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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镇南头颈转侧,看到林夫人的尸体,登时记起前事,喃喃地道:“啊,我忘了,我忘了。月华她她已经”
扑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李逍遥颤声道:“师师父,你你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找大夫,我去找大夫你等一等。”
眼见半夜三更,荒山深涧,又到哪里去请大夫?何况林镇南受伤极重,只怕连半个时辰也难撑过,即便自己赶回苏州城,请来大夫,只怕也已无济于事。
心里又急又怕,泪水在眼眶里滚了两滚,掉落下来。林镇南道:“傻小子,你哭个什么?师父好渴,你有没有水?”李逍遥连连点头,道:“有,有!”四下张望,抱着林镇南走出两丈,将他放到一块大石上躺倒,又将林夫人的尸体也抱过来。
而后寻了一张树叶,拢作杯子,去山涧里舀了一杯泉水回来,喂林镇南喝下。林镇南喝了几口水,精神似乎好些,仔细打量了打量李逍遥,勉强笑道:“嗯,哪里学的高明内功?不赖,不赖。可可比我这个师父教的强得多了。”
李逍遥将巧遇酒剑仙,蒙他传功之事说了,又讲了来苏州城的缘故。林镇南点点头,道:“嗯,我早就晓得,你这孩子聪明伶俐,今后定有一番作为。”李逍遥见他受伤极重,忙道:“师父,你别说话,先静静地躺一会儿。我我去城里请大夫过来”
林镇南惨然一笑,道:“傻孩子,你晓得什么?”喘了几口气,又道:“师父这回是不行了,天南的气剑指厉害,我打他不过。”李逍遥哭道:“你你别胡思乱想,等伤好了,你你你还要教我武功”
林镇南轻叹一声,喃喃地道:“武功是教不成啦,逍遥,你的性子虽然略嫌浮躁,可是秉心忠孝,是个好孩子。师父功夫低浅,没教会你什么,有一句话,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李逍遥见他已是气息奄奄,心中酸楚,含泪点了点头。
林镇南道:“师父来西山村隐居,收你为徒,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你自幼雄心勃勃,盼着成为一代大侠,但大侠又岂是这般容易做的?江湖之上世情诡险,人心难料。
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好人也许是坏人,坏人也许有不得以的苦衷。师父年轻时自以为得志,后来遇到一桩大事,才变得这般小心谨慎你你坐好了,师父将一段往事说给你听。”
李逍遥脸上挂着泪珠,怔怔地点了下头。月上中天,夜空朗彻。林镇南眼望苍穹,幽幽一叹,果然说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出来。---林镇南道:“师父的本名叫做林镇南,从前为掩人耳目,用的乃是假名,那南轸二字,便是将镇南颠倒了过来。
至于家中受灾、亲人尽丧等事,也都是编造的假话。十五年前,我就住在这苏州城里,家中开了间挺大的镖局子,叫做林家镖行,就是如今你入赘的这个林家堡了。嗯,说起这位堡主林天南,你可晓得他是何人?”
李逍遥恨恨地道:“师父,今晚你二人动手拼命,我都已看在眼里。林天南这这家伙是你老人家的亲兄弟,他害死大嫂,逼走大哥,我我死也不认这个丈人公!”激愤之余,原本顺口想说“林天南这狗贼”却猛地想起他同师父林镇南是亲弟兄,他若是“狗贼”岂不连师父也一起骂了进去?是以赶忙改口。林镇南苦笑着点点头,叹道:“不错。”
他晓得此番定然伤重不治,十五年前这段旧事干系重大,不可不源源本本说给李逍遥知道。当下稍停片刻,调匀呼吸,又慢慢道:“那一年师父才只三十一岁,年纪轻轻,便已做了镖行的总镖头。
镖行生意兴旺,日进斗金,人人都对我加意奉承,我也渐渐忘乎所以起来,认为上天眷顾,林家这块金字招牌无疑会在我手中闯下一番大大的名头。”
“八月初九的那一晚,雨下得好大,就如今夜一般无二。人们都说,照这样再下上几场,苏州城怕都要给大水淹了。我闲着无事,独个儿一人坐在后堂喝酒。
喝到半夜时分,管家忠叔突然急匆匆走来,说有个叫皇甫英的人在外求见”李逍遥听见皇甫英的名字,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却不敢阻断他话头,只得强自忍住。
只听林镇南道:“这皇甫英我早有耳闻,他是南直隶应天府的捕快班头,因为身手了得,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我心中奇怪,这人同我素不相识,此番夤夜冒雨前来,却不知为的何事?当即吩咐请进。”
“我一见这位皇甫英,登时吓了一跳。他从头到脚都给大雨浇得精湿,衣衫紧贴在身上,一张脸白里透青,竟无半分血色,神色极是憔悴。
