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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暮色黄昏,天地消魂。
紫尘山上腾起七色云雾,与之针锋相对,互竞短长。
此次比试,首轮划分可谓别具一格:门中弟子不分男女,盖以入门时日为界,满三十年者划为一组,不满此数者划为一组,两组独自按照入门时日长短排出先后;比试之时,各出每组入门时间最短那人上台对决,此后依理更换两人,迭次而行;虽然大体如此,但凡细微纠葛之处,盖有五老共同裁决。
此种做法,的确让各位弟子走上前台、躬身尝试,却也使得对决两人修为太过悬殊,固然精彩非凡,然而胜败如何,一望便知,瞧来甚是无味。虽然年轻弟子之中不乏罕世麒麟,不过道之一途重在个人体悟,也重孜孜修习——虽有绝世才智,却未付诸足够光阴,即使身怀天地第一功法同样于事无补……
于是,连日以来,年纪稍幼的弟子大多未曾经历多久便已败下阵来,虽有数人也曾兀自支撑,然而比及他人不过多品尝一丝痛苦而已。
如此已成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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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拎着无锋古剑,缓缓步向高台。倔强的少年,虽是首次台上对垒,却已泛着心灰意冷之相:昨日与兵事老人那番对视,的确成就一时之勇,然而仿佛已经将他一生的勇力尽皆孤注一掷一般,体内如今除去怯懦,早已空空如也;而且一日之内他已亲眼目睹过百场对决,只觉年长之辈修为之深、道法之妙,不知另需自己历经何许年月方能赶上,于是更增惧意。虽已踏上石阶,少年却始终低头而上,心底只盼如此石阶最好不见尽头,方能永远这般直走去。
思绪之间,少年已经踏上高台。高台由青石砌就,十丈方圆。虽然曾被此前对决毁成支零破碎、纵横歪斜,但也被负责场所的长老运用本门奇术修缮一新,已经大体恢复原状。即使如此,某些角落仍旧燃着数团紫黑色的火焰,甚或落着几颗拳头大小的冰雹,正自默默消融……
少年右手端着无锋,左手五指已自封印重重的剑韧摩挲而过。
无锋啊无锋,你果真有心么?你可知晓此次为你重出江湖之后的首场对垒么?
叹息之间,远处传来一声脆响,无锋随之传出轻微的嘤嗡之声,久久方逝。尘封闻声一怔,抬起头来。较场外围,一袭火红的长衫正自倚着一棵古树,默默伫立。娇美的衣容,卓尔不群,绝艳非凡。红衫背后,碧青长剑脱鞘而立,惨淡的暮色中展露着半尺长的剑锋,玄青色的光芒左右激荡。朦胧之间,更可望见丝丝白雾自冷锋四围蒸腾而去。片刻之后,那副冷颜的面孔似有所觉,缓缓抬起眼眸,随即素手轻抚,兀立的剑锋便被强行摁下。尘封耳畔隐约响起数月之前那道寒霜般的冷哼,暗暗打个激颤,不敢再看。
直至此刻,少年方才察觉台下正有千百双韵味各异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只是此时,他已尽失昨日之勇,仅向台下匆匆一瞥,便已匆忙回头。在此短暂一瞬,他已望见那位幽怨的女孩孤独地坐在较场一角,哀怨的眸子凝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动不动——天空之中正有两只玲珑的山鸟纵横盘旋。在其回头那一刹那,女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扭过头来。
她在怅惘湛蓝的天空,还是翱翔的飞鸟?
尘封胡乱猜测,心中莫名疼痛。整整一日,恩师一直伴在左右,诸位师兄更加寸步不离。而且不知为何,自从听闻恩师叮嘱之后,只觉自己却像犯了大错一般,总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她的身影……
本场赛事之后,定要向她详细问讯一番——你果真带着叵测用心投奔紫尘来么?
