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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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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不可,此类诗万万不可收录其中!”抄着手自栖凤阁前往翰林苑的崔破,刚刚行至正堂门口,就听里间传来这一声老而弥辣的呼喝声,遂悄然将脚步收住,想要细听内里究是为何事这般争吵。

    “汉时《毛诗序》有言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易风俗也’。《论语》更曾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有先贤教诲历历于此,吾辈儒学士子自当凛遵而行之,安可率意相违乎!是故,自汉末以降之六朝宫体秽语,愚以为断不可收!”

    “哎!文房老兄,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老孔虽然讲究诗贵教化,然则于西晋时陆士衡《文赋》中也曾有过‘诗缘情而绮靡’之语,这又当如何理解?

    莫非都是放屁不成?”接话之人想来年纪也不小,只是看他语速又快又急,更是在这翰苑文魁之地肆意粗口,料来也定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顾野人,尔竟敢如此辱我”适才言说的老人一听这话,那里受得了,当即暴喝出声道,只是扭头之间,见并无一个同僚帮他说话,一时又是激奋、又是心灰,乃恨声道:“罢罢罢!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夫这就回去拜表请辞,也免得碍了你们的眼!”

    听到这里,心下已知缘由的崔破也只能无声苦笑,不用入内,他已知争吵的二人必定便是刘长卿及顾况无疑。说来,这也是他自己作的“孽”,只因近数月以来,朝政尚静,而轻歌曼舞楼又是财源滚滚而来,有了闲散时光和银钱的崔大人,就动了“立文治”的念头,想着将这帮一时之选的翰林才子们集合起来,重检前朝文献书目,修出一部堪比玄宗朝《道臧》之编纂的大丛书来,此举一则可为后世造福,免得许多重要典籍亡失;再则也可借此‘歌舞升平’之举留名于后、更兼邀功于朝。

    也正是怀着这样一个心思,崔破根据自己脑中所记,开始了大批搜罗人才的举动,直将一些显名于后却落魄当朝的名文人诗客们全数列名表单呈报御览,这天子本就是素好辞章的人物,见做的又是这等即不要他花钱,又能为其贴金的好事,更兼读了这些人的诗作之后,却也是满口余香,那里还有拒绝的道理,遂也将朱笔一挥,照准。不唯如此,更是将崔大人好好夸奖了一番,言他勤劳王事,不使野有余贤云云。

    而这争吵的两人便是借此时机入的翰林苑,那自称“青山数行泪、天地一穷鳞”的刘长卿,当日崔破早于韦应物府中见过,知其脾性素来暴烈。然则此番与他争执的顾况却也不是个“善茬儿”,这个“野人夜梦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桂闲”的至德二年进士,素来便是诙谐狂放、口不留德的。也正是这张嘴使他数十年沉沦下僚,却是丝毫不改旧癖,其自号“野人”,便是连当朝的宰辅的玩笑也照样开,更遑论眼前这个素来看不顺眼的“五言长城”!

    至于说道两人争执的原因,却是涉及到编书时对前朝诗的选择标准问题了,刘长卿接受的是儒家正统,奉行的是“思无邪及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观,自然对大盛于南朝梁陈之际,专以女性为描摹对象的“宫体艳情诗”嗤之以鼻。偏偏他这对头顾况却是个受了道录的铁杆崇道者,最讲究“弃名教而任自然”,素来就喜欢这些六朝宫体,这两下里一碰,再加上两人的性子都是个宁可吃亏死,原则上也不肯做半步退让的,那还能不吵起来?

    “文房兄,快莫要说这等伤情话语,否则真个传了出去,我等这翰苑岂非徒惹人笑话!其实以老朽看来,两位各凭所依,说的也都有道理,莫如且各安坐,待崔大人来后再做决断如何?”这却是年长名尊的钱起出来做和事佬加以调解了。

    见这位诗坛宿主已然开言,二人少不得要卖上几分面子,当下无言各回己座,只是难免又是一阵借机撒气的胡凳咣咣声不绝响起。

    再等的片刻,听闻内里已是风停雨住后,翰林承旨大人方才轻轻退后几步,再缓缓咳了两声,重着脚步入的堂中。

    又是一番噼里啪啦的乱响,扰攘了片刻后,方才重归安静,几月之间,随着崔破大笔本苑补贴钱粮下发,这些以前满脸孤寒之色的翰林们气色已是好了很多,而身上的衣衫也大大光鲜了不少。

    崔破全不知情一般,巡行着同个个案头压满典籍的才子们一一寒暄劝慰,而刘长卿与顾况这一对冤家见是上官到达,心下也感他援引而得这清贵之职的情分,虽是黑着脸,倒也不失礼数的拱手为谢。