我疾忙起身迎上,说道:老兄就是皇甫大人?久仰了。你这是受了内伤么?他向我注目半晌,踉踉跄跄走到桌前坐倒,口中呼呼大喘,却不答话。
我心中更是惊疑,见他慢吞吞地抬起手臂,按在桌边,左手黑黝黝地,竟是生铁铸就。我久闻皇甫英的外号叫做铁臂神鹰,那是说他一条手臂给人砍去,换成了铁手。这人既装有义肢,自然绝非假冒。”
“那皇甫英喘息片刻,面上渐渐有了血色,突然提起桌上的酒壶向口中直灌下去。他一口气喝下半壶酒,这才抹抹嘴角,看着我道:林总镖头,兄弟正是皇甫英。
此刻我给人追杀,情势急迫,无暇跟你寒暄客气。我久闻林家镖行的大名,现下有一件性命交关的物事,想请你老兄亲自出马走一趟镖,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三张银票,砰的一声拍在桌上。”
“我斜眼一瞟,见银票虽已被水浸湿,但确是应天府通诚金铺的花色,每张一百两,三张便是三百两。
我心想:你这家伙吃的是公门饭,怎会无端给人追杀?再者衙门里的事就是官事,你又何故放着官路不走,反来花钱托镖?这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可是他问我有没有这个胆量,简直就是当面骂人。我那时年轻气盛,自视甚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不假思索地脱口便道:皇甫兄,小弟虽然本事不大、名头不响,可也是堂堂七尺汉子,你这等说话,可不是瞧我不起么?我们做镖行的,既敢吃这碗饭,便没有不敢接的镖。
你的宝货想必随身带着?就请取出来教兄弟过过目罢。”“皇甫英微一犹豫,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放在桌上。那纸团脏兮兮的,想是在怀里揣得久了,外面微有破损,却瞧不出里面藏的什么。三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是仅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纸团,却显得太过不合情理。
我好奇心起,伸手去取那纸团,想要看看究竟是何宝贝?哪知手臂刚一抬起,还未碰到那纸团,皇甫英又闪电般地将它抢了回去。”“我心里又是诧异,又有些恼怒,问道:怎么?皇甫英闭目不语,将纸团紧紧抓在手中,过了半晌,汗水顺着额角滚滚而下。
我保镖半生,什么样的客人不曾见过?可是这等古怪角色,却也是头一回遇到。瞧他那样子,竟似将这脏兮兮的一团纸瞧得比性命还重,那又为的什么?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无动静,心下不耐,起身离座,背着手来回踱步。
皇甫英睁开眼,缓缓说道:林总镖头,我绝非瞧你不起,只是这东西关系着几条人命,你你可他话只说了一半,便即住口,可是话中之意却再明白不过。”
“我好生不快,嘿了一声,揶揄他道:尊驾讲话吞吞吐吐,做事更没半分条理,你到底是不是闻名七省的铁臂神鹰?嘿嘿,兄弟现下可有点吃不准了。
你若拿不定主意,最好回家同老婆商量商量,反正我林家十年八载也搬不了家。我这般言语相激,实是心中好奇。那纸团只有桃核般大小,难道里面包的是仙丹灵药?否则怎会关系到几条人命?”
李逍遥听到这里,心下已是雪亮:“那还会有什么?自然是水灵珠了。”林镇南道:“谁知皇甫英两耳竟如聋了一般,并不接口,只呆呆坐着,似乎心中仍在委决不下。我索性转身回座,冷笑道:兄弟酒还未曾喝够,老兄既拿不定主意,那就请便罢。说着自行斟酒吃菜,再不向他看上一眼。皇甫英又呆坐片刻,突然霍地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将那纸团高高托起,直送到我面前。我吃了一惊,疾忙跳开,连声说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快快请起。
皇甫英呆呆地看着我,仍是端跪不动。烛火映照之下,他那只铁掌发出幽幽的亮光,更显得奇诡无比。”
“我此时已隐隐觉察,纸团中所藏之物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不禁有些后悔。可是事已至此,要我临阵退缩,出尔反尔,那也是万万不能的。当下我将他扶起,伸手接过纸团,只觉入手沉甸甸地,颇有些分量,仿佛里面包着极凉的物事,隔了油纸兀自透出阵阵寒气。
我不知怎的,心下竟有几分紧张,将纸团托在手中,慢慢打开。皇甫英对这东西显是极为爱惜,油纸、草纸,一张包着一张,从里到外足足裹了四五层,待到纸团展开,那里面里面是咳,咳,是是一颗”
心神激荡之下,喉头突然哽住,大声咳嗽起来。他受伤极重,咳声一起,愈来愈烈,竟是抑止不得。过得片刻,咳声震动脏腑,口角又溢出了鲜血。李逍遥心如刀割,伸手和他相握,哽咽道:“师父,我我晓得里面是一颗珠子,对不对?”