恰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阵衣袂之声。转念之间,一道暗青色的身影自高台底部飘然而上,瞬间落于三尺开外。
尘封微微一怔,身前已经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长弟子,相貌虽也俊朗,然而那双傲然的双目却向对手上下打量,恰似吹毛求疵一般,不仅暗暗皱起眉头。
如此石台不过两丈之高,任何弟子都可一跃而上。只是石台左右各设一道石梯,多数弟子大都踏着石阶步步走来,唯有格外招摇跋扈之众往往飞跃上下,如许人众一来自持修为不凡,二来生性跋扈、眼高于顶,不好应对。
果其不然,尘封尚未开口,那人便已笑道:“在下蒲长乐,栖身白虎祠中,有幸向尘师弟请教一二……所持仙剑,唤作寒烈。”言语之际,左手轻轻拈个法决,一声脆响过后,便有一道白光自其身后脱鞘而出,辗转飘入手中。剑呈白色,气蕴蒸腾,寒意绵绵,似无止歇。
不知此柄寒雪仙剑,较之红衫女子碧青长剑又能如何?尘封自知取胜无望,暗暗忖到。
胡思乱想之际,蒲长乐手执寒烈,轻轻挥动,十丈平台之上瞬时凝出一层薄冰,落日余晖中散着腾腾白气,兀自站立的两人瞬间迷蒙起来。
尘封豁然惊醒,拱手而道:“在下尘封……”
“嗳!尘师弟,何须介绍!你那大名,师兄早已如雷贯耳。师弟乃拈花阁青柏云师叔座下小徒,入门刚过七载。师弟精熟兵法韬略,一年之前曾经出师破阵,凯旋而归;昨日更与我白虎祠展师祖横眉冷对,万众敬仰。紫尘如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语毕,放声狂笑。
尘封方才张口,便被此人打断,如何体味不出其中的讥刺傲慢之意,顿时脸色通红,却自知非其敌手,只得避而不言,隐忍而道:“师弟资质驽钝,修习本门天书至今未及半载,还望蒲师兄手下容情。”
蒲长乐一声冷笑,低声而道:“尘师弟不必过谦。众师兄察觉师弟今日带着些许颓废之气,他们特意遣我前来问候一声,尘师弟昨日之勇究竟去往何处。而且我等更想知道,师弟究竟只呈昨日一时之勇,还是身怀绝世艺业?”
尘封微微一怔,闭目片刻,沉声而道:“蒲师兄尽管放手一试!”言语之际,缓缓擎起古剑无锋,功法九转,竖眉以待。
蒲长乐冷冷一笑,回眸盯住造型凝重的无锋古剑,眉目紧皱,惊声而道:“此剑何来?”
尘封沉声言道:“此乃家传之物,只因带着封印重重,故而唤作无锋,师兄不必惊慌。”
蒲长乐虽有薄怒,却也甚为凝重的盯着无锋,隐隐沉思。
一声钟鸣之后,两人错开身子,相隔数丈。
尘封熟喑兵法,深知谋定而后动之理,而且自知与他差距甚远,胜算渺茫,也便不思贸然进攻,只想撑得一时或有可窥之机。
蒲长乐竟也一去轻狂恣肆之色,满目凝重,缓缓祭起仙剑寒烈,一道酷寒之气自雪白剑身蒸腾而去,凝出淡淡白雾,瞬间便将整座高台囊括其中。
十丈方圆的高台转眼似被冻结,浅淡的白雾仿佛也被定格,不再缭绕翻卷。似血的夕阳下远远望去,恍若一座带雪的冰雕。
若有若无之间,如丝如屡般的白雾贴近尘封身侧半寸之地,却被隐隐的吸噬之力暗暗拉入身子之中,隐去不见。
冷雾之下,蒲长乐一声冷笑,寒烈上空缓缓凝出一团墨绿色的阴云,转而化作手掌大小的雪片,飘摇浮动。随后轻轻拈个法决,一股烈风自寒烈端部席卷而上,晶莹的雪片有条不紊地旋转开来。激荡流转之际,掩映着落日余晖,幻化成一片绚丽的光幕。
仅仅这番威势,尘封自知如此一击必将非同小可,便将无锋横在胸前,凝目而视。
蓦然之间,蒲长乐一声大喝,猎猎罡风便已裹着巴掌大小的雪片直向尘封席卷而来。一路行过,冰片划过坚硬的青石,恰如利刃一般掀起大小不一的石块尘屑,更加威势逼人。
弱不禁风的少年兀立在烈风之中,状如一只在万张巨澜中动荡的孤舟,坚毅的眼眸盯着移近的风雪,却也避无可避、计无可施,瞬间被迎面扑来的风雪卷入光影之中……
雪光亮影之中,几道裂帛之声迭次响起,数声凄厉的惨呼遥遥传出,此后便是身躯倒地的声响,随之更是一阵裂帛之声……
台下人众悚然动容,纷纷站起身来,更有多人惊呼出声。
紫尘五老面目凝重,尽皆皱眉不语。不经意间,一老脸上微微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青柏云脸色阴沉,怒火万丈:如此倔强的小畜牲,六年时光不知何时惹上这般恶煞,此番若你能保住性命,定要详细问询一番你还曾闯过何等祸事!
