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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星新一
某公寓三楼的某个房间,虽然并不怎么宽阔,但是冷冻库、电话、衣橱等等一概俱全,并且有个青年躺在床上喷云吐雾。
他名叫西岛正男,在某商业公司工作,尚未娶亲。只因是独身,住在这间斗室,也还足足效用。而且可以这么说,正因为他是独身,才有条件住进这所高级公寓。
窗外已是夜幕大张。他虽已下班,但是,今夜到底在家看电视、读书消遣,还是换上华装去逛逛夜市?还犹豫未决,仍在落日余晖中发呆。
这时,西岛正男觉得门铃响了。他站了起来,揉揉眼睛,散发着一肚子闷气,从室内发话道:
“哪一位?”
“西岛”来人答道。
正男歪头思忖:对我这么随随便便地指名道姓,大约是熟人当中的哪一个。然而,那声音毫无特色,而且回忆不起这声音的主人及其面貌与姓氏。
也许是个不太熟悉的家伙。如果真是这样,此人就太冒昧了。正南有点生气,打开了门。
进来一个汉子。正果打量了一眼他的面孔,仍然想不出是谁。这副面孔平淡无奇,比比皆是,除此而外,无法形容。不,更准确些说,这副面孔是把所有男人的面孔搅拌后再综合制成的。服装和正男一摸一样,却猜不出他的年龄。正男有些不耐烦。不论是谁,如果碰上这么个茫然不知的来客,都会如此心境的吧!
那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正男叮问道:
“您是刑警,还是”
“错了。”
“那么,请报尊姓大名,不如意下如何?”
“刚才说过了嘛。”
“您是哪一位?”
“西岛正男。”那汉子说。正男反问道:
“这个名字”
“正是我的大号。”那汉子说得似乎心实理得。正男手抚前额,心想;是远亲?还是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因为这是一副极其平凡、毫无特征的人,因此才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然而,既然同名同姓。就不会遗忘的呀!
正男不再回忆,道出了他的心头所料:
“啊,知道啦。你是路过时看到门外的名牌,发现我和你同名同姓,因而满有兴致地光临了吧?”
“不,不对!”
“那么,对不起,您有什么事?为什么到这儿来?”
“为什么?这儿是我的家!”
闻听此言,刹那间,正男以为是否听差了耳?但是,对方的语声切切。他又想:也许因为他的语声毫无感情,因此才有了错觉吧?
这是怎么回事?正男大惑不解。本想硬是赶他走,但是好奇心又强有力地升腾起来。这简直是意想不到的恶作剧。是谁策划了如此阴谋?他想弄个也落石出,便尽力冷静地搭话道:
“哦,请坐吧!我有话说。”
“啊”那汉子在椅子上落座,架起了二郎腿。这副姿态,既象不速之客,又好象身在自家。由于他如此泰然自若,正男一时难住:问他些什么才好呢?于是,一些废话,竟脱口而出。
“请说出您的真名实姓吧!”
“说过了嘛,西岛正男!再说,这儿是我的房间。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他嘴上应承,心里当然不肯苟从。哪里有这么蹊跷的事!正男想:究竟是什么地方可疑呢?结论并不费难:是这个汉子神经有点不正常吧?
正男把脸贴近些,观察那汉子的眼睛。然而,他并没发现开玩笑或是恶作剧时常有的那种自疚的神色。这还不算,情形倒是相反。他竟以率真、自信、神气的目光回敬正男,正男不得不将视线移开。
这时,那汉子突然问道:
“那么,你是谁?”
“我是谁?这”正男口吃了。他万想不到,这么明摆着的事还要发问。见他惊慌失措,那汉子又说:
“你家住何方?来干什么?”
“究竟这”天男低声叫起来。然后他咬住嘴唇,感到咬得有点痛,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那汉子一时不再发问。他那怀疑的目光,透过刚刚降临的微暗夜幕盯住了正男。正男胆战心寒,心想:“我真的是西岛正男吗?是这里的室主人吗?”他甚至很想探讨一番这个愚蠢的疑问。
那汉子乘虚而入,说:
“那么,你在哪儿工作”
“是商业公司的”正男又口吃了。这种节骨眼上,必须充满信心,正确地、一鼓作气地说服对方才是。然而,他越着急,舌头越挽不过花来。
那汉子平板的面孔,这时才流露出一丝感情。那感情表明,他是信不过正男的。于是,他说:
“你总不致于硬说自己是这家的主人吧?你不会说自己是在这间屋子起居,从这个窗口眺望室外景色,每天从这儿去上班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男眯起眼睛,用手指狠狠地揉了揉眉宇之间,暗暗思忖:我一直住在这屋;从这儿的窗口观景,几乎都腻了;从这儿去上班,次数简直无法计算尽管如此,可现在一被追问,不知怎么,似乎不敢肯定这些了。
需要自信。他从头脑到心脏,从心脏到全身,遍处搜索。然而,任凭何处,也没有找出自信来。大约因为一向不用,自信力已经退化和消亡了吧!
然而,这不是论证这些事情的时候。目前的窘境,必须想个法子摆脱才行。他又是哭又是笑地喊道:
“喂,喂,适可而止吧!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是谁要你这么干的?快说!”
“怎么能说是开玩笑呢?我可曾说过对您刺耳的话?”
正男闭着眼睛听那汉子说,心里在思索解决的方案。然而,那汉子的话,没有半点可笑之处,甚至有些值得同情,又觉得和自己的语声很相似。这大约是由于自己慌了神儿的缘故吧!
