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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声方落,一条巨大的手臂便从左侧石洞突兀而出,瞬间穿过炎窟,直达平台上方。巨手之中,正自握着那条洪荒巨蛇——赤角金环。直直垂下,轻轻松开金环,巨手便于倏忽之间撤离回去。
赤角金环缩做一团,浑身剧颤。赤红金角已于昨日齐根断掉,伤口虽已凝结,四周依然遍布着斑斑血块,丑陋醒目;拳头大小的红目左右晃动数下,便如垂死一般,再无丝毫光芒,然而双目中的惧意却无丝毫收敛。
小兽静待金环落地,左右端详一番,一声长吟,直直扑上,咬住一处勃颈,吱吱吮吸。巨蛇居然任其施为,上下颤抖却不挣扎,兀自抽搐一阵,翻身死去。小兽松开小嘴,顺着方才那道伤处,将它一截两段,抱着蛇头啃食起来。不久,丈长蛇头居然被它尽数装入腹中,又自回过头来,啃向后半蛇身。十丈巨蛇剩至数尺尾梢,小兽方才伸出小舌舔舔嘴角,缓缓行至黄石正中,俯首沉睡。
尘封一阵瞠目,若非亲身所见,定然无法相信长不及尺的身躯竟然装下十丈巨蛇。呆坐良久,忽觉饥肠咕噜,方才记起囊中干粮已在昨夜分食净尽。踌躇一番,擎出无锋古剑,剔下一块蛇肉,径自串于剑上,伸至炎窟边缘凌空烤炙。只是蛇肉尚未熟透,古剑便已灼热异常,无奈匆忙抽出,蛇肉随即落入炎窟,瞬间失去踪影。
接连数次,尽是如此。少年一阵懊恼,掷剑于地。
不料此刻,炎龙丛中骤然腾起一物,卷起蛇尾,顺势甩入炎窟。
少年闻风而起,揽起笨笨向后退去,慌乱之间,发现小兽竟也不知所踪。
疑惑之际,一团橙红闪亮之物却从炎窟正中直直冲出,摔向平台边缘。一经落地,这团物事便已四分五裂,展露着深褐色的肉丝——竟是那条半丈蛇尾。此时,它正括在炙红色的浆块之中,早已蒸做烂熟,流油四溢,浓香扑鼻。
少年伫立片刻,确信炎窟左右再无动静,方才审慎上前,迅速剜下一团蛇肉,捧至平台一侧,与笨笨分而食之。蛇肉细腻嫩滑,入口留香,虽然不比人间烟火五味俱全,却是人间从未有过的美味……
恰待少年饱食之后,那条不明物事又已伸出,拖起剩余蛇肉没入岩浆之中……
不久,少年却见小兽又已卧于黄石正中,正在奋力抖动。孰料抖动数下,短小的身子居然化作两丈来长!体成褐色,起伏如山;一颗独目,已作面盆大小——周身上下,狰狞恐怖,再无点滴憨顽可爱之意——居然酷似紫烟湖中巨兽!
尘封错愕当场,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苍凉的问候:“少年人!洪荒异兽味道如何?”
少年左右回顾,却见巨兽微微裂开嘴来:“少年人,我记得你,还记得怀中小犬。那日湖畔,你这小犬伏在一位女子怀中。那名女子为这小犬,居然私自藏下一颗果子;而且一直注视着你,无论我在湖中闹出何等声响,她却始终不闻不顾。少年人,她对你果真一片痴心啊!”
尘封低头苦笑,蓦然惊觉:“紫烟湖中……居然是你?”
巨兽默然笑道:“不错!我叫……琅玡。”
“琅玡?”
“是啊,琅玡……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用了,听起来感觉好陌生啊。”巨兽抬起头来,悠悠笑道。
“只是当日,为何不曾听你口吐人言?”
“嘿嘿……世间万千生灵,唯有人类五贪俱全,近则不逊,远则生怨。较力不比凶兽,论智不及神灵,却又夜郎自大、好高骛远。我若口吐人言,你等定然以为我乃罕世灵兽,对我虽会更为恭敬,终有一日不免有求于我,日久天长必会滋生轻慢之心。我若不能言语,人们定然以为我不过是愚鲁莽兽,只会避而远之,却不敢肆意触怒。如此岂不好么?我又何苦自寻烦恼……少年人,你虽年幼,已是戴罪之身?”
“你又如何得知?”
“两千年来,步入生死门者不下千人,何人不是委罪而入?”琅玡微微笑道,“你可知晓,何为生死之门?”
少年轻轻摇头。
“生死之门,门外主生,门内主死。一入此门,断无生还之理。”琅玡缓缓言道,调侃而问,“那么,此处又作何称呼呢?”
“不是轮回谷么?”
“不错。何为轮回?”
