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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陈演离开后的北京城[四]
载着齐粟娘的马车在西直大街上缓缓走着,眼见着过了三宝牙行,拐过一道弯,便到了西直门大街虎头胡同查府门前。
齐粟娘径自进了自香斋,便说要洗澡睡觉。查府里的丫头们连忙掇了汤桶,送了热水及各色用品进来,便退了出去。
“今日是三庆园的戏子们来唱曲儿?”道升坐在后宅暖阁里和刘夫人、查大小姐闲谈“请了哪些府里的人?”
“前几日多是八爷那边的人,这几日太子爷和四爷人不少。今晚四爷听说也是要来。”查大小姐笑道,她穿着一身白底挑绣红牡丹对襟春衫,黛眉斜画入鬓,胭脂浓浓晕腮,眉间贴一朵玉石梅花,耳下坠一对梅花红石,当真是娇媚无比,这般的媚妆之下,与齐粟娘七分相似的轮廓倒也只辨得出两分。
道升惊异道:“四爷也来?这可是个希罕事儿,这位爷可难请得动,最多也是十三爷走动走动罢了。”
“正是呢。所以才特意请了三。庆园的红戏子,再加上咱们府里的苏戏班儿,多少也要让这位爷能过过眼罢。”查大小姐手中的六花扇子半掩粉面,斜露出额间半边玉石梅花,衬着水眼桃腮,道升虽是个女子,也看得心头一动,笑道:“府里的苏戏多是淡妆清唱,三庆园的戏子怕是要上大妆唱大戏罢?”
查大小姐伸指点了点道升的额。头“忘了你们爷是什么喜好的了?我听陈夫人说,四爷也是个好佛吃素的,必是不爱看大妆大戏。再者三庆园这样的班子,四爷怕也是看多了,总不能让他瞧得无趣。”转头道:“来人,取份贴子来,送到撷芳阁给宋爷,请他今晚到前头来听戏。”
夕阳残照,撷芳阁院中的白玉。大花盆泛着一抹血色,盆内绿牡丹花在太阳下晒了一日,有些萎顿,因着这一抹颜色衬起,竟是鲜艳了起来,刀剑般的绿叶儿在随风摆舞,若隐若现,带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响,如查府前宅里弦子琴弹奏的曲儿一般。
查府前宅大堂掌上了灯,照得通亮。里头摆着八座。席面,坐着七八十名贵客。首席上坐着的宋清借着倒酒,打量坐于主位的四阿哥,没料到竟是愣了神。四阿哥似是察觉有人偷觑,双眼扫了过来。
两人眼神一触,宋清回过神来,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双手捧杯,敬上四阿哥。四阿哥一怔,眼含疑惑,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盅,放到唇边慢慢饮了。
次席上的宾客们热闹了起来,喝酒猜拳,动静不。小。四阿哥皱眉看了过去,眼光一冷,轻轻哼了一声。
宋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被一连片云霞般的身影挡住了视线,翩翩而入的十余名苏戏素颜淡妆,轻启歌咙,轮番献唱。宋清在云袖雾发之间,隐约辨出次席上坐着的是太子的门下,好似还有乳公凌普府里的管事。
歌吟三套,正是起更时分,热宴之时,席上客人皆有三四分醉意。三庆园的戏子班头上前笑道:“各位爷,往日里小的们多是扮大妆唱大戏,今儿也玩个新鲜,班里的姐儿们把那些小曲儿细细唱上几段,还请爷们赏脸听听。”
众席上一时间纷纷叫好,果真见得三庆园的戏子没有上大妆穿戏服,但个个浓装艳服,面上香墨燕脂香浓,发髻钗环夺目,与苏戏班子大相径庭,宋清见得四爷微微皱了皱眉,自又顺着他眼光看去,不禁也皱了眉头。
苏戏们散入了席间陪酒,宾客们已是喝了五六分醉,纷纷嘻笑招手,将她们抱入怀中。首席上的四爷没得动静,查家大女婿只是喝酒微笑。宋清这会儿的心思全在四爷身上,其余几人便是心里发痒,也厚不了脸皮招人,倒叫次席上拉去了五六个,喧闹声越发大了。
三庆园的戏子唱起曲儿不比苏戏们差,因着唱惯了戏,声腔儿免不了脆亮了些,少了几份雅致,却多了几份娇媚。宋清心不在焉,全没听进耳朵里去。
四个戏子各唱了一曲,施礼下席,便有三个被人看中,直接拉到了席上陪酒,此时听得二更鼓响,客人们怕是有**分醉了。宋清突地见得四爷左眼角微微一抽,顿时醒过神来,便听得弦子琴拨响,有戏子开腔唱着一曲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
这声音虽是变了腔调,仍是将宋清惊得不轻。他扭头看去,却见得极艳丽一名戏子,面上燕脂浓抹,眉上香墨深描,五朵金花翠钿从她额头斜贴至腮边,一时间只觉得满目艳光,却细辨不出眉眼。颈上一个金灿灿的包金项圈儿,缀着五彩缨络,腕上两个赤金腕儿,通身绿满地锦袄儿,宽枝百叶绿宽裙,衬得肌肤如雪似玉,便把身形过于单薄了缺点掩去了大半。她十指纤纤拨动弦琴“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玉坠污泥中”
这戏子声腔极响,模样身段儿又好,弹唱间眼波四转,媚眼儿满堂上都抛了去。一曲儿还未唱完,醉客的嘻笑叫好声连连不断,尤以次席上为最。首席上也有人趁醉向主人家的打听这戏子的名姓。