正男生怕睁开眼睛,必须想方设法摆脱如此困境。他拚命地想,想起了一个假定。如果他不是开玩笑,说不定是什么人对他使了催眠术。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这种事也未必绝无仅有。如采能够使这家伙精神正常,也许就会问出来历的。
正男睁开眼,横下心来问道:
“喂!我一拍手,你就闭上眼睛!”说着,他拍拍手。见此光景,那汉子说:
“喂,这是干什么?居然搞起这一套。你神经还正常吗?”
正男全身虚脱,悲伤起来。
室内比刚才更黑了。然而,正男不想开灯。因为他逐渐失去了正视对方的勇气。何况,如果开灯,那汉子就会稳稳坐下。若是黑乎乎的,说不定他会绝望而归呢。
然而,他等了多时。那汉子没有走的意思,正男愈加不安了。看样子,反倒是那汉子在挨时间,等着正男走哪。也许因为他有念及此,那汉子更加自信了。
正男的忐忑不安,又增加了恐惧的成分。他下意识地按了警备铃。待他冷静下来,这才神魂落体。这下好啦。一会儿公寓管理员就会跑来,然后,一切闭幕。
走廊响起了脚步声,在门前驻步。总算得救了。正男交拍着胳膊,长出了一口气。
那汉子站了起来,向屋门走去。他只要逃跑吗?不,是要分辨几句,再离开这里吧?正男正侧耳静听,门开了,公寓管理员说道:
“有什么事吗?”
对此,那汉子泰然答道:
“哦,没什么大事。一个陌生的人来到家里,正发愁哪!不过,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走的。叫您操心了。”
“真的没事?请当心些,西岛先生。”说着,管理员走了。听了这番话。正男一时茫然。这家伙是收买了管理员吧?但,不会的。为什么按警报铃,连自己至今都莫名其妙,说起来,管理员还是把那汉子当成了我。那么,我
怎样才能有个证明呢?正男在昏黑的屋子里寻来寻去,发现了电话机。那就给公司挂个电话吧!值班室里总会有同事在的,跟他一说,不就完事了吗!他盯看日色呼号盆,拨了号码。电话挂通,话筒里传出声来:
“喂喂,这里是值班室。你是哪一位”
“是我,西岛!”正男应声搭话。但是,回敬的却是怀疑的口吻。
“怎么回事:怪腔怪调的!”
这时,不速之客伸出手,接过话筒,说:
“哦,是我求人挂的电话。”
“啊,刚才是您的代理人呀!那么,您有什么事?”值班员的语声从话筒传出,也送进了正男的耳鼓。
“我疑心文卷柜是否忘了上锁。请您巡视的时候给看一眼好吗?”
“呵,知道了。”
“那么”
放下话筒,谈话结束。正男这么做,不仅毫无收效,反而帮了倒忙,愈发证实了对方的身分。
正男并不灰心,又做了一次挣扎。他给常去的酒吧挂电话,将话筒推给不速之客。
那汉子接过话筒,开始说道:
“怎么样,生意”
“哟,是西岛先生!你倒是来呀。”
“我家有客人,改日再会。有客,这不说谎,立刻换他讲话”
正男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对准了话筒,挤出一声:
“喂,喂”
“请多关照。您是西岛先生的朋友吗?近日陪着朋友一同来吧!”
传来的答话,是厌烦、冷漠的商业性穿喧。正男挂死了电话。不速之客好象夺去了正男的声音。
万分焦急之中,正男想起一件事,对那汉子拷问道:
“对啦,刚才你进屋,按过这个电铃吧?”
进自家门,没有谁还要按电铃,这不是有力的证据吗?然而,那汉子却以清晰的语声说道:
“我没按,也不会按的吧!”
“可也是”正男的声音象蚊子哼似的。虽然自己象是听见,可总有些含糊其词。说不定没有听见,又仿佛是幻觉。
正男一直不肯接触的最后一个问题,现在必须摊牌了。难道中了催眠术的,正是自己?难道发疯了的也正是自己?岂有此理!我才是本室主人,在商业公司工作,名叫西岛正男。会有办法证实这一点的。
他象一头困兽,扶死地挣扎,终于想出了个主意——照片。抽匣里有自己的照片,有在公司拍照的;也有在本室拍照的。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这一点呢?
正男靠在椅背,把手伸进抽匣。手碰到了照片。的确还在。这不是并非中了催眠术和并非发了疯的铁证吗?把这个交给对方看,就没事了。
“喂,这就是我。你仔细上眼!”正男亮起灯说道。然而,那汉子带答不理地接过,带答不理地说:
“啊,这张照片就是我。”
“什么”正勇夺下照叶,仔细瞧着。千真万确拍照的是他自己。他为了指出这一点,瞪了一眼那汉子。然而,竟然目光虚弱,因为那汉子的脸的确和照片上的脸一模一样。这正是西岛正男的脸。什么工夫
“怎么搞的?这是怎么搞的?”正男嚷了起来。那汉子为难地说道:
“还问什么怎么搞的!事实如此嘛。无言以对吧!”
“可,这事情”
正男贴近镜子一瞧,镜子里映进了他的脸,是一张毫无特征、人人相似的平庸的脸。
“明白啦?”那汉子说道。
正男回答说:
“您的话可能是正确的。大概您是真正的正男。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可你很有自信,您有存在的价值。”
“那么,对不起,我要休息啦。”
那汉子脱了衣服,从衣柜里拿出睡衣换上。正要也脱了衣服,把那汉子的衣服穿到身上一试,真是太合身了,心情似乎也爽朗起来。
“那么,今后请多关照,再见!”正男道谢一声,便走了出去。随后,茫茫的夜雾将他吞没了。
(译自新潮社1980年版星新一著夜里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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