“身死之后,灵魂再次投生。”
“呵呵,既然你已尽数知晓,我也无须多言,还是早作打算吧。”琅玡沉声笑道。
少年微微瞠目,摇头不解。
琅玡厉声喝道:“此处既然唤作轮回谷,不入轮回,怎可出谷?眼下,你有五种选择。其一,自尽而亡;或投入炎窟,或掷于岩壁,或求助利器。如此一来,灵魂不得往生,将会永驻生死门中。其二,占得一户洞穴,与千万凶兽一样昼伏夜出、险中求存,却不可破坏洞中规矩。两千年来,曾有数十人众做此选择,有者幸存百年之久。其三,遁出轮回谷外,蜗居阴灵丛中,席地而卧,直至肉身尽消,化作阴灵。其四,居于此处平台,终身不可离去,吃食虽然无忧,然而终日承受烈焰炙烤。也曾有人如此活过十年,其后纵身炎窟。其五,与我诚心相对,主动供奉于我,作我腹中之食,如此便可轮回重生;不知为何,两千年来从未有人做此选择。然而依我之见,此种路径最为爽利。也许世人尽皆贪生恶死,宁可苟延残喘,也不直面残生。告诉你也无妨,五种途径,倘若选定,不可更改,而后多活一刻,死前便会增加一分苦楚。那些存活百年之人,死前都曾哀嚎千日之久。”
少年从未听说生死门中竟有如此奇谈,怔立良久,缓缓回道:“不过,我却听说曾有两只灵兽从中生还。”
琅玡傲然笑道:“不错。生死之门,专为修道之辈而设。但凡入得此门之人,必定身负莫大罪孽,死有余辜。两只灵兽不在此列,被我有意放生。生死之门又做正义之门,或为惩戒之门,虽无生门,却还阻不住我!”
尘封原本对他心存畏惧,闻此一言却也激起胸中的桀骜之气,放声冷笑:“生死之门又作正义之门么?天下之大,果真无奇不有!竟然生此大言不惭、狂妄恣肆之辈!天地尚且不敢以正义居之,一道隐晦的门户也敢妄论正义?”
琅玡勃然大怒:“天地又能如何?生死之门,不归天地左右。只要入得此门,便是九天诸神同样归我节制!你入此门之前,可曾见过一面紫色玉块?”
少年暗暗称奇:“是那紫尘御令?”
琅玡面色微冷,避而不答:“那面玉牌,便是开启生死之门的锁钥。尽管如此,所有穿越生死之门之人,却要经过门外石兽的认定。两只石兽,白兽主生,红兽主死。世间罪恶累累之辈,均已滋生凶戾之气,阴阳失衡、五行紊乱,故而方能通过二兽设下的生死之幕。若你并无罪恶,生死之门即使为你敞开,你也无力步入!”
少年暗暗称奇:“生死之门既然有此能耐,为何不去维护天地正义?反而蜗居百丈地底,难道愧见世人?”
琅玡昂起巨首,悠悠而道:“生死之门,只为遵从一个古老的承诺。所谓生死相依,凶煞灵秀共存;地气丰腴之所,皆需一处分外凶煞的所在对其加以节制。若非如此,岂能有此巍巍灵山?至于天地正义等等,生死之门没有这份能耐,更没那份心思……少年人,却不知你犯下何罪而被送入门中?”
尘封心中凄苦,良久方道:“无意之中习成本门禁忌之术,并且残杀同门。”
“禁忌之术?居然又是禁忌之术么!”琅玡勃然大怒,喘息片刻,缓缓而道:“不知……你那禁忌之术创自何人?”
“那人唤作万木,据说早被送入门中。”
“万木么?嘿嘿……”琅玡微微抬眼,冷笑数声,怒声回道,“关于此处,我已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随即化作数尺长短,不再言语,缓缓爬向黄石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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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再次到来,咆哮惨呼之声迭次而起。
少年此时已经明白其中纠葛,也便没有惧意,倚着一侧石壁,默默沉思:风月师祖曾经言道,人生一世,无论前景如何,不可轻易寻死;既然如此,故且在此奋力修行,聊以打发时日便是……
不久,一团红芒便自少年胸口旋转腾起,缓缓游走。
绵延浑厚的地热之气自千顷炎窟滚滚涌出,瞬间将他层层裹住。笨笨伏在少年怀中,埋头沉睡,小小身板轻轻起伏,七色霞光忽隐忽现。无锋横在少年一侧,紫色流光自剑柄末端汹涌而出,沿着剑身奔流而去,只是每当即将完全吞没剑身之时,便有一层淡淡的黄光骤然蒸腾而出,将其牢牢压制回去……
琅玡早已化作一尺长短,伏于黄石正中,深深沉睡。
无声之中,一道淡淡的红晕自少年胸口隐隐闪现,轻轻笼盖着琅玡的脑袋,随即蔓延全身。
是夜,琅玡梦中终于浮现出那个远逝千万年的亘古之梦:一道魁伟的身影,正自在他面前;坚毅的眼眸,祥和慈爱;温暖有力的大手,在他头顶轻轻**********大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你……你终于回来看琅玡了!”睡梦之中,琅玡喃喃而语,泪流满面。
许久许久,他自梦中醒来,嘴角洋溢着深深的笑意;脑门正中,仿佛依旧蔓延着大手的余温;硕大的眼眸上下抖动,始终不愿睁开。这头亘古奇兽,依然深深品味着遥望百万年的亘古梦幻。向来无所畏惧,此刻他却害怕睁开眼目,他怕如此一来,那道魁伟的身影、坚毅的眼眸、温暖的大手将会永无踪影。
万年一梦,一梦万年!