众位师兄一筹莫展,却也不时抬起头来,向着恩师面部暗暗窥去,仿佛只等恩师一声令下,便要冲上高台将小师弟强行救下。
安静的角落里,容貌不扬的女孩早已满面泪水,呆呆注视着百尺开外的高台,泣不成声。
平台边缘,冷若冰霜般的红衫女子,也在凝望着那柄缓缓落地的淡黄长剑:那人手中,可是紫电么?
良久之后,风止雪落。
天地间飘荡着淡淡的血腥之气。
千顷较场再无生响,微风掀起数片撕裂的血袖在夕日中轻轻摇摆……
谁未听到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
天眼鬼石诅咒下的孤苦,是否因此终结?
十数年的岁月,倘若此时休止,可否仍有遗憾?
仗剑江湖,娇俏红颜,均将化为泡影么?
蒲长乐获此大胜,却无半分喜色,反而胆怯地向着台下回望一眼,流露着深深的懊悔之色:岂料他如此不堪一击,为何那人说他身怀奇术,而且反复叮嘱定要他一击功成?
台下诸人神态各异,声色万千。
几框清泪在颤抖的眼眶中缓缓游动……
寂然无声之际,突然有人手指高台,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声。
高台之上,几片破裂的衣袖微微拱起,不是晚风作祟么?
片刻之后,那副孱弱的身子缓缓拱起破裂的衣帛,随即仗剑撑地,站起身来。俊秀的面容化作一张狰狞的面孔:头脸之上已被雪片划出数道绵长的口子,隐隐渗着血迹;周身上下更似遭受凌迟一般,赤裸着百道带血的皮肉;淡黄色的三尺长剑,已被鲜血染透,昏黄的暮色中,映射着猩红的光芒……
整副尊容,恍若九幽炼狱潜逃而出的戾魂!
呆呆地注视着渐渐逼近的少年,蒲长乐竟然喜出望外!
陡闻一声沙哑的戾喝,带血长剑已向他迎面扫来。蒲长乐擎起寒烈,重重抵住,二人陡然剧震,两柄长剑顿时僵持而对、互不相让。
如此孱弱的少年,垂危之际仍有这般道行么?
暗暗称奇之间,蒲长乐甚为惊讶的发现少年周身上下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片刻之后便已恢复如初,并无丝毫疤痕。错愕之际,更加察觉对手周身传出隐隐吸噬之力,竟然牵得他一身精血纵横翻腾,魂不守舍之下已向身外如丝如缕般游遁而去。一颗晶莹的汗珠已自这位年长一些的弟子脸颊轻轻滑落……
恰在此刻,尘封撤开长剑,跳出数丈,暗暗自语:“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如此绝学一经施展,便似身怀魔力一般不可适可而止,而且神志恍惚,更有数分嗜血之意,不知眼前这位师兄是否会化作枯木一般?
