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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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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近乎失明,担着满满两筐粪,颤颤巍巍地挪动在窄窄的木板跳上,通过一道沟渠。那情势让人想起两句诗:盲人骑瞎马,夜半临城池。

    而当时他是多么不可一世,八面威风!作为一个土皇帝,生产队的一把手,跺一脚,村子两头打颤;孩子们在苇塘搂苇叶,只要有人喊一声:“石老八来了!”都吓得屁滚尿流,撒脚逃窜,来不及把搂在一起的苇叶装进背筐。有一年秋后,我和弟弟在靠近茄子地的沟边上拾草,一眼看到五十米外的海大道上,他正骑着自行车奔镇上方向而去,吓得赶忙拉着弟弟,刺溜钻进茄子地。不幸还是让他看了个满眼儿,第二天在社员会上,他冲我父亲发起“炮轰”:“你的崽子在茄子地里擗干尖儿当烧柴,侵占生产队财产,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散了会,父亲回到家,不由分说,把我们哥俩儿狠狠收拾了一顿。冤哉枉也!

    后来我有七八年的光景在他的手心儿里讨生活。我当社员不偷尖耍滑,干啥像啥,使唤大牲口运输、种地,还有撒种、插秧等技术活,都拿得起来。谁当头儿谁喜欢又肯干又能干的“奴隶”因此凭心讲,那几年他并没有太多难为我。而我却恨他,鄙夷他。他凶蛮、自私、浅薄。生产队的饲养员、会计、赤脚医生等固定工,还有派往商店、社办厂的美差,青一色是他的弟兄子侄。他不劳动,派完工就摇头晃腚地回家睡觉,只有到了开会的时候,他才出来云山雾罩、唾沫横飞地瞎白话一顿,卖弄他的“口才”俗谚:练胳膊练腿,不如练嘴。他的“神圣使命”就是操练嘴皮子,好镇唬人们。于是小小的生产队就成了他作威作福的独立王国:家家屈附,人人巴结;他家盖房,除了我们几户“黑四类”家庭外,村里家家挂帐子,各种各样的大幅彩布、花布,把房基周围装潢得霞团锦簇,尽管他家一反村里不成文的规定,连顿饭都不管,助工的人们却里三层外三层,起码有一半人插不上手,站在人堆外干着急。

    屈附、巴结完全出于违心,这样的说法未免绝对。其实也有人从内心服气他那张嘴。他每句话,都是队里的最高指示,甚至一句贫嘴也会赢来一片喝彩。有一年夏天,社员们在麦场打麦子,他睡足了觉,大摇大摆从村里走来了,见场角上有几个妇女搓草绳,就凑过去,在一片亲亲热热地招呼声中,嘻皮笑脸“职业”性地诌了两句驴唇不对马嘴的“打油诗”:一个鸭,一个鹅,哈巴狗,搓草绳儿。话音刚落,几个嫂子、婶子就齐声叫好——“哎呀,八伯,您老怎么这么好的口才!”“哪时闲着,教教俺这笨嘴拙腮的吧。”他风光够了,得意洋洋地走后,妇女们还在夸个不休:“看看人家,天生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就这么巧呢!”在旁边默默码麦捆儿的我,见了这一幕,真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人的愚味、人的浅薄、人对人盲目的迷信和崇拜,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吗?

    吹拍、趋奉、颂扬,真心的或假心的,一日一日,一圈一圈地扩长着他心中的盲点,他自我陶醉,自我欣赏,抓住机会就把自己的“本领”展示一番,以至于闹出许多笑话;不过,有人并不知道那是笑话,有人知道,也不敢、不愿戳穿。

    我离村后,听人说,生产队解体后,他失去了操纵一村人命运的权力,往日与人结的仇怨破土,返青,长成一棵棵带刺儿的树,不时有人明里暗里扎他一家伙。他得了白内障,好几家养车户拒绝送他去医院,村委会出头都不管用。更为倒霉的是,他如果见过世面,头脑活泛,走出村子,或许还能凭着从前操练的嘴皮子功夫发家致富;偏偏他当惯了“炕头王”欺熟怕生,出了本村都不敢说话,为养家糊口,只好觑觑着病眼,侍弄两亩菜田。

    固一世之雄也。而今狼狈如此,谁之过欤?

    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当初吹拍、颂扬他的人,实际上耍弄了他,把他耍弄成一只离人的本真越来越远的猴子!

    从前、现在、将来,曾经、正在、将要有多少得意之人“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大庭广众,出尽风头,其实,不过是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皇帝,在骗子和近臣的“拥戴”下,光着屁股出丑?读者朋友,请看看现实生活中的镜头前、主席台。

    等原队长一步一步,慢慢挪到木板跳那头,我喊了一声“八哥”他撂下挑子,手搭凉棚,看了半晌:见他实在认不出,我只好走过木板跳,到他近前。看来很少有人主动找他谈话了,他显得挺高兴,说他的菜园,说他的病痛,语气中透着对我的好感。我想,从前若非众人趋炎附势为他造成致命的盲点,他未必是那么坏的一个人。

    无论何时想起他,我都心地坦然。我一时没有从众阿附于他,却永远对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