百万年的呼唤,方能旧梦重温,怎能不细细回味、深深铭刻一番?
良久之后,他还是睁开眼眸——大哥乃是亘古以来天地间最伟大的生灵,怎能轻易逝去——也许今夜,他真的回来了!
映入眼眸,竟是一团耀目的红芒,红芒正中,卧着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旋转游动。一股微弱却又桀骜的气息,正自心脏之中不绝涌出,如此熟悉,如此温馨,只与梦中一般无二!
琅玡奋力晃动脑袋,那团红芒、那颗心脏,始终闪耀依旧;那种熟识的气息,虽然微薄孱弱,却也聚而不散!
“大哥!果然是你!料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琅玡泪如泉涌,喃喃自语,随即一跃数丈,奔着那颗小小的心脏腾跃而去。
平台正中,洒下一道集聚百万年的泪水,顷刻化作淡淡白雾,四散而去……
“琅玡早就知道,大哥神通旷古绝今,岂能轻易湮灭?只是大哥太也狠心,一去千百万年,杳无音信,大哥难道从不知晓弟妹们都在期盼你么?”琅玡牢牢盯着小小的心脏,思绪如泉……
奔赴近前,那道魁伟的身影忽然换作一幅稚嫩的面孔——秀面朗目、神不旁骛,嘴角微微扬着笑意。
琅玡顿住脚步,愣在当场,心灰如死,良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千年之前,天地之枢骤然剧震,琅玡便知大哥无上神通终于后继无忧!千年以来琅玡一直因此欣幸不已,孰料大哥竟将无上神通托付于他……这少年人刚入生死之门,琅玡本已有所察觉,只是琅玡宁愿相信百万年后,自己早已神志不清,却不愿相信他居然真是大哥传人!”
“大哥,你也许真的错了!琅玡明白,若想修得大哥神通,若无万年岁月,定然不可有成。然而千年时日也非短暂,少年如今仅有这般修为,即使论及你对他的蓄意造就,又怎及得上你万分之一?如此愚鲁之辈,怎可担当大任?”
“大哥,也许你不知晓。世间万灵之中,属人最为不智,五贪俱全、见利忘义,而且彼此攻伐,永无休止。无势卑躬屈膝,得势嚣张跋扈,失势则羞愤寻死。人类,实为天地间永久的祸患,也是妄称神灵之辈的最大悲哀。众神造就这群生命,终究无法左右他们,万般无奈,只能退诸九天之上寻求清静。如此结局,虽与众神只知个人安逸、不顾众生死活息息相关,然而他们谁未遭过世人唾骂?大哥,论及人类品性,又岂可托付大业?”
“大哥,此子居然带着凶兽气息。依次情形,应是未经轮回便已转世……似乎出于高人之手。只是此刻,他似尚不知情,外人多半同样不知。一日他若得知真相,还能容忍自己么?其中纠葛,倘若更被宵小之辈窥得,他又如何容身?人类自视甚高,彼此之间尚且不能相容,何论其他生灵?那位高人如此造就于他,不更将他驱入不测之渊么?自来人生皆苦,即使生作常人,一生一世尚且自顾不暇!何况是他这般出身离奇之类!若他终日困于一己之事疲于奔命,又怎有余力完成大哥所托?”
“如此也罢!他若并无担负重任之才,琅玡便要将他毁灭于此,还望大哥不要怪罪。琅玡宁愿大哥无上神通永久湮没于荒草乱石之中,也不能看他毁你一世英名……”
琅玡闭目沉吟,喃喃良久,面向少年郑重扫视片刻,缓缓移近无锋,伸出前爪,轻轻拨弄数下,一声长叹,连连摇头,遂将独目倾注于笨笨身上,虽有一丝亮光闪现,瞬间却也黯淡下去。
不久,琅玡萧索地退回黄石正中,硕大的独目痴痴盯着那团红芒,再无丝毫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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