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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一个黄昏,安妮赶着牛群,沿着“恋人的小径”从牧场走了回来,这时林间空地和林隙之间都洒满了红宝石色的晚霞余晖,黑下来了,枞树的枝头下面,笼罩着一层由空气形成的紫色薄雾,像葡萄酒般清澄。晚风拂过树梢枝头,发出优美的音色。
牛群悠然地踱着小步走在小径上,安妮即兴吟诵起了玛米奥中战争的一节。这首诗是去年冬天在英语课上学到的,斯蒂希老师曾要求全体同学背诵过,安妮完全被诗中那威武雄壮的韵律所陶醉了。想像中,她仿佛还听到了战场上长矛利剑剧烈的碰撞声。当吟诵到“不屈的枪兵们,即使在阻挡着人们的阴暗恐怖的森林面前,也丝毫没有怯步”时,安妮出神地停住了脚步,她要闭上眼睛,假想一下自己也成为那些勇士中的一员。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黛安娜正朝着自己迎面走来。一看见她那副郑重其事的神态,安妮便立刻猜出准是有什么消息,可安妮并不想马上表露出自己的好奇心。
“黛安娜,你看这黄昏是不是像一场紫色的梦?真高兴能活在这个世上,每逢清晨,总觉得朝霞是那么美好,可是一到傍晚,又认定夕阳是最绚丽的了。”
“确实是个美妙的傍晚,不过,安妮,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能猜出来吗?给你三次机会。”
“嗯,一定是夏洛特·吉里斯要在教堂举行婚礼,或者是阿兰太太希望我们能够帮助她装饰教堂吧?”安妮不加思索地大声说。
“不对,还有一次机会,再猜猜看。”
“珍妮的妈妈要为她举办一次生日晚会?”
黛安娜又摇了摇头,黑色的眼睛调皮地一眨一眨。
“那我就实在猜不出来了。”安妮为难地说,“要不就是昨晚的祈祷会结束后,穆迪·斯帕约翰·麦克法逊送黛安娜回家了,对不对?”
“不对!”黛安娜气得声,“你这个家伙,看来是怎么也猜不中了。是这样,今天,约瑟芬祖母给我母亲来了封信,信里说,她希望下个礼拜二,你和我能进城在她家里住上几天,她准备带我们去参加商品博览评比会。”
“太好了,黛安娜!”安妮用嘶哑的嗓音喊着,赶紧倚靠在枫树上,兴奋得差点晕倒在地。“真的吗?不过,玛瑞拉肯定不会让我去,她不赞成我出去闲。上个礼拜,珍妮邀请我一块去白沙镇大饭店参加美国人举办的音乐会时,玛里拉就这么说过。珍妮还说要同我坐两轮马车去呢。我虽然很想去,可玛瑞拉却对珍妮说,我必须在家里学习,最后,我还是没去成。我感到非常失望,心里委屈极了,睡觉前连祷告的心思都没有了,但后来又觉得这样做很不对,便半夜起来祷告了一次。”
“有办法了,让我母亲向玛瑞拉求求情吧,看在她的面子上,玛瑞拉准会答应的。只要玛瑞拉能点头同意,可就太好了。安妮,我一次也没参加过商品博览评比会,大家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我也始终惦记着。珍妮和鲁比都已经去过两次了,她们说今年还要去。”
“我在最后决定下来之前什么也不想。”安妮的态度比较坚决,“如果朝思暮想的事到最后还是不能实现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这个打击的。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能去的话,最好能赶上新衣服做出来。玛瑞拉说我不需要什么新衣服了,旧衣服足够穿一冬天了,但她还是给我做了条新裙子。裙子非常漂亮,是桔红色,样式很流行。玛瑞拉最近给我做的衣服都很时髦,她还对马修说,要是再把衣服拿到林德太太那儿去做,她会受不了的。马修还说要给我做件新衣服,玛瑞拉已经买来了漂亮的蓝色毛织布料,并委托卡摩迪专门的成衣店给我裁制,礼拜六晚上就能做出来。我简直想像不出穿着新衣服走进教堂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又觉得不能不想,最终还是想像出来了。帽子还是马修在卡摩迪给我买的那顶,是个很精巧时髦、带着金色装饰穗带的蓝色天鹅绒帽子。你的那顶帽子也很雅致,戴起来相当漂亮。上个礼拜天,当我看见你戴着它走进教堂时,我真为你感到自豪呢。整天只想着穿戴打扮的事不太好,玛瑞拉说这样下去是有罪的,不过,我还是对它非常感兴趣。”
玛瑞拉终于答应让安妮去参加商品博览评比会了,巴里先生礼拜二将带着两个孩子去城里。从安维利到夏洛特丹足足有三十英里。因为巴里先生当天就要赶回来,所以早晨必须早早地出发。安妮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所以礼拜二那天天还没亮就醒了。她向窗外望去,“幽灵森林”对面的东方天空,万里无云,闪着一片耀眼的银光,看样子天气肯定坏不了。斯洛普的西屋里闪烁着灯光,估计黛安娜也起床了。就在马修生火的时候,安妮已经梳洗完毕,在玛瑞拉下楼之前,她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不过,因为过于兴奋,她自己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早饭刚完,安妮便穿戴上全新的衣帽,出发了。安妮过了小河,穿过枞树林,急急忙忙奔向奥查德·斯洛普。巴里先生和黛安娜早已在那里等候了,三人会合在一起后就径直朝夏洛特丹出发了。尽管路途遥远,但安妮和黛安娜两人都异常兴奋,没感到丝毫倦意。两人一边欣赏着两侧刚刚收割完庄稼、沐浴着朝阳的田野,一边聆听着马车走过露水打湿的街道发出的嘎吱声。空气清爽、新鲜,如青烟般的晨雾萦绕在峡谷间,漂浮在山丘上。