    一匝即毕,才见那钱起凑了上前,细言将适才的争执解说的清楚,并请崔破这翰苑主官给个章程。

    “诸位都是饱学士子,可谓是读老了书的,自然知道本次翰苑承办此事的意义所在,要做这样一件历时弥久、却又是影响深远的浩大工程,少了同僚间的通力协作那是万万不成的,此点还请诸位谨记!至于说刘老与顾老之争,兹事体大,晚学也实在难以定夺,莫若这六朝宫体诗选的校对及整理编纂就由顾老领衔去做,至于说将来如何区处,自有陛下圣心默断,如此二位以为如何?”适才于殿外早已思量妥当的崔破,缓缓将这个大大的“皮球”一脚踢到禁宫之内,算是暂时平息了这场纷争。

    本朝人选编本朝诗始自于晚唐时侯,在此之前,除《汉书?艺文志》等书对前朝典籍做了一番梳理外,更无别样如此巨大动作,而《艺文志》等所记载的也不过仅是书籍目录整理,并不收其原文。此番崔破一力推行的这一浩大工程,可谓是中华王朝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回。这归纳、总结、传承文明的功绩,于整个民族的发展史而言,其意义实已是远远大于贞元朝的存在本身,只不过于斯事之意义,时人并不全然明了罢了。

    当崔破全身心都扑在翰苑之时,大明宫含元殿侧的栖凤阁内,却正在进行着一次奇异的晤谈。

    此时,栖凤阁中,面带十二分讥诮之意的天子李适,正冷冷看着御案前面作死灰之色、颓然伏地请罪的当朝首辅,而在两人之间铺地的波斯毡毯上,一份长达六千余言的认罪折子散乱丢弃,偶尔有自开启的绢窗处吹进的微风拂动折页,隐约可见落款处“罪臣兵部侍郎范……”等字样。而在这本奏章一边,更有两张落满红色蝇头小楷的精致竹纸,纸张左下侧那黝黑的押印上“密字房”三字,在常衮看来,直如同勾魂索命的黑无常一般,触目惊心。

    “张镒既已远贬,常衮尚需留用为宜。一则崔佑甫一系势力渐大,留着他也是个有力牵制;再则此人素与十六王宅阴相往来,也许那天还有大用;三则,陛下登基未久,陡然更换首辅,若是不公布其罪行,恐难服天下悠悠众口;然则若是广而布之,又难免为河北等藩镇耻笑,如此朝廷威信有损。加之也与当前‘镇之以静’之策不符,于此,实在也不能不顾忌;至于这最后嘛!有了这等罪证在手,不怕常衮不听话,陛下既欲尽革旧弊,朝堂上有个俯首帖耳的首辅,也就省去了许多聒噪麻烦……”脑海中再次回想了一遍当日李泌真人所言后,皇帝陛下强忍下心头的厌恶,冷声道:“常相公好大的能耐!勾结内宦阻朕耳目、借阴私之事胁迫统军将领、更胆大妄为至为一己之争,置朝廷与天下安危于不顾,朕看你是丧心病狂了!”言至此处,李适再也忍不住的拍案怒喝道。

    于阁中负手疾走两巡,压抑下心头火气后,皇帝陛下竟是看也不看面色愈发惨白,唇角喃喃抽动的常衮,续又冷声道:“这三款,无论依着那一条,都能活剐了你!但是,朕既然能饶了窦文炀那阉奴、能饶了范……哦!不,是侯家那逆种,朕自然也能饶了你,而且朕也不夺你的官、削你的爵,常卿家就给朕在这首辅的位子上好好的坐着”

    闻听这句句都是从牙根间挤出的话语,已是自思必死的常衮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来,瞪大着掩饰不住狂喜之意的眼眸紧紧盯住李适,只是,当他一接触到那满布讥诮和阴冷狠绝的面容,一孤更深的冰寒蓦然自心间涌起,下一刻,这个沉浮宦海多年的相公大人已是明了天子的用意所在,颤抖着手沉吟了许久之后,这个已是老态尽显的宰辅缓缓叩首于地,嘶声颤抖道:“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待常衮蹒跚着自栖凤阁辞出,李适默然片刻后,缓缓发声道:“派最精干的好手给朕将常府密密监控,其家属不许出长安城门半步,此事若有半点纰漏,朕就成全了你去陪窦文炀这狗奴才!”