林镇南连连点头,道:“是,咳,咳,我真是胡涂。你见过皇甫英,他自然将这事告诉了你。我咳,咳,我又说来干么?”过了好一刻工夫,林镇南咳声稍止,接着又道:“皇甫英去后,我叫起天南,将接镖之事说了。
他也觉此事十分蹊跷,劝我小心行事。我连夜安排妥镖局事务,次日天还未亮,雨已住了,便带着珠子离家而去。你师娘生性胆小,我恐她担心,便没对她讲明情由,只说去走一趟暗镖。”
“我同一名趟子手出得后门,两人分乘坐骑,赶去城南码头。我夜间思来想去,寻思那皇甫英将这珠子看得恁重,倘若稍有闪失,可不是要坏了林家的名头?是以假扮成寻常客商的模样,只带随身包裹,绝不带大件行李,以免过于惹眼。
我在码头数里之外便即下马,打发那趟子手回去,一个人到码头兜了个圈子,暗地里留心察看,并没见到什么碍眼的人物。”
“我这才稍稍放心,沿江打听杭州的货船。问了几家船户,都不对路,正要返回再问,忽听有人说道:这位长兄,借问一声,你可是往东去么?我回头一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
那人二十多岁年纪,穿着绸缎长衫,头戴方巾,一张脸极是白净,脚下放着一只书箱,看样子是个进过学的生员。
我见他生得斯文,心下也有三分好感,便微微点头回礼。那人走过来说道:我见长兄打听东去的货船,想必是往杭州了?小弟姓吴,正是要往杭州,想同长兄结个伴,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迟疑未答。那姓吴的又低声道:小弟此次出门,很是带了几两银子,长兄若不见外,船钱都算小弟一人的便是。我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多谢,这几两银子路费,在下还出得起的。走出不远,却见那姓吴的仍鬼鬼祟祟跟在身后。
我登时心中起疑,疾返而回,喝道:你干什么?使了一招探花捞月,抓向他胸前紫宫穴。那姓吴的啊哟一声,慌慌张张伸臂格挡,却给我抓了个正着。我见他格挡之际空门大露,双手推在我臂上又绵软无力,显是不会武功,这才哼了一声,放开手道:你再敢纠缠不休,我可要得罪了。”
“那姓吴的见我转身要走,急得叫道:林总镖头,你你请留步。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人面生得很,我又已扮作客商,他却如何认得我?那姓吴的红着脸道:林总镖头,你老人家别疑心,你在苏州城名声素着,小生实是认得你的。说着连连作揖,又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小生这次前去杭州,随身带着五百多两银子,听说近来水盗甚是猖狂,惟恐遇见强人打劫,便想寻一位好汉为伴。适才恰见你也欲搭船,这才上前搭话,谁知却惹得你老人家发怒,这这可真是该死。”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模样不似说谎,也就点点头,问道:你寻到往杭州去的船了?那姓吴的连连点头,指给我看江边的一艘货船。我心想这人底子干净,路上倒是个不错的同伴,便道:你要同我搭伴,那也不是不成,只是别再叫我林总镖头。我这次出门并非走镖,而是访友,可不想给人认了出来。那姓吴的本以为没了指望,很是沮丧,这时见我突有允意,喜得手舞足蹈,连声道:是,是。小生省得的。提起书箱,当先便行。他一面走,一面大拍马屁,说道久闻我武功高强,响马、贼寇都闻风丧胆,有我相伴,这一路定保平安无事。”
“那货船先给一位贩米的杭州客商租下了,除他同四名伙计之外,只有一位搭船的单身男客。那米商言语粗鄙,满身铜臭,很是惹人讨厌,不过我同他交谈几句,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那单身客人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头上缠着黑布,瞧不清楚相貌。他遍身污秽,衣衫样式颇为怪异,我从前在云贵一带见过,很像是当地苗人的服色。这人自我下船之后,便在舱中呼呼大睡,似乎于旁人的举动漠不关心。我暗地里留意了一阵,也未瞧出什么破绽。”
“这几日天气甚好,一路上风平浪静,船行得很快。那米商瞧我们不起,自在大舱吃住,照看货物,因此小舱中便是我们三人。那苗人大汉从早到晚都在瞌睡,只有吃饭时才会起身,吃过后倒头又睡,似乎打算将一辈子的觉都在这几日里睡完。那姓吴的谈吐倒很风趣,我二人渐渐熟络起来,整日里论古说今,偶尔看看江上风景,颇不寂寞。这一日到了大雁滩,突然下起雨来,货船泊在岸边不能开动。傍晚雨停,那米商说道平白耽搁了一日路程,嚷着要船家连夜赶路。船家见天气转晴,月色甚明,也就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