想及当日——原本勃勃生机的绿树一身的精气瞬间便被自己攫取一空,转而化作焦枯之状,尘封不禁打个寒颤,眼前仿佛闪出一具焦枯却又相识的干尸模样——乌黑空洞的眼眶散发着浓浓的恨意,尖牙利齿更要将他带入九幽之渊。
犹豫不决之际,两个幽深的眼眶便已换为三个猩红的骷髅,在他眼前纵横翻腾。莫名卷轴之上一颗颗诡异绝伦的文字也被猩红的骷髅凝成一道滴血的锁链,盘旋缭绕之间竟然化出一方炫目的血窟向他席卷而至。尘封无处可遁,坚毅的灵魂在这殷红的血窟中稍稍挣扎片刻便已陷入迷蒙之中……
恍惚之间,少年缓缓蹲下身子,低下脑袋,搭着手臂,摆出一幅怪异的姿态。仅其外形,恰似一位倒置的胎儿,口中却在念念有词,似在放声呼喊,更似至诚祈祷。随着唇齿开合,渐渐双目朱红、面泛青气,股股黑雾已自地底缓缓腾起,如丝如缕般在他周身上下缭绕。
昏黄的暮色中,道不尽的诡异气息在这千顷较场渐渐弥漫开来。
蒲长乐得以撤开长剑,心中大喜,片刻便已调匀蒸腾翻涌的精血,熟料眼前少年却又换作这般模样。虽知其中大有玄机,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远离数丈,怔怔而视。
千百人众寂然无声,面面相窥,却比目视他站起身来之时更加瞠目。
紫尘五老仿佛见到恶魔重生一般,彼此对视一眼,惊惧异常。风月老人奄奄欲睡的面孔早已泛着紫灰之色,正待飞身上台,却被凌霄真人生生揽下。
黑雾越积越厚,尘封终于被它彻底囊括其中。
夕日余晖中,一团状似人形的黑雾正自轻轻缭绕。无声之中,两条黑雾缠mian的手臂缓缓交错并拢。蓦然之间,浓雾之中传出一声苍凉的嘶吼,一只恶魔般的黑爪随着吼声生生探入地下。随即一声大喝,数只墨绿色的阴灵伴着黑爪跳出地面,暮色之中张牙舞爪,恰如幽冥鬼火一般地向着呆立一旁的对手狠狠扑去。
与此同时,那团黑雾开始开始旋转开来。片刻之后,越转越快,高台一侧现出一道黑色的风龙,纵横翻腾之际已将四围的碎石冰屑尽皆裹入其中。
无声无息之间,黑雾四散而去,尘封也似随着黑雾消失一般。
千顷较场之上的怪异之气非但未曾减弱,反而更加诡异。昏黄的斜阳下,万人动容。诸多年轻弟子更在左右回顾,仿佛不经意间那团黑雾便会从其身侧豁然冲出。
紫尘五老面目凝重,一动不动,他们似乎已经知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倘若贸然出手,只会助长祸乱。
高台之上,蒲长乐左支右拙,寒烈仙剑虽曾多次将数只阴灵穿身而过,然而这些飘忽之物仿佛长生不死一般,虽然稍稍拦截一番,却始终抵挡不住那纵横飘忽的攻势。
人人仿佛呆呆地注视着,注视着这位稍长一些的弟子缓缓步入死亡。
蓦然之间,蒲长乐只觉肩膀疼痛。回过神来,一柄黑雾蒸腾的长剑已经自其后肩穿身而过,淡黄色的剑锋昙花一现,便又裹入重重浓雾之中。刚欲张口大呼,只觉一身精血尽皆顺着长剑奔腾而出。稍稍一顿,此前消失的黑雾便又显出身形,猝不及防之际将他卷入迷蒙之中……
朦胧之际,他曾窥见一张分外狰狞的面孔。
不久,黑雾之中传出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呼,再无生息。
四围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之后,浓雾散去。
尘封双目朱红,依旧沉浸在迷茫之中,手中无锋依然插在对手肩膀之上,面目中的狰狞之气却在逐渐褪去,好似开始平复下来。
在他身前仅剩一具枯槁的干尸,淡黄的皮质包括着脆弱的骨架——周身的精血已被生生抽尽。
道不尽的狰狞恐怖,说不出的诡异绝伦!
紫尘五老飞身上台。
恰在此时,枯尸面部干瘪的眼皮霍然撑裂,狰狞的眼球狠狠盯着移近的五老。焦枯的右手缓缓抓起手边的寒烈,好似要向其中一人掷去,却在挥动之际,直直挺在半空。一声脆响之后,寒烈当啷坠地,半空之中仅剩一段干瘪的手臂稳稳耸立。死灰色的眼珠再也一动不动,彻底固化在浓重的遗恨之中。
弥留之际,你可认清那位对你郑重告诫,又曾庄严承诺的当世高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