    “老奴遵旨”打了个冷颤的霍仙鸣躬身一礼后,便急急出去布置一切,直到他那圆嘟嘟的身影渐渐去远,李适才长吁一口气后,软软靠向后榻,这一日,他实在是感觉太累、太累了……

    除了翰林苑正进行的这项注定要流芳千古的浩大工程外,整个贞元元年的大唐朝政,从明面上看来,在前门下侍郎张镒远贬朗州后,实在是乏善可陈。经历过汴州作反、王爷闹宫之后,天子李适复经真人李泌及中书崔佑甫相劝,全盘接受了崔破“镇之以静”的谏言,忍耐下性子等候江南四道彻底平静;并借改行两税法之机,缓步调整逐渐好转的中央财政;与此同时,兵部也正会同郭老令公及浑缄、马遂等当朝名将,一遍遍审核着由晋州参军高崇文作结、崔破执笔的《晋州新军练兵条略》,准备待时机一至,随即颁行地方试点施行。

    因这一切都是在无声处进行,是以整个朝堂上看去竟是半点波澜不生。

    韶光就这样平静而忙碌的悄然逝去,似乎是不经意之间,春去秋来,竟又是到了一年一度的七夕时候。

    乞巧节时,众云英未嫁的长安女儿家,固然是聚集于葡萄树下祷告上苍,恳请月老那神奇的红线能为自己绑住一位年少多金、风流倜傥、有情有义的金龟婿,然则对于翰林承旨崔破大人而言,却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七夕时候,也正是一年一度文人士子们拜“五文昌”之时,恳请魁星等诸位星君能大发神威,赐一个五子夺魁、状元及第、马上封侯。

    虽则翰苑的诸位才子们早已是进士及第,然则对这一个文人士子最重要的节日却是半点不敢怠慢,加之此类道家神又是本归于翰苑对口主祭,是以只将崔破给忙的昏头转向,再也没了半点想细细瞧瞧热闹的心思。

    这一通好忙,直到午后时分,崔破才是全身酸软的回得府中,然则还不待他坐下来好生歇息一番,早见轻歌曼舞楼的执事领了关盼盼入的府门,不消说,于这特殊的节令,他们自然是上门求压轴新词的。

    如此情状,自知推拒不掉的崔翰林也只能长叹一口气后,唤涤诗奉上笔墨,边于心下暗骂自己脸厚,边援笔立就写下一首新词。

    关盼盼见满脸疲乏之色的状元郎略一思量,便当即又有新词,已是为他这依马可待的诗才大为钦佩,及至应手接过此词,却见又是一首体式怪异、前所未闻的“独创”新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词虽是为“七夕节”应制而作,然则却是别样巧思,一反历来此类歌作俱是叹恨双星会少别多之伤,而言两情若得久长,实不在朝朝暮暮,旦夕之欢,其另辟蹊径处,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更兼此词更有一种别样清丽。关盼盼粗粗读来,已是有一种淡淡的涩甜自心底涌起,不免愈发钦佩这位崔大人的“绝妙才情”了,偷眼再细细一瞥他那俊美的容颜,复又思及自己的身份,这位名冠京华的妙人儿心间竟是说不出的一股酸疼,当下急急施礼告辞,以免着了行迹。

    崔翰林却是浑然不知她这一腔小儿女心思,刚刚送完二人离去,就见石榴入得堂来道:“老夫人请公子过去一趟!”

    闻听慈母见召,崔破半点不敢怠慢,草草整了整衣衫,便随之向后行去,到得崔卢氏房中见礼毕,老夫人见儿子满脸都是疲乏神色,一阵心疼之下,扭头对身侧枇杷道:“快去,把小炉上偎着的银耳白莲羹给破儿端来”

    崔破中午并不曾用饭食,又是于母亲身前,遂也不做半点推让,只三两口便将一盅羹汤喝的干干净净,老妇人边迭声道:“这孩子,慢着些儿!慢着些儿!”边迷着眼细细看他。

    直到一盅饮尽,又说了一番“要多体恤自己些”之类的话后,崔卢氏方才长声一叹道:“明日个破儿莫要太过劳乏,当准备好后日的大日子。”

    “什么大日子?”忙昏了头的崔破微微一愣道。

    “我的糊涂公子,后天是你的生辰日,二十弱冠,您要行‘冠礼了’,亏得整个府上为这事忙活了这么久,您这正主儿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太屈人的心了”不用说,接话的只能是石榴这快嘴丫头。

    “汝父早逝,这加冠之礼,为娘早在年初就往定州去了信,请我博陵崔氏一脉族长崔知礼前来主持,至于其他还要邀请那些宾客见礼,自有菁若操办着,若是得空儿,这两日间破儿也去看看还有什么需增补的,难得祖宗保佑,你如今有了些出息,可不要让人说了闲话才是!”横了一眼石榴后,崔卢氏怜爱的瞅着娇儿,和煦说道。