马车穿过了一片树叶已开始变红的枫树林后,眼前出现了一座桥,过桥再往前走,是一段弯弯曲曲的沿海道路。路旁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几座被风浪哗啦哗啦吹打着的灰色渔家小屋。马车登上山顶,便能环视到周围起伏平缓的丘陵和蓝霭霭的云雾以及朦胧的天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许多有趣的事可以聊。
三个人到城里时,已经接近中午了。马车在一座相当华丽的古老住宅前停了下来。它位于稍稍远离大街的一个地方,枝繁叶茂的山毛榉和榆树环绕在它的周围,巴里小姐正站在正门前迎候他们呢,那双敏锐的黑眼睛里闪烁着亲切、热情的目光。
“终于来了,安妮,你长大了,一定长得比我都高了,而且安妮好像比从前漂亮多了。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我真的不知道。”安妮美滋滋地说,“我和从前相比,只是雀斑少多了,我对此感到庆幸,不过其它地方也能变美,我连想也没想过。能得到奶奶这样的夸奖,我真是太高兴了。”
老巴里小姐的家正如安妮后来向玛瑞拉介绍的那样,陈设得非常华丽。就在老巴里小姐去安排午饭的时候,安妮和黛安娜一直在客室里参观。这里太豪华了,两个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大开眼界。
“真像王宫一样呀。”黛安娜悄声说道,“以前我从未进过约瑟芬祖母的家里,没想到竟然这么漂亮。我真想让朱丽亚·贝尔也来看一看,我为自己的祖母拥有这样的客房而感到自豪。”
“天鹅绒的地毯,还有丝绸的窗帘。”安妮出神地叹道,“我曾在梦中见过这些东西,没想到我真的身在其中的时候,这里却让我静不下心来,这个房间的东西多得真让人眼花缭乱,弄得我连幻想的余地都没有了。”
在城里小住的这几天对安妮和黛安娜来说,成了终生难忘的回忆,她们每天都沉浸在快乐、幸福之中。礼拜三,老巴里小姐带着她们参加商品博览评比会,三个人在会场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太美妙了!”安妮后来对玛瑞拉叙述道,“当初真不知道评比会那么有趣,实在难以判断哪个部门最有意思。我认为还是骏马、鲜花以及手工艺品最好。乔治·帕伊的编织刺绣取得了一等奖,真令人兴奋。我为她感到高兴,而且我为自己能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高兴,这说明我在进步,我会为乔治的成功而感到喜悦!哈蒙·安德鲁斯先生培育出来的格拉本斯特因品种的苹果获了二等奖,还有贝尔校长家养的猪获得了一等奖。黛安娜说,主日学校的校长因为养猪而得了奖是件荒谬的事,我却不这样认为,玛瑞拉,你说呢?她说从此以后只要看到校长在严肃地祈祷,她就会想起这件事。克拉拉·露易兹·麦克法逊的绘画也得了奖。另外,林德太太自家制做的黄油和干酪也获得了一等奖,安维利人都相当能干吧。那天到会的足足能有几千人,玛瑞拉,当我在那么多陌生人中间看到她那张熟悉的面孔,我才发现自己是很喜欢她的。老巴里小姐还领着我们在大看台上观看了赛马。林德太太没去看,她说赛马这玩意很庸俗,作为教会的成员,她有义务做出榜样,带头不参与。不过,那里的人太多了,所以谁也没注意到林德太太的缺席。不过我觉得赛马这玩意不应该经常去看,因为真是太惊险了。黛安娜更是兴奋异常,她觉得红鬃马有把握取胜,说要和我赌十分钱,虽然我不相信那马会赢,但是我也没跟她打赌,因为阿兰太太不赞成赌输赢玩。阿兰太太是我的好朋友,我在良心上应该对得起她。最终还是红鬃马赢了,幸亏我没有赌博,不然我就会输掉十分钱。我还看见一个人乘坐气球升上了天空。我也很想试试,玛瑞拉,那一定很惊险刺激吧。还有一个算命老头,如果付给他十分钱,他带的小鸟就会用嘴抽出一支签子来解释你的命运。老巴里小姐给我们每人十分钱,让我们去算算命。我的签上说,我将来要漂洋过海,和一个面色稍黑的有钱人结婚。抽签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观察那些面孔稍黑的人,但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不管怎样,我现在寻找他是太早了。玛瑞拉,这真是难忘的一天,晚上我都累得睡不着了。老巴里小姐按照她以前答应过,把我们安排睡在了客房里。那客房可以说是个不一般的房间,可是玛瑞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住在这么豪华的客房里我反而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了。这就是长大所带来的最不好的东西,那些你孩提时代非常向往的东西,终于真正得到的时候,似乎又觉得并不是那么美好。
