当我的粗野之人吧!”咱不费那劲去和皇族打什么交道!
柴瑞低头一笑,轻语道:“那可不见得……”
凌欣问:“你嘀咕什么?”
柴瑞抬头板着脸说:“没什么。”
韩长庚牵着一匹黄骠马走到柴瑞身边:“殿下,这匹马最强壮,我们一路来,它的脚力也最好,您小心些,这些鞍鞯都是临时找的旧物,不结实。”
柴瑞道谢,接过缰绳,见凌欣还看着他,说道:“走吧!”他翻身上马,凌欣这些年也没白练的马术,麻溜地上马引缰,领头往林外走去,她边走边回头对柴瑞说:“我原本的打算是让你带着三百骑兵先行离开,沿途传出消息,戎兵知道你成功脱身,就不会再追着打了……”
骑在柴瑞身后的石副将马上道:“殿下!就依此计吧!只要殿下能脱身了,吾等……”
柴瑞一摆手,引着马避开树木,说道:“这就叫‘计’了?你们真不讲究。我就是先走也不能现在就走,怎么也得将大家带到方才姐姐说的宣城,看看宣城是否牢靠,是抵御之所。不然,万一戎兵以为我还在,挥兵过来,我们的人不又要落入重围了吗?”
石副将又要开口,凌欣说道:“也是!九十九里者半,崖上沟壑都走过来了,这百十来里路却先跑掉,太没面子!”
石副将急了:“姑娘!殿下生命重于泰山!不可如此儿戏!”
凌欣忙笑着说:“好吧好吧,别紧张。你想想,戎兵如果上了山崖,发现了我们走的路,追着过来,怎么也得晚一天。他们在此地出了林子可没有马,也走不快。若是他们从外面绕,我们和那边主力的戎兵之间,隔着一条山脉,除非他们知道我们出山的地点,怎么也不能很快就找来。所以,我们该至少有一天时间,尽快走就是了。”
石副将被教训得脸红,柴瑞微笑着说:“就按姐姐说的,无伤的断后。还有,让人去宣城传个信儿,准备接应。”石副将有些不甘地点了下头,停了马,向后骑去。
见他离开了,凌欣对骑到了自己身侧的柴瑞低声说:“我是觉得戎兵们不会这么快到,才让你与大家一起走。若是戎兵来了,你可一定要先走!”
柴瑞叹气道:“我明白,但愿我们不用这么做。”
凌欣这才放心。
他们出了树林,凌欣和韩长庚打头,柴瑞被人劝回到了队伍中间,杜方领人断后,百姓搀扶着军士们,牵马驮着伤兵,沿着一条土路行进。
沿途荒凉,只有些散落的农户。天色几乎全黑时,他们到了宣城。
宣城并不大,但因接近北境,建得十分坚固。宣城县令在得到飞马来报后,已经在城头处眺望了半天,看他们到了城下忙开门迎接。
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出了城门,柴瑞骑到了队伍前面,凌欣退让到旁边。官吏们向柴瑞行礼,有人还声音呜咽,柴瑞被他们簇拥着进了城。
这一夜,军民入宿城中百姓之家,柴瑞等高级将领宿在了官府衙门。
凌欣总算吃上了一碗热粥,她沐浴后忙去见了韩长庚和杜方,叮嘱他们注意戎兵的动向,明日无论如何,三百骑兵一定要送勇王回京了。韩长庚和杜方见凌欣脸瘦得现了颧骨,都催促她去休息。凌欣也不客气,她已经几个夜晚没睡好了,到了为她指定的院落后宅小屋中,倒头就睡,人事不知,一直到有人在外面山响地打门,凌欣才回过些神儿来。
门外有人喊:“梁姐儿!殿下催你起身了,马上就要出发了!”
凌欣觉得眼皮沉重如铅,含糊着说:“让他们先走吧!我不去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