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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主不明就里,但望向长风的眼神中充满警惕。
她知道自己这个姐姐,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更清楚对方来的目的,绝对不会是字面上的“抄佛经”。
可一时间她又不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故而暗暗打定主意,还是咬紧牙关——不说,就不会错。
谁知长风说完,便当真坐下身来,打开了智觉禅师的《宗镜录》。
“七妹不过来一起么?”
七公主顿了片刻,抬脚走了过去。
“共一百卷……”
长风头也不抬,接过方絮手里的澄心纸在案上一分为二,一面道:“我抄前五十卷,七妹就抄后五十卷,可好?”
七公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以她的敏锐感觉,绝不会相信,长风此行就是来和她合力抄经的。
但是敌不动,我不动。
因而七公主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焚香沐浴过后,长风摒退左右。
两人就将名目当成正业,焚膏继晷,忙到了天黑。
长风不由在心里对七公主高看了一眼。
小小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
前世自己像她这么大时,刚刚学会收敛锋芒而已。
“七妹对父王可有怨恨?”
长风冷不丁问道,一面搁了笔。
七公主一怔。
她不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反而单刀直入地问起了她的感受。
的确不同凡响。
不过,怨不怨恨的,自己又怎么会对她据实以告?
“六姐怨恨吗?”七公主反问道,“前日里父王也责罚了六姐……说是与五哥起了冲突……但往日可不曾因此降罪六姐啊……”
好厉害的小丫头。竟然反将了她一军。
不仅心思玲珑,察觉出事情有异,还不动声色地探听起个中情由来……
至此,长风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太像自己。
当初会忍不住替她解围,多年来始终欣赏有余,亲近不足,想来便都是此故。
“不怨。”长风道,“以我所犯之事,杀了我都不为过。”
七公主讶异地抬了抬眉毛。
这个小动作,也像极了长风。
跟聪明人,就说明白话。
“我跟父王说,想让法净做我的驸马……”
话音未落,七公主手腕不由自主地一颤,豆大的墨滴砸在了纸上。
她怔愣了一瞬,目光从纸上移到了长风的脸上,仍是不敢置信:“六姐你……你说什么?”
失色至此,肯定是听清了。
长风便接着说了下去:“当然,我这么做,并非因为我……思慕于他,而是想让父王查他……”
七公主困惑地望向长风。
长风抿了抿嘴角,直言相告:“因为我发现……他其实是天颂国的细作。”
话音未落,七公主已经摔掉了手里的笔,脸色更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问长风。眼睛却盯着纸上的那块墨污,表情泠然。
长风抬眸,心里五味杂陈。
是“为什么告诉我”,而不是“你凭什么这么说”。没想到这世上最相信她的人,竟然是七公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相信了她的判断。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长风凝视着七公主,“目前也只有你,能够帮我。”
“我?”七公主指着自己的鼻子,自嘲地笑了笑,“六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见她像个刺猬,长风便没有直接去问寒食的事。一来她不确定七公主犯禁是否真的与寒食有关,二来她怕切入得过急,七公主又恢复了泥塑菩萨一言不发的状态。
“其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长风顿了顿,声音低涩,“你才是最得父王垂怜的那一个。”
从这次的事件就能看出孔方楚真正的心意。
七公主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六姐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知道长风是为什么来的,所以也不必再演下去,索性说句心里话:“不知让六姐你跟我换,肯不肯?”
长风没理会她笑意里含着的揶揄和讽刺,轻声道:“七妹你可知,你的生母徐夫人,与宫里一位宫女是亲姊妹。”
七公主张大了嘴巴,显然是第一次听说。
“徐夫人闺名‘朝晖’,是姐姐。而那名宫女名为‘晚霞’——”她顿了顿,“只是二人同父异母,感情并不要好……
姐姐是夫人,妹妹却是宫女……
七公主聚敛心神,听长风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洪灾……只剩下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后来一并被选入宫中为婢。妹妹晚霞供职于椒兰殿,短短几个月时间便从扫洒宫女一跃成为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贵妃嫌‘霞’字不够雅致,便赐名‘晚照’。而彼时的徐夫人,却一直在司制坊做着绣娘……她不懂讨好上峰,也不心存高望,就凭着一手好绣活,在坊中屹立不倒……”
“结果有一天,也是因为那一手绣活,得到了陛下的青睐……被封为夫人。成为了一众宫人的主子。当然其中也包括她那个刚刚擢升为一品宫女的妹妹。”
“所以说这宫里,向来‘福祸不可期’——”长风接着道,“再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两姐妹不分尊卑,都成了这座宫城的一缕亡魂。
不过有一件事,长风没有告诉七公主,那就是:那个徐晚照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抛她下井的椒兰殿宫女。
“原来如此,”七公主冷笑,“什么方士之言,都是幌子!说到底,是因为我生母出身低微,他才这么瞧不上我!”她气得浑身颤抖。
长风静静地等七公主的情绪宣泄完,方开口道:“可宫册上记载着‘徐氏出自衢州望族’——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
七公主抬眼看向长风。
“是父王所为——君王广袖一挥,一对嫡亲姊妹,就此成了‘远亲’!”
“想想看,是为了谁?”长风深深注视着七公主,“就是为了你今后不为人所轻视!”
七公主一震。
随即她苦笑道:“带头冷落轻视我的人,难道不正是父王他自己吗?”
“那是为了保住你的命。”长风一语道破,“方士之言甚嚣尘上,就连智觉禅师都曾告诫过父王,‘一旦涅盘日至,当重民轻土,免遭生灵涂炭。’……仿佛勾越亡国,是必然发生之事……如果他再一味袒护宠爱于你,那便等于告诉世人,你就是灾星无疑……”
所以为了混淆视听,她长风就被推出来当挡箭牌。
长风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因而停下饮了盏茶,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才又继续说了下去: “父王不会降罪于一个无知婴孩……更何况还是他的骨肉,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他想让你活着!哪怕是冷着你,晾着你,你会对他心存怨怼,也要你作为七公主,活着!”
言及此处,她似乎也感到了释然。明白了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对她。
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不像今生,花团锦簇,实则都是镜中幻影!
她是叔父精心打造的一枚挡箭牌!一粒被寄予厚望的棋子!
“眼下我再问你,你还怪父王吗?”
七公主没有回答,却泪眼婆娑,显然被击中了内心最柔软处。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极为要强,竭力压抑自己,但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长风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是否要去安慰。
本能地要递出手中的帕子,陡然想起,自己方才刚用它擦了嘴,便又讪讪缩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七公主止住了哭声,冷不丁道出一句:
“六姐,你往日随身的那条帕子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