刘和亭是主人,自是喝了不少酒,带了四五分醉意。他仔细看去,烛光浓妆下,那艳ji面目模糊,只隐约觉着甚是妖媚“我也未见过她。怕是三庆园新进的罢只是看着有些眼熟她身上头面不菲,应是个红戏子才对”
那艳戏唱罢施礼,抱着弦琴弯腰低头向三庆园戏班退去,正路过次席与首席间。宋清见得四阿哥的脸愈来愈阴沉,再看看次席上酒醉贪婪的眼光,待得那戏子路过他身边时,低声笑道:“过来。”
那艳ji脚步一顿,却似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向次席退去。宋清伸出手,牵住了她绿满地锦袄儿的衣角“过来。”次席上便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那艳ji低头坐在宋清身边,紧紧抱着弦子琴,既不陪笑,也不劝酒。宋清也不管她,只顾着和席上的众人笑谈,对身边艳ji满身散发出来的怒意只作未知。
刘和亭疑惑地看了宋清一眼,努力瞪大了醉眼,打量着那艳ji,四阿哥开口与他说话,刘和亭便连忙转过头去了。
三庆园的戏子们唱完了曲儿,全散入了席中。首席上既有宋清开了头,四阿哥虽是没动静,仍是有人叫了三个戏子入席陪酒,喝酒猜拳的笑闹起来。
宋清听得隔旁客人身边的戏子疑惑低声道:“你怎么了?虽是不及你妹子目儿,到底也是到处走班的知道规矩的。木头木脑的,没见着班头瞪你么?仔细回去连累你妹子挨鞭子,还不给客人倒酒?”
宋清微微侧头,那艳ji含糊了几句,接过三庆园戏子好意塞来的酒壶,低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看着十根纤瘦细长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银盏壶,白得透明的手背上浮着淡淡的青筋,似是玉脂上的纹理,又似是用力太大,狠不得把银盏壶捏碎了一般。宋清不禁笑了起来,端起倒得满满的酒盅儿一口喝干。
那艳ji愣了愣,微一迟疑,又倒了一满杯。
宋清瞟她一眼,仍是笑着一口喝干。那艳ji似是发觉宋清好哄,是个呆客,一言不发只管倒酒。宋清扫了一眼和刘和亭说着废话的四阿哥,酒到杯干,半点不需她劝,三两下就把银盏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便又不理会她,转过头去继续和众人笑谈。
那艳ji打量了他半会,见得他精神头儿比开先还好,说话条理分明,没有半点醉酒的模样,微一犹豫“奴,下去更衣——”话音未落,宋清在席面下的手就摸到了她的衣角。
宋清听得身边艳ji牙齿咬得卡卡发响的声音,只作未知。他见得别席上的客人上前来向四阿哥敬酒说话,刘和亭得了空转脸过来,便推了推桌上的空酒盅“倒酒。”
早有侍者将空了的酒壶换了下去,那艳ji似是急着想脱身更衣,非要把宋清灌醉一般,不停地倒酒。宋清连喝了四五杯,见得刘和亭的眼光看了过来,终于侧过身子面向那艳ji,正巧挡住了刘和亭的视线。
那艳ji见得宋清看了过来,眼神躲闪了开去,宋清微微笑着,将酒盅儿取在手中,伸到那艳ji面前“倒酒。”立时便听得那艳ji手中的银盏壶上发出了指甲刮擦之声,那艳ji极含糊地道:“你少管闲事”
宋清面上的笑更浓了,将酒盅儿向她递了递“倒酒。”正说话间,次席上的人似是醉极了,撒起了酒疯,闹着要和别的席上换陪酒戏子。
那艳ji立时转过头去,看向次席,却只觉衣角一紧,听得宋清低低笑道:“班头没教你么?陪客时忌讳叫客人发觉你抛媚眼勾搭别的男人”
那艳ji只觉宋清的手从衣角向她腰上去了,忍气回头,给宋清倒酒。宋清的左手停在了她绿满地袄儿的衣角上,右手端着酒盅,瞅着那艳ji,慢慢喝酒。
那艳ji见得他竟是精明起来,不肯和开先一样傻喝,面上顿时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宋清扫了一眼还在和客人说话的四阿哥,低笑道:“班头没教过你怎么劝客人喝酒么”
那艳ji听得他话语里全是调笑的意味,实在是忍无可忍,冷了脸把酒壶向桌上重重一放,翻脸站起。
宋清笑着看她,不肯松开扯着她衣角的手,正要说话,席前的客人施礼退了下去。四阿哥转脸过来扫了那艳ji一眼。那艳ji身子一颤,强撑了半会,眼见得四阿哥的神色似是要开口召她过去陪酒,立时坐了回去。
宋清低低笑道:“就你这样不懂看客人眼色,还能去侍候那边席上的人?”便松开了她的衣角,侧转了身子不再看她。
眼见得三更鼓响,欢宴将散,各席上的人到首席上来敬酒套交情,不说四阿哥,便是宋清也被缠住。他没奈何看了那艳ji一眼,起身应酬,待得他再得空儿转头,那艳ji已不见了踪影。
刘和亭走到一边,开先他差到后院里的丫头悄悄在他耳边禀告“奴婢到自香斋看了,外头侍候的都说陈夫人在安睡,半步未出过房。奴婢在内室窗前探了探,陈夫人正睡在床上。”
刘和亭挥手让她退了下去,喃喃自语“天下生得似的竟有那许多?许是我醉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