“礼拜四,我们乘车去游园,玩儿得很开心。晚上,我们又随巴里小姐出席了音乐学校举办的音乐会。一个著名的歌手演唱了歌曲,当时我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兴奋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出神地呆坐在那里。谢利茨基夫人长得漂亮出众,白缎的裙子,戴着宝石,她的歌声使我产生了一种仰望星空的感觉,眼泪不由得籁籁流下来。这可是幸福的眼泪呀。音乐会结束后,我一下子变得颓丧起来,对巴里小姐说我好像再也回不到日常生活中去了。于是,巴里小姐便建议我到街对面的餐馆去吃点儿冰淇淋,说这样就会好些。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她在安慰我,可实际上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冰淇淋好吃极了。玛瑞拉,晚上十一点钟,我们坐在灯火通明的餐馆里品尝着冰淇淋,是那样的愉快而神气。黛安娜说她向往着都市生活,她相信自己生来就适合居住在城市里。巴里小姐问我怎么认为,我回答说,因为没有经过认真的考虑,所以回答不出来。上床后我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睡觉前是考虑问题的最好时间。最后,我得出结论:我不喜欢都市生活,我认为现在这样的生活很好。像晚上十一点在餐馆里吃冰淇淋的事,偶尔一次还可以,但平时的日子,我宁愿在东山墙的屋子里做着幻想的美梦。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对巴里小姐说了自己的想法,巴里小姐听后只是笑一笑。不管我说什么事情,巴里小姐差不多都在笑,我说相当严肃的事儿,她也是如此。”
礼拜五是该回家的日子,巴里先生驾着马车专程去接两个小姑娘。
“过得愉快吗?”老巴里小姐临别前问道。
“嗯!过得非常愉快。”黛安娜回答。
“安妮怎么样?”
“自始至终都非常愉快。”
说完,安妮便一头扑过去搂住了老巴里小姐的脖子,吻了一下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黛安娜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来的,她被安妮这种大胆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而老巴里小姐却感到很欣慰,她站在阳台上目送着远去的三个人,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她叹着气回到了房里。两个孩子一走,家里面就显得特别空旷,没有了生气。说实话,老巴里小姐是个非常自私的人,对自己以外的人从不挂在心上。对她来说,所谓重要的人,只是那些对自己有益处的或者是能让自己感到快活的人。因为安妮使她享受到了人生的乐趣,所以老巴里小姐对安妮也特别喜欢。这样一来,她对安妮也越发关心起来,安妮的音容笑貌,可爱的一举一动,都给老巴里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初听说玛瑞拉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孤女,我还认为她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呢,没想到这竟然是个明智的选择。像安妮这样的孩子能来我家,连我也会感到幸福,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老巴里小姐独自在心里嘀咕着。
安妮和黛安娜回家的心情也像进城一样愉快。想到前面就是等待着她们的温暖的家,两个人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三人穿过白沙镇,来到海滨大街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在藏红花色的天空下,远处安维利的山丘黑漆漆地连到了一起。三人的背后,一轮明月已从海上升起,月光下的海面完全换成了另一副容颜。弯弯曲曲依傍着海滨大道的海湾微波荡漾,波涛拍击脚下岩石的声音不绝于耳,海风夹杂着独特的咸味从远处迎面吹来。
终于到家了。安妮走过小河上的独木桥,只见绿山墙农舍厨房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仿佛是在召唤着远途归来的安妮。从敞开的门口可以望见烧得火旺的暖炉,似乎是在同这寒意阵阵的秋夜进行着对抗。安妮兴奋地跑上丘岗,直奔厨房,餐桌上热乎乎的晚饭正在等着她呢。
“回来了?”玛瑞拉见安妮跑进来,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
“我回来了!啊,还是家里好呀。”安妮兴奋地说道,“看见什么都觉得亲切,真恨不得亲吻挂钟一下。玛瑞拉,是不是做烤鸡了,是为我特意做的吧?”
“是的!我想你长途跋涉,肚子肯定饿了,想吃些好吃的东西。快把大衣脱了,马修一回来,我们就吃饭。我必须告诉你,你回来我太高兴了。这几天你没在家,我感到特别孤独,没想到四天的时间会有这么漫长。”
吃过晚饭,安妮便坐在了马修和玛瑞拉中间,一边烤着暖炉,一边把四天来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讲给他们听。
“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安妮愉快地说道,“我想它将